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楚中彩灯会后，仙门的亲传弟子回去之后，沈原和嫣娘在中原赚了点盘缠，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到瀚海。

　　他说：“还是中原好啊，烟雨江南，繁华都城，比鸟不拉屎的瀚海太好了。”

　　过燕然山，入瀚海地境，沈原便不再让嫣娘和他自己的人偶躲在书箱里，他的尸身将两个人偶抱在怀中，听嫣娘掩唇笑道：“之前说瀚海是你唯一的故乡，怎么还嫌弃上了？”

　　“嫣娘，我们是流亡天涯的亡魂，瀚海是收容之地，当然是我们的故乡。但人常常爱说那句话，最难取舍的就是对故乡的留恋和远方的向往。”

　　“我嫌弃瀚海，它见证了我的弱小和哀恸。还有啊，有些对不起嫣娘，答应了要让你幸福，却没能做到，所以不想让你一直看到的都是黄沙和落日。”

　　沈原的人偶懊恼地拍自己的木头脑袋，说：“去到中原，虽然能光明正大站在白日里，可大多数还是在傀儡戏台上，好像也没比瀚海的落日好到哪。”

　　嫣娘牵住了木偶的手，沈原的壳子呆呆站在原地，像个死人。

　　瀚海的沙子在风里迷了眼，哀伤沉痛的声音悠远响起，似乎在诉说：

　　吾爱，相逢于何时；

　　为何相拥街巷是奢求；

　　你可知，我想带你看云、听风、望着山海落日……

　　沈原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和嫣娘解释道：“这么矫情的话不是我说的！”

　　嫣娘笑道：“是阿欢。”

　　“哎，陵川君怎么连句情话都不会说，还是个穷酸书生的时候怎么偷了嫣娘芳心的？”

　　黄沙归于平静，沈原和嫣娘牵着手从尸身上跳下来，看向一大把年纪还要扮作少女的欢喜宗主褚欢，感慨道：“阿欢啊，我真为日后的乐游山弟子掬泪，你都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居然要去教人家半大的少年少女什么是爱！”

　　他难以置信道：“小阁主居然由着你胡闹。”

　　褚欢眉峰轻挑，好半天才回道：“小阁主？之前不是直接叫阁主的吗？”

　　“知道她是谁之后，就很难再把她当成祈天阁无所不能的阁主来看了。”沈原叹道：“虽然心里清楚她们不是一个人，可总有相似的时候，那么个小姑娘……”

　　谁不是曾是小姑娘和少年呢，风霜催折，岁月易老。

　　褚欢瞧着心境开阔了不少的陵川君，道：“此行收获如何，怎么感觉你好像不一样了？”

　　“一切都在小阁主的掌控之中，风陵渡安然无恙，没有遭遇屠镇惨案，太和山……依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治。”

　　“那你为何……”恨得不那么咬牙切齿了？

　　褚欢审视沈原，唇角上扬，蹲下身子戳倒了人偶沈原，听到他低声的抱怨，笑道：“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太和山依然是一块毒瘤，却知道了，这块毒瘤不是不可拔除的。本以为报仇无望，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沈原一脚摔到黄沙上，轻勾着嫣娘的手席地而坐，道：“是有这么层意思，但你不觉得今后的世道会变得意想不到吗？”

　　褚欢知道他应该不知道太和山上具体发生的事，不知道红枯山她的徒孙带去了一句话。
　　——十年后要取顾双城的命。

　　这话太张狂，自然不会是小阁主亲口说的，但褚欢吩咐红枯山去太和山要白麓做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小阁主，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管，也不会管的女子。
　　所以这是默认。

　　褚欢那时震惊于她口中所说十年后，人间飞雪的惨状，知道是天谴，却没问更深层的缘由。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陵川君，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

　　瀚海没有很多人，她欢喜宗的人不爱拘束，褚欢就是个挂名宗主，也因此她才能每日闲得和小阁主唠嗑，从她嘴里套话。

　　套出来不少有用的消息，但于她这种人——既没有背负陵川君那般的仇恨，又不是深陷悔恨自责的寒鸦，委实没什么大的用处。

　　她关心的，还是小阁主承诺给她的归乡路。

　　陵川君回到瀚海，寒鸦没有他那么多的事，从乐游山离开后早就回来了，和小阁主却两句话都没说上。

　　褚欢他们偷偷瞄了小阁主和她带来的两个孤魂好些年头，从月和寒鸦。

　　小阁主对这两个都不怎么热络，要说对从月公子还能说是冷漠和无视，偶尔透露一些似有似无的苦涩怜悯，而对缩在斗篷里的寒鸦，称得上厌恶了。

　　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从月公子看着寻常人一般无二，照镜子的时候总爱喃喃自语，不会给人添麻烦，精气神不大好，痨病鬼的模样。

　　虽然确实是飘荡流离的孤魂，得病死也是有可能的，小阁主偶尔会理会一下从月公子。

　　寒鸦公子话不多，冷冷清清的，明明关心小阁主，却连关切之情都不敢表露。

　　偶有一次小阁主睡到露天沙地里，寒鸦公子给她披过一件衣裳，第二日就见小阁主把衣裳丢进了火堆，烧的时候那熊熊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怨恨得像沙漠里的毒蝎子。

