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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落鹰
床前点着一炉香,香灰洒在桌案上,雾烟正袅袅升起。玄冲手下的小道士上前,低着头搬走了香炉。
“道长,道长……”李司南坐在床边,红着眼睛叫道。
玄冲收起银针,垂目答道:“郡主,让鹂娘好好休息吧。”
他话说完,秋婆婆便拉起李司南,顺手放下了床帐。
原奉坐在外屋的胡床上,他看着门下挂着的金丝笼,里面关着的讯鸽正安静地啄着鸟食。
李司南顶着一头凌乱的乌发,脸色惨白。她从原奉身边走过时,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声嘶力竭道:“原崇令,我恨你,我恨你!”
原奉平静地看着李司南,何今见人就要扑过来,赶忙上前拦下。
“原崇令,你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不配做长鹰将军,你不配……”李司南被秋婆婆抱出了门,声音渐行渐远。
原奉起身,走进了里屋。
“将军。”小道士捧着铜盆,默默退了出去。
玄冲正背着手站在窗前,与对面房梁上的苍鹰遥遥相望。
“怎么样?”原奉问道。
玄冲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原奉一眼:“拖得久了,就算是截去双手也没什么用了。”
原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好像置身事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你出去吧。”原奉坐到了鹂娘身边。
玄冲没有多问,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腐朽、药腥味的房子。
鹂娘缓缓睁开了眼:“原将军……”
原奉把目光移到一旁,刻意不去看鹂娘那双肤肉尽脱、白骨累累的手,他沉闷地说道:“我把璧心公主带回来了。”
鹂娘整个人仿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颜色,但她依旧淡淡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
“昨日关外传来消息,图日西率兵清扫叛军余部,呼格楚被俘,阿亣日在监牢中脱逃,柘木儿王军收复南关,”原奉顿了顿,接着说道,“圆日会覆灭了。”
鹂娘那张秀丽、灰白的脸上不见喜怒,她轻轻一点头:“迟早的事。”
“可惜你们所期待的复辟最终失败了。”原奉看向鹂娘,“圆日终究无法重临草原。”
“不,圆日一定会重临草原,但不是现在,或许是将来。”鹂娘笑了笑。
原奉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沉默良久。
“小原将军,”鹂娘突然换了个称呼,她说道,“小原将军,你知道我是何时第一次见到原傅隋将军的吗?”
原奉一怔。
“是十多年前,商尤扎兰叛乱那会儿,”鹂娘一笑,“当时我还是褚兰公主的侍女,随她出征,在草原前线,我见到了原傅隋将军。还有你,小原将军。”
原奉错愕,他自然不会记得年幼时在阿雅鞑克军营中遇见的一位普通侍女,此时听鹂娘提起,竟恍如隔世。
“当时我也见到了原傅隋将军的娘子,她是个能文能武的女豪杰,旁人都说她出身乡野,是个没门没户的村妇,我看着倒不像。”鹂娘的眼神逐渐迷离,“那会,她领着小将军你,坐在中军大营一角,周遭哪怕有千军万马奔过,她都不会侧目看一眼。”
“我不记得了。”原奉答道。
鹂娘全然不在意,她继续沉浸在回忆中:