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盘外落子
第二日天还没亮,负责送囚饭的狱卒挎着竹篮下地牢,看到了关押周行致囚室外倚靠着厚木板睡着的林青。
狱卒走过去想催促林青离开,兀地看见牢中光影一晃,再定睛看时正对上囚犯目中犀利的寒光。
那一刹无声的压迫在狱卒心内惹起了一阵寒意。
囚犯却重新移开视线,起身慢慢回到牢房角落的草垛上装睡。
原来这个家伙昨夜整夜都靠在木栏杆内侧?狱卒压下仿佛生理性的害怕后,逆反心理反而被激发了。
是嫌我们打得还不够疼是吧?成,今天就给你看更厉害的。
狱卒“啪”地一声把盛着面饼的碗搁在牢狱边上。
林青的警戒心也不弱,被狱卒这个动作弄醒了。
狱卒知道他能进来是枢密使打的关系,但他们天牢听从的是天子的命令,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因此表面做做礼貌请他走:“您该走了,白天上面的人要来巡监。”
林青客气地向他道了谢,说了好话把布包的银子递过去。
狱卒冷着脸推开,他低笑着凑过去附在对方耳边:“小的侮了大人,还请见谅,以后大人来落霞馆可以找盗客的名字,小的一定找人伺候好您,这就当一次请客的心意钱,也不需大人如何,稍稍帮忙看顾一下这周姓的就好。”
这次是直接在袖子里相递的,动作隐蔽,周围犯人无一个看见,狱卒这才展颜收下。
“这是某公事,某当然尽力办好。”
林青险些失笑。
这些银子都是他请胭脂回宅中带出来的,此时不用就可能再无用武之地,南国官场上下腐朽,林青出手大方,行贿之处无人不接。
光是这狱卒就给了二十两。
散尽家财若能保周行致一命也是值得。
唯一一个将刚才那幕收入眼中的就是周行致,他看到布包回到林青身上,贴耳说完话后却消失了,猜得到去了哪里。
周行致渗血的指甲插进了掌心里。
…
林青回到落霞馆里,胭脂已经回去了,小桃花没睡,偷偷披了寒衣在一楼等他,听了周行致的情况不禁哀叹,她一介风尘地女子却也没有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和林青说了句去看望胭脂就悄悄溜出落霞馆后门了。
回到休息的房间,打开房门,林青在昏暗中看见剑奴站着睡着的样子。
小孩脚边还有两个打包好的包裹,看这姿势可能是在等他时睡着了。
林青无声叹了叹,把剑奴抱到床上,从行李中找出被褥给他盖好。
反身出门时他看到买下他的妈妈也没睡,握着几张纸站在那里。
他心下了解,感激之情一时充塞心房竟无法先开口。
妈妈见林青没有选择叫醒剑奴,什么也明白了,但还是上来言辞恳切地劝他:“三青,你知道这孩子对你的心意吧?他两天前就收拾好了东西,还问我怎么打点两个人出城需要的行李和盘缠。这趟浑水与你无关,你可千万不要趟啊!”
林青不答话,反倒笑着指了指妈妈手里的纸:“妈妈,这是什么啊。”
“以你的聪明能不知道?”妈妈想气又气不起来,“凭你赚的钱,早不欠馆子什么了,妈妈今天做主把文契还给你,卖身契子也在妈妈手里了,要是你愿意走,妈妈现在就能撕个碎。”
她把纸推到林青手里,林青顿了顿,没接。
妈妈无力地看了眼林青身后的门。
她道:“我也不是心疼你这个糙老爷们,我是心疼懂事的傻孩子怎么跟了你这等主家。”
“我知,谢谢妈妈今日成全了,只望您今后还能看顾着这小孩一些。”
“什么意思?”
“非是我不想离开落霞,但这些文契,我要来可能也无用了。”
“什……”
林青平静地说:“我打算去击登闻鼓。”
妈妈茫然了一下:“什么是登闻鼓,你,你要击鼓鸣冤?”
“此去八成不得成功,”林青实话告诉她,“皇帝有心杀骁勇将军以震全国好战者,我击鼓就是拂了龙面,必勃然大怒,我怕是九死一生。”
“妈妈留着文契吧,勿惹馆主不高兴了。”
妈妈捂着嘴,颤颤望着他。
林青向她一拜,正欲离去,身后剑奴的声音响了起来。
“奴请大人三思,您还有……还有我。”
这是一句哭腔。
林青鼻腔一酸差点涌出眼泪,竟不敢回头。
剑奴懂事了,每天像个小大人一样,雄化以后林青已经很久没看小孩哭过。
剑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奴不负大人,”
“大人可要负奴?”
