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心映月

作者:醉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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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止望陈情


      残阳似血,将海面染成一片殷红。
      一声绝望的狂吼在锦曦岛的海域上回荡。
      曲晨颓然坐倒在码头的地板上——他竟然足足睡了一夜一昼!
      在床上刚睁开眼看见漫天红云时他还错以为是朝霞!
      远处,海船的船影缓缓驶近,已是返航入港的时候,他知道就算冲上船去逼迫也没用:在这里只有一个人的话能作数,而那个人绝不会容他任性!
      蓦地,映着血红霞光的双眸怒火一炽,曲晨噌地跳起身来如怒箭离弦般向着岛上的山腰而去。
      止望亭。
      雪青色长袍染着霞红幻化成瑰丽的粉紫,曲珣望着犹在海面上眷恋不沉的红日,缓缓举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世上的东西便是如此:越美好的,往往越短暂,越想留住的,往往越容易失去。
      曲珣提起酒壶徐徐把酒盏斟满,轻轻放下酒壶,再慢慢端起酒盏——他的生命中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快起来的东西:最美好的铭刻于心无人能夺,剩下的便是这个岛、这些人、这日复一日的夕阳,和这一杯又一杯的琼浆。
      他悠悠饮尽杯中甘醴,放下酒盏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爱喝酒,所以醉心酿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酿的是余生,喝的是寂寞。
      就在他拿起酒壶准备再倒一杯的时候,蓦地劲风扑面——
      “爹!你昨天给我喝了什么!”
      曲晨人未到声已至,他虽不敢吼曲珣,但愤懑难掩,嗓门也并不小了。
      平静如初,曲珣手上的动作毫无停滞,仍是不疾不徐地给自己斟满酒盏,慢条斯理地放下酒壶,这才抬眸笑望着眼前的大男孩道:“给你喝的自然是酒。”
      曲晨怒冲冲地瞪着他道:“你是不是在酒里下药了?!”
      “下药?”
      曲珣扬眉一笑道:“酒里有没有药你喝不出来?”
      “不然怎么我只喝了那点就睡了一整天!”
      曲晨瞪着他自得其乐的样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叫道。
      曲珣气定神闲地一笑,反问道:“你都几天没睡了?”
      曲晨瞬间语塞,一腔怒火竟被浇下去大半。
      曲珣倒不责他、也不恼他,端起酒盏接着往唇边送。
      “不管!”
      曲晨理屈词穷之下撒起泼来,劈手夺过他的酒盏往桌上一顿,蛮不讲理地耍无赖道:“是你让我喝酒才误了大事,你去跟师父说,让他令海船出港!”
      曲珣倒是不急不恼,反而好脾气地笑道:“大事?什么大事啊?”
      曲晨气得瞪圆了眼大声道:“我要去救听云!听云还在你的江船上!”
      “噢——”
      曲珣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这个大事啊。”
      他随即漫不经心地一笑,淡然道:“那你就不用急了,我今天中午接到传书,江船已于三日前在浔阳江中自毁了。”
      曲晨如遭重击般地跌坐到石凳上,呆了半晌,才颤声道:“你说什么?!”
      曲珣已经趁机端起酒盏,惬意地饮尽,放下杯子,生怕曲晨听不懂似的解释道:“自毁,就是‘砰’一声炸成碎片,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顿了顿,蹙眉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个撒手锏呀。”
      曲晨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凉透了——他记得!
      江船竣工之初曲珣向他们讲解江船机括时提到过自毁机括,他知道在江船不能自保的前提下打开这个机括便可触动惊人的破坏力,所有上船之人绝无生还可能!
      他怔然呆坐,心若空绝,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仿佛是在那瓢泼大雨中狂奔的深夜,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处……
      不!
      比那还要绝望!
      绝望到他无法呼吸!
      终于,眼眶不堪重负,两行热泪涔涔而下。
      曲珣自在如初,唇角却悄隐着一丝笑意,他提壶又给自己斟上酒,抬眸瞧向对座已是泪流满面的大男孩,闲闲地问道:“你哭什么?”
      曲晨忽然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就能否定他听到的所有消息般,喃喃地道:“不,不会的!她答应过要好好活着等我回去的!”
      他失控地大声道:“她答应过的!”
      他说过,她要是敢骗他,一辈子都不原谅她。
      可是,不原谅有什么用?
      她的一辈子已经过了!
      曲珣已是舒舒服服地又饮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问道:“谁啊?”
      见曲晨悲恸不答,他微一沉吟,恍然笑道:“哦!你说轻儿啊?”
      他一边悠哉游哉地又拿起酒壶往杯中添酒,一边信口道:“你不用急着难过,轻儿没事,信上说江船自毁之前轻儿弃船御箫登岸了。”
      曲晨犹自恍惚,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慌忙抬袖用力抹干眼泪,视线一清晰便满怀期待地望向父亲,急切地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
      曲珣闪眸一笑,道:“哦,轻儿上了岸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他说着话,又拿起酒盏欲饮,曲晨一把将酒盏按回桌上,急道:“船上其他人呢?”