　　褚欢之前猜这三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解的爱恨回护，最初猜测的时候一脸猥琐之相，还当是爱恨情深所至，等小阁主熟悉到能叫她“欢欢”的时候，因为她这无聊的猜测，关系差点回归最初。

　　之后她再和沈原猜测，从月公子与那位大师兄有关暂且不提，寒鸦和小阁主之间绝对有不亚于杀父弑母的仇恨！

　　可是这样更奇怪了，如此深仇大恨，小阁主怎地在建立祈天阁的时候还带着他？即便是已死之人，以小阁主之能，要他魂飞魄散也不是难事，报仇雪恨一了百了，那多干脆利落，何必看见的时候恨得要命，又能容忍他在眼前晃来晃去？

　　后来他们就知道了。

　　空荡荡的沙漠里少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魂灵，沈原想起初次去到乐游山藏书阁见到傅东风给他的人偶，不禁觉得自己傻得可以。

　　傅东风说他不会做出那个人偶的姿态，和他全然不像。当然不像，那是从月公子的姿态。

　　沈原和瀚海一直有书信往来，自然也知道，寒鸦到乐游山七日，带去的孤魂散尽了。

　　幸亏中原人不知道，瀚海鬼宗弟子，就是这么一群弱得要散去的孤魂。

　　如此说来，寒鸦的鬼宗剩了他一个人了。

　　不过沈原也没理由寒碜人家，传言说陵川君可号令万千尸体，尸宗弟子众多，且隐匿无踪迹。

　　号令尸体是有可能的，说尸宗弟子众多，残害百姓，八成还是太和山作怪。

　　黑锅背多了，陵川君的名号响亮起来，陵川君是陵川君，他沈原只是嫣娘的丈夫。

　　沈原说：“从月公子是寒鸦公子带走的是吧？”

　　“两个人一起走，回来了一个，阁主竟然坦然接受了这件事。”

　　褚欢双腿挺直坐到嫣娘身旁，平躺在沙子上，嫣娘柔柔的声音道：“其实，阁主她应该早知道有这一天的。”

　　如果他们三个是看过相同景色的人，如果小阁主一开始就知道留不住从月公子，寒鸦公子一定也知道，那么不管失去谁，剩下的人都一定要陪着小阁主见证终局，不然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太残忍了。

　　阁主既然更怜惜从月公子，就不会阻拦他去追逐风与不可触碰的烈阳，忍受“存在”痛苦的，是寒鸦。

　　小阁主管不了褚欢说些什么，平地建起的祈天阁只有三层楼，老破小，风沙骤起的时候，这座名为祈天阁的楼会消失其中，像海上的蜃影一样。

　　三层楼只有最顶层的一个窗台上养了花草，褚欢每隔几日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取特别的水浇灌它们，剩下无论是人或是楼都是干枯没有生机的存在。

　　阁主摆了盘黑白棋，没有一丝杀气，她平平淡淡吃掉了一颗棋，将一枚花瓣搁到了天元位。

　　对坐的黑斗篷少年回到他的地盘上也不曾摘下面具，执棋人不是在与他下棋。

　　她问对坐的寒鸦，“怎么样？”

　　“很好，比我……那时候，好很多。”

　　小阁主起身，胸腔无名怒火翻涌，掀翻了棋盘，棋子盖脸砸到对坐的人身上，玉石碰撞落地的声音清脆，花瓣却飘在半空。

　　他依然穿着黑斗篷，胸前大敞，露出乐游山弟子服饰，刺痛执棋人的眼睛，连带着心尖上那点黑色的血迹都隐隐作痛。

　　小阁主冷笑，以怨毒的口吻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已经死了。”寒鸦毫无起伏的声线说道：“曲濯，他入乐游，比从前，早了几年。”

　　阁主不和他说这个，沉默半晌后，听到门口有人进来，顿时噤声。

　　褚欢闹腾着进来，大大咧咧说道：“哟，谁掀了我们阁主的棋盘呀！不过你们居然能对坐下棋，那关系还不错嘛！”

　　“寒鸦公子说他要去乐游山参加问剑清谈的时候，我们还当他和乐游山有仇，寻仇去了，怎么临近年关，反而回来了？”

　　寒鸦不说话，大开的木门让风吹得咯吱作响，奇异地抚平了阁主心底燃起的火焰。

　　门口挺尸的陵川君见情况不太好，忙把褚欢拉出来，顺手关上了门。

　　寒鸦说了句悲哀凄凉的话，他说：“是命运吧。”

　　世上再完美的安排也无非抵抗命运，曲濯一定会去乐游山，这是他第一次上山，他多幸运，还未开始，而有的，已经有了结局。

　　好比是，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寒鸦，结局注定无可更改。

　　中原除夕夜，隔着一道山仍能望见远处高空迸溅的火花，绚丽盛开，冷寂落幕。

　　小阁主喝了点小酒，摇摇晃晃瘫倒在沙地上，自言自语。

　　“人算不如天算。”

　　“世上再完美的安排也无法抵抗命运……”

　　她嗤笑着说：“呵，这话能说服得了我？”

　　……师兄，师姐，我绝不要向那种东西屈服，我希望你们看到，我已经在战胜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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