“十里状元街的炮仗;百盛楼的天下第一肘;杭城的东湖;钱水的大潮。”
“大人可要负我?”
在这一刻,林青猛然升起丢下所谓命运,拾起剑奴为他收拾的行李,牵着小孩一去不复返的冲动。
深深呼吸了两口气,他也没能提起勇气。
只得回身最后给了身高已经与他齐肩的剑奴一个拥抱。
“我今生唯独负你一人。”
话一出口剑奴就泪流不止,回抱着林青肩背的手像是要将他衣袍都扯裂,林青继续和他说:“这几年我写的几个小册子里有行商赚钱的妙计,全都是经过粗略考察的,我走以后你拿着胭脂姐姐送给你的钱去读书,省吃俭用些能过十年……要是考不中秀才就拿上妈妈和我留给你的钱去行商。切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剑奴拼了命埋头安安静静地流泪,林青直起身时,胸前衣襟湿了大片。
林青不忍再看,偏过头去,剑奴把其中一个布包拿起来给他。
“大人,这些是你的衣服,带上走吧,不准穿留在周行致宅里的那些。”
“好。”林青最后答应他,提上布包掂量过重量后转身离开。
剑奴像脱去了灵魂一样站在原地许久。
看到夜色下林青消失在视野中,剑奴才勉强笑了笑,对妈妈说:“阿妈你看,他连那包里装的是不是衣服都不信我。”
“他恐留给你的钱不够。”妈妈劝。
“他却不恐我伤心。”
妈妈也只能沉默了。
…
林青在周行致的宅子里仓促睡了半夜,神思不宁,干脆爬起来拾掇整洁,出门到通宵营业的茶馆里借灯写击鼓后与皇上交流的稿子。
半夜里写到日头起来。
街角小桃花偷摸离开周宅的丽影是唯一的趣味。
他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睡意涌来,点了碗茶趴桌子上歇息。
没过一炷香,对街忽然吵闹,把茶馆里的闲人都纷纷惊出去看热闹。
林青被人群的喧哗声吵醒,一看是周宅的方向出事了忙起身冲过去逮住人就问。
路人还没答,里面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声:“刑部办事,抓捕卖国贼骁勇将军全族——无关人等迅速离开,否则一并关押以嫌犯论处!”
林青正在人群后方,听到这句,忽然有几分六神无主的孤独感。
这是何苦?
刚入狱提醒了周行致不要认输,他却过了没一天就投降了?
周行致,你置我苦心于何地。
他第一次明白自己是何等的无依无靠,穿过再多世界,也只是命运洪流下的飘萍。
后面有人疑惑:“怎么没见传说中那位花魁?”
“你没听到消息?昨天骁勇将军在狱中写休妻书给花魁了。”
“倒不失为一桩大丈夫气概的好事,奈何做了通敌贼!”
“可那书生也没见着啊。”
“没准是逃了,官府还在通缉呢。”
林青本来无心听,这巧合却让他产生不安。
刑部人走时抄家封门,林青赶忙挤入人群中,递银子问了句胭脂和薛湖的去向。
小兵收了银子轻咳着引他到街角:“两个人都不在府中,不过海捕文书已经下了,迟早也混成贱籍和乞丐。”
这就不妙,林青心中已然警铃大作。
“刑部可知……世上有精怪?”
小兵疑惑地看看他印堂:“你没事吧,公子,近年南都风行怪异杂谈,汝勿信也!”
…
南都当日中午的邸报就记录了天子对周行致的定罪,私通外国、豢养贼军为最重,依之判刑满门抄斩,抄没家财充公,两日后斩首。
没有什么时间留给林青了。
林青独身一人坐在茶馆里从下午到深夜。
他不是害怕敲登闻鼓,而是害怕敲鼓后的失败。
击鼓扰圣在南都当朝要先罚杖五十,如果他面圣失败,拖着狼狈之躯恐怕只能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白白听闻菜市口问斩的消息。
周行致已经认输了,一旦他输了,没有人再能救周行致。
邸报中清清楚楚地表明,亲口判决周行致的正是皇上,而击打登闻鼓,他必须在满朝官员的注视下,包括陷害周行致的政敌和自诩清流的言官面前,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原来林青预计有两成成功率,随着皇帝谕批,连一成也没有了。
“当年共患难,青已不可独活。”
茶馆油灯黯淡,林青默默在奏对排练稿子的末尾写下这行字。
事到如今,他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当今圣上,好大喜功。
如此,唯有另寻奇径,博十不存一之绝境生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