杏林长安

　　论证会上有人揭露了疫区分治的事，众生哗然，引起比姜南预想的更严重的轩然大波。

　　有折冲府守在帐篷外，虽然已经到了动手的地步，却依旧在帐篷内。姜南始终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她每次想开口，坐在府尹身边的崔翊便看着她蹙眉微微摇头。

　　这样的内部战争大多有两种特征，一是不宣而战，直接爆发，二是旷日持久，拖拖拉拉——眼下两种集齐了。

　　府尹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众医者不知朝廷苦心，唾沫星子几乎要淹了附近几人，那些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都被府尹一会设身处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会以病患性命要挟，谁又没个医者仁心，他是父母官，本心都是为了百姓安好。

　　如此这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接把现场的医者绕晕在桌案上，果然，姜还是官场上的辣！

　　安抚好众人回去，崔翊把姜南的药方子拿给太医署的几位医官，说是疫区中一位年轻女郎整合出来的药方子，让拿过来给医官们看看能否得用。

　　“呵，现在的年轻人啊，做事情就是不够认真细致……”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出现，分明连辩证都未有定夺，这会子又拿出来药方子，焉知不是另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眼皮都不抬一下，伸手去接崔翊递过去的药方，拿到手里一大摞稿纸还是颇有些讶异。

　　确实比上一份药方子要严谨不少，且依着目前病患的病症来看都对症。几日试用下来确实疫病症状都有所减轻，轻症两剂药下去立时痊愈，可以直接回城内了；重症病患和一些带着各种基础病的老年人，还有姜南与各位医者郎中坐镇，也没有出更大的乱子。

　　太医署令拍板，“那便开始统计各个帐篷的病患情况，以各位医者报上来的情况，按量配伍好了药材分出去。”

　　姜南的病患几乎都已经痊愈回城了，原本知道医治自己的郎中是一位年轻女郎，还都心里各中存疑。后来听闻别的帐篷乱成一锅粥的都有，也不想着转送到其他帐篷了，那边郎中的医术也比不过姜南。姜南与徐娘子抗住了这波质疑之声，后来还有人要求转到姜南这里来医治。

　　太医署令问起崔翊药方的来源，出自哪位之手，可保举此人入太医署为官。崔翊却道：“人家乃一介女郎呢，本朝还未有女子为医官的先例，况且她也不愿意......”

　　太医署令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姜南，“女郎怎么了，太医署治不好的病患还不是去找了一个市井郎中才行，那也是位女郎啊，只是可惜了那位女郎也不愿意为官......”

　　太医署令一辈子没保举过几人，如今一下子要保举两位，却都被拒绝，心里不免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楚。

　　崔翊微微一笑，太医署令很快就能觉察这两位女郎其实是一位。

　　姜南从疫区回善和堂，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林太夫人直拉着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越心疼。

　　不过才一个月，眼下泛着淡淡青黑，原本养出来的红润气色，如今是脂粉也掩盖不住苍白。又值盛夏，掉下来的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养回来，林太夫人沉吟片刻，“这几日你什么都不要做了，好生将养着。”

　　鸡头米熟了，新核桃也快下来了，夏天正式到来了。姜南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顿觉暑气全消。

　　既得了祖母的令，可以什么都不做，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实在无聊。孟夏草木长，后院的花圃开的正盛，姜南以前常常把祖母铜瓶里花束换新，姜南再去换花时，铜瓶已经落了一层灰，只空落落的铜瓶摆在那儿。

　　姜南把铜瓶洗擦干净，灌了水插上新鲜的栀子花，这段日子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外吃苦。翌日林太夫人醒来，一股子香气进帐子，慢慢坐起来，很深远地想着什么。

　　姜南在后院水缸边摇着蒲扇看荷花，荷叶上哗啦啦的响起来，大雨忽然来了，姜南便慌忙寻了把伞，去帮着收药材。可是却发现药材已经整齐收好，长舒一口气，笑着摇摇头回去了。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色的东西在发光！

　　哦，那是花奴。姜南捏着步子靠近，小家伙仔细闻了闻姜南手上的味道，不一会儿头就使劲蹭到姜南手上，接着是腿上和脚上，再然后就是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打滚。姜南看着花奴撒着娇，没忍住又是给它一顿撸，听着声音，雨慢慢小了。

　　雨季一到，天气闷潮，诸菌皆出。新采未开伞的蕈菜，①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加大量蒜黄、瘦猪肉同炒，蒜黄泛甜味，一大盘或就着粥，或卷在大饼里很是解馋。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姜南去一缕炊烟路上碰见一个卖杨梅的女郎，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满了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看见人来便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

　　姜南驻足看了一眼，杨梅很大，一个有小的鸡蛋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女郎说这叫‘火炭梅’，真是像一笼烧的炽红的火炭！说着拿起两颗让姜南和桃花尝尝，一点都不酸。

　　桃花吃完对着姜南傻笑，又道，“小娘子若将这杨梅蜜渍了一定特别好吃。”

　　“......”这是真被这颗杨梅勾了魂了，姜南无奈点点头，“这想法不错。”

