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次日晨会，曹高阳一进会议室就在每个座位放上一份文件，待所有研发部成员聚齐，由他引着翻阅这份万字报告。
　　“这是我昨晚综合分析大家发言后得出的一些结论，以及对之后研发的一点个人见解，希望能提供一些讨论的角度，抛砖引玉，给大家更多探讨空间。”他将眼镜往上推到一个合适的高度，显得严肃且能让所有人看清他环视的目光。
　　“在研发部，大家理应畅所欲言，因为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研发更加高端智能的产品，服务于低敏症患者。三代产品发布在即，我们遇到瓶颈，在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集思广益么。无论什么样的方法，我想我们都应该试一试，而不是在一开始先入为主的否决，你们觉得呢？”曹高阳稍稍停顿，并无丝毫领导者高高在上的压迫感，露出温和而健气的微笑，十分平易近人。
　　在报告的目录里，郑禾恩的方案被放在首位，他微微一讶，不由朝上首的曹高阳投去感激的眼神。
　　曹高阳与右侧第一位的郑禾恩在不远的距离里对上目光，不着痕迹的轻轻眨眼，示意他安心，接着便一页页将内容提要娓娓道来。
　　这个方案郑禾恩曾多次提出，但研究员们大多不太重视，对他敷衍了事。而当它放在曹高阳的报告里，分量便高了不止一点，他们不得不抽出时间仔细阅读，配合曹高阳条理清晰、客观生动的讲解，逐渐琢磨出几分道理来。
　　当即有一位研究员说想要一试，于是郑禾恩带了两人小组，尝试他的新方案。其他人不再纠结于所谓“浪费人力物力”之类蹩脚的理由，按照曹高阳的部署纷纷开始行动。昨日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都对曹高阳的处理方式和工作能力十分满意且佩服。
　　郑禾恩难免加班到深夜，忽然想起自己说好下班之后请曹高阳吃晚饭，不料太过投入忘记时间，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换好衣服出了实验室，在办公室见到伏案的曹高阳。
　　“师哥你还在啊。”郑禾恩歉意而局促的朝他招手，“对不起，我没注意时间。”
　　曹高阳站起来，随手抄份文件卷成棍状在郑禾恩头顶轻敲了下，“净让我操心。算了，我还不知道你么，这不特地留下来等你。走吧，大忙人。”他整了整衣服下摆。
　　这句玩笑恰到好处的纾解沉寂而压抑的办公气氛，郑禾恩麻利收拾完，两人步行至cityhomes小区后巷通宵营业的粥铺坐下，一人要一碗海鲜粥。
　　“师哥，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帮我。这顿不算，之后再请你吃好的。”郑禾恩主动把两人面前的餐具一一用开水烫过。
　　曹高阳笑的很是无奈，“禾恩，你就在这点上不长记性。再这么客气，我要生气了啊。”
　　“这不是客气，是我应该做的。”郑禾恩把温热的碗放在曹高阳面前，冲他一笑。
　　曹高阳猝不及防被那笑容晃了眼，只觉心弦被狠狠的撩拨，荡开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静。那明明是极其浅淡而普通的笑，可周围是不大的餐厅，狭窄的桌子，拥挤的角落，白绿格子的桌布，蓝白瓷碗和木头筷子，艳红的塑料纸巾盒...一瞬间时光仿佛穿梭至七八年前，他们并排坐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里，相互喂一口暖融融的热汤。
　　蓦然，手背传来皮肤温热的触感，像一张垂挂涎液的蜘蛛网，细密的网住郑禾恩所有的感官。他反射性的想抽手，却拼命忍住，最后只僵在原地，任由曹高阳得寸进尺的把他的手全部包裹。
　　“禾恩，我不希望你总和我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曹高阳的声音暗含失落，“我们本来不是最亲密的人吗？你不明白这样的疏离让我有多难过...”
　　郑禾恩抿着唇，半晌才挤出一句极小声的“师哥，我没有...”