      曲珣叹了口气道:“船工和仆役共损失了七人,剩下的,赵掣正带着他们赶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将酒盏从曲晨手里拯救出来送到嘴边。
      这自然不是曲晨想要的消息,又不好直接问,他心头便如被猫儿的爪子挠了一般又疼又痒,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告饶般地问道:“那还……有没有……其他人的消息?”
      “其他人?”
      曲珣放下酒盏微眯双眼似笑非笑地偏头问道:“其他什么人?”
      这个表情曲晨最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只要曲珣一拿出这个表情,就等于明说他已经穿帮了,如果再不乖乖老实交代,只能等着被这个爹整死。
      他犹豫着,又急又慌又羞又窘,嗫嚅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曲珣眸中满是怜爱,口中却揶揄道:“怎么?丑媳妇终要见公婆,咱们好歹也算父子一场,你便是在外面私定终身,回来也该补我一杯喜酒吧?”
      “我没有!”
      曲晨满脸涨得通红地急道。
      曲珣既不说话,也不喝酒了,就这样含笑注视着他。
      吞吞吐吐了半晌,曲晨方才试探地问道:“那姑娘……她怎样了?”
      “那姑娘?那姑娘……”
      曲珣佯作思索,见他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忽然“咝”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真是老了!中午才看的信就不记得了。”
      他抬眸目光炯炯地瞅着曲晨笑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曲晨知道已经瞒不住了,索性把心一横,答道:“江染霞。”
      曲珣一字一字地念道:“江染霞,染霞……”
      他满意地点点头道:“莎彩融黄露,莲衣染素霞,这个名字好听!”
      曲晨听他称赞,忙趁势追问:“她怎样了?”
      曲珣皱眉想了想,摇头道:“信上好像没写呀。”
      “怎么会!”
      曲晨知道他是故意刁难,虽然从神情看那人儿应该是无恙,但这个爹的性子素来不温不火,就算别人急到发狂的事他也能好整以暇慢慢悠悠,所以,若不验证确实,他终究心里难安,少不得捺下性子来软声哀求道:“爹!你就告诉我吧。”
      曲珣不说话,笑笑地向着面前的空酒盏递了个眼色。
      曲晨立刻会意,忙抓过酒壶斟满了,讨好地奉到他面前。
      曲珣接过,抬手饮尽,放下酒盏,满意地轻舒了口气,笑道:“信上好像是写了。”
      曲晨眼睛刚一亮,就听他又接着无奈地道:“不过我忘了。”
      “那……那信在哪里?”曲晨急道。
      “烧了。”
      曲珣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
      瞪着曲珣的一脸戏谑之色,曲晨气得直咬牙,但此刻有求于他,只能按下脾气,哀怨地唤道:“爹——”
      这小子从小到大都是不肯服软的脾性,如今竟为了那个女子的消息肯自屈至此?
      曲珣不由眸色一深,轻叹出声道:“我现在是忘了,不过你若跟我说说这江姑娘是怎么跑到咱们船上来的,或许我就想起来了呢?”
      言罢,他提壶斟酒,一副兴趣盎然准备听故事的样子。
      曲晨原本也与父亲无话不说,只是此番初涉男女之情,又未经长辈们首肯,未免心生羞惧难于启齿,此刻见他这般态度,知道若不说清楚今日恐怕难以过场。
      况且,自己既有迎娶之心,早晚必要过父亲这关,柳自如那里他可没胆量自己去说!遂硬着头皮乖乖将归州街市初见、荒野援手驱蛇、映月楼冒险赠莲、神农山草舍疗伤、归州城智救老秦、江上共同抗敌等事简略说了说,自己发脾气那段当然省了,倒对江染霞的机智勇敢不吝赞美——他深知曲珣足智多谋,自然也会喜欢聪明伶俐的姑娘。
      曲珣听得津津有味,点头感叹道:“咳呀!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般貌似天仙的女子能令我们晨儿一见钟情吗?”
      曲晨从小就信誓旦旦要娶一个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至于“一见钟情”,他虽说得简单,曲珣却岂有听不出端倪来的?
      “一见钟情”四字已说得曲晨面红耳赤,他讷讷地道:“她……她也不算貌似天仙。”
      “哦?”
      曲珣微有些意外,随即笑问道:“那比你绯儿妹妹如何啊?”
      谭菲绯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小时候两个人拌嘴,曲晨便常扬言将来定要娶个比她美丽一万倍的嫂子气死她。
      曲晨闻言一滞,有些不情愿地道:“比她……略差一点点,”随即忙道:“但性子比她好多了,也比她乖巧可爱多了!”
      他一心维护着钟意之人,全忘了自己被江染霞抢白、指摘、使性子的情节。
      曲珣含笑点着头:以这小子的脾气,那个姑娘若是真的只比谭菲绯姿容稍逊,他起码会说成不相上下,如今这么牵强才承认略差一点,那想必只能是姿色平平。
      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曲晨性子冲动又正值血气方刚,若是因姿容美色所迷反倒不打紧,终究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新鲜罢了,但那姑娘貌不出众,竟能令其如此动心回护,这傻小子必是动了真情,他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恐怕用情已深。
      虽仍是淡然微笑,但曲珣的眸底却已升起一丝忧虑:自古情深易伤,晨儿,但愿你不要痴心错付。

      ————————————————————————————
      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唐,李商隐,《乐游原 / 登乐游原》

      莎彩融黄露,莲衣染素霞。
      唐,皮日休,《寂上人院联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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