　　为了让大伙都能尝到酸酸甜甜的杨梅冰茶，姜南把女郎两竹筐的杨梅全都买走了，主仆俩提着两筐杨梅，走到一缕炊烟已是累得脂粉半残。

　　姜南用盐水把杨梅泡上，又回到后堂灌了一壶酸梅引子，坐着歇了歇，才动手处理杨梅。

　　搓洗了香橼，拿刀儿剃籽，片成片又捣了几下用冰块先镇着。卖果子应当是挑过的，一个个又大又饱满，杨梅很干净，没泡出来什么脏东西，淘洗三遍完成就可以煮了。

　　杨梅加水和冰糖，煮到浓稠盛出杨梅汁晾凉，再把茉莉花茶泡好。

　　“小娘子不做蜜饯或者蜜渍杨梅吗？”庖厨笑呵呵的问。

　　姜南笑道：“蜜饯和蜜渍其他酒肆尽是，儿给大伙煮些酸甜可口的杨梅冰茶祛祛暑气。”

　　杨梅冰茶，听名字就解暑，桃花一脸期待。

　　晾凉的杨梅汁加入冰镇好的香橼里，再加入茉莉花茶的茶水，杨梅果肉的剥出来，加入剥好的茶饮里，宋元时期杨梅汁是宫中妃子贵人的饮品，也叫馥郁杨梅妃子饮。

　　宫中贵人的大名是没法提了，姜南便用时兴的命名大法重新给起了名——琉璃茶。若是用琉璃杯子盛出来，那才叫真的观饮两相宜了。

　　中午的时候，姜南终于喝上了她自己做的琉璃茶，并且续了好几杯，撑得连午食也省了。店里伙计也一人一杯，喝的时候被早来的食客看到了，瞧着新鲜也点了一份，然后一个传一个，让唐朝人民也喝到了后世的流行的水果茶。

　　看着来结账的食客们一个个的夸赞琉璃茶，姜南则笑道，“等荔枝出来了，加到这茶饮子里，更具风味。”

　　食客们皆笑称，届时一定再来品茗。

　　姜南在柜台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突发奇想被众人称赞，目光扫过门口，崔郎君格外从容优雅地进店，与姜南四目相对时微微颔首。经过姜南的身边，崔翊停住脚，笑问：“近来可有休息好。”语气随意又寻常——就好像相识很久的情侣之间的担忧询问。

　　姜南抬头，他本就高，又离得近，只能仰视他，对上那双满带笑意的眼睛，眼尾那颗痣更鲜红了，笑着露出几颗白牙，圆领外袍更显脖子细长，胸膛挺括，不觉想到自己触摸过时的手感......

　　姜南赶忙避开目光，点了点头，“多谢郎君挂怀，好多了。”

　　见自家小娘子神色有些不自在，管事很是自然地上前招呼崔翊，“常用雅间给郎君留着，楼上请”，没过一会出来把点好菜单子报给庖厨。

　　看着管事高兴的样子，又留了常用的雅间，姜南好奇地问：“这位郎君经常来？”

　　掌柜哈哈笑道，“可不是，崔郎君日日都来，前几日只是酒肆快打烊了来坐一会，今日来的早，又是正经来吃午食的。崔郎君对小娘子的琉璃茶兴致颇高，只是他问的某也不知如何回答，郎君似未尽兴，小娘子得了空去瞧瞧？”

　　日日都来？今日又来的格外早......姜南摇了摇脑袋里的想偏了的思绪，端着一盘新鲜杨梅来到崔翊所在的雅间内。

　　“郎君尝尝这杨梅，清甜又冰镇过，最是解暑。”

　　崔翊拿起一颗，放到口中品尝，笑着点头道：“嗯，很甜。”

　　姜南看着崔都尉温良的神色，脸颊微微发热，缓缓地出一口气，仅是对坐气氛就暧昧成这样，真的不能再任由其发展下去了。

　　“郎君吃的可好？茶饮子可还喝的习惯？”

　　崔翊似笑非笑的点头：“多谢小娘子款待，甚好，尤其这茶饮子，不是很甜腻，回味有股茉莉花的味道。”

　　“郎君来的巧，这是今日特调的茶饮，往日都是没有的。”

　　在姜南的注视下，崔都尉慢条斯理地喝茶，“某知道，今日得知小娘子过来，午正下了衙就来了，往日......小娘子都不在。”

　　怕姜南知道他每日都来，又怕姜南不知道他每日都来，更怕姜南知道他每日都来却装作不知道，崔翊少有的支支吾吾起来。

　　崔翊舔一下嘴唇，幸好思念无声，又可惜思念无声......

　　如博弈一般，崔翊突然的停顿，姜南僵一下，崔翊的目光就攻城略地朝她看过来，抬眼微笑看着她，带着一点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姜南极正经的一笑，轻咳两声，推了推面前白瓷盘里的杨梅，“这是今日才摘的新鲜杨梅冰镇过的，香甜爽口。”

　　崔翊只笑着看她，不说话。

　　姜南顿了一下，这话自己刚进来的时候说过，暗暗嘲讽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望着白瓷盘里鲜艳的杨梅，姜南无奈地笑了，这样的情境岂不是正好应了李太白那句‘玉盘杨梅为君设’。

　　姜南觉得很是坐立不安，起身微微福了福，道了声：“郎君慢用”，便转身走出了雅间。

　　粉面泛红的出来，桃花一边吃着杨梅，一边把脑袋凑到管事跟前，“我们小娘子今日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管事小声道，“什么眼神，分明就是......被看上了。”

　　“看上什么了？”

　　“......”话说到一半，看着懵懂的桃花，摇摇头，“你还小，过几年你就懂了。”

　　桃花想了一下，忍不住问，“咱们小娘子了被崔都尉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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