　　“我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的，是咱们学校旁边巷子最深处的那家‘香叶小炒’，一对老夫妻开的，味道清淡，多是素食。你每次都会点荷兰豆山药炒木耳，虾仁滑蛋，冬瓜排骨汤...他们家的米饭泡过一种特殊的水，煮出来特别香，会在碗中间放一颗红枣。那里所有餐具都是木头做的，很精致...
　　“那老夫妻以为你是本科生，见到你特别开心，说你清秀乖巧，又懂礼貌，每次把饭盛的满满当当，让你别饿着，回去好好读书。你吃不完，又偷偷拨给我...我们有时候还蘸汤水在桌上写公式。
　　“小炒不会开到太迟，如果下实验晚了，我们就坐在街边吃小推车的米粉，还有炸串。你记得吗，我们有一次眼睁睁看着老鼠蟑螂从老板脚下遛过去，爬进一堆食材里...
　　“我不在实验室，吕教授如果来找，都要问你一句。你答不上来，他可是要嫌弃的...”
　　“师哥...”郑禾恩蹙眉动了动身体，忍不住狠心将他从回忆中拔出，“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全部记得的，可都过去了啊。我们现在不小了，哪怕在当时，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知道彼此在做什么。我承认那些过往很美好，很纯粹，很温馨，但是我们不能一直一直沉浸在回忆里...师哥...”
　　“禾恩！”曹高阳忽然有些激动的抓住他的手，“你懂我的，对吗...我会帮你，你明白吗，不管是基金会的事业还是生活上的任何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像以前一样，遇到所有不顺心的事你全部可以告诉我...”
　　曹高阳控制郑禾恩的手离开瓷碗，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覆上他的掌心，双手虔诚的捧住那只白皙的手，格外珍视的缓缓摩挲，“不过你一直是个很独立的人。超出你能力范围的难题，你会先独立思考，再用讨论的口吻从我这里得到一些思路...对，禾恩，你太好了，你一直那么好，好像一点没有变，对学术一直那么认真严谨，一丝不苟。你穿白大褂、戴护目镜低头做实验的样子会发光，然后所有的荣誉和成就都理所当然的落进你手里。其实没有我的帮助，你也会很成功的...你知道吗，再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对你的那种感觉...一直没有变啊...”
　　郑禾恩再也无法放任他的紧握，猛力抽手，把手压在自己掌心，不停的揉搓。此时此刻，他不可能还不明白曹高阳的意思。曹高阳确实未变，恍如多年之前，他同样说着脉脉含情的话，自己不由自主鬼迷心窍的对他点了头。
　　如今郑禾恩不再年少，不会再犯相似的错误，也不会不负责任的承诺什么。
　　他咬咬牙，双臂横在胸前摆出略显防备的姿势，声音有些干涩发颤，“师哥，对我来说，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们都清楚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我不怪你，但我们不可能再有其他关系。”他艰难的说完，几乎不敢抬眼去看曹高阳，一味尴尬而不知所措的低头摆弄手指，仿佛能摆出什么花来。
　　曹高阳的脸色蓦然一凝，盯着郑禾恩半晌无言。倔强中夹杂有心痛，有惋惜，却独独没有懊悔。
　　两碗冒着泡的砂锅粥正巧上桌，香味四散，一室温暖。
　　曹高阳呼出一口气，松懈所有力，拿勺子在碗里来回拨了拨，舀起一勺，蒸汽一下子晕染眼镜，让他视野模糊不清。他双手把眼镜摘下来，小心翼翼折好镜腿，放在桌边，似是无意的喟叹道，“这次见你，又好像哪里变了。我以为信息素管理中心那种地方是最适合你的，你安安心心研究，与世无争，永远保持初心和淡泊的性子。可是你现在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变成...怎么说呢，你以前给我的感觉，对感情，对生活，对这个世界抱着期待，哪怕看起来清清冷冷漠不关心，但你现在似乎心如死灰，像个工作机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抬起高度近视的一双眼，潜意识里并不愿意看清郑禾恩的表情。
　　郑禾恩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进碗中，两滴粥渍溅在他手背，可他浑然不知。
　　心如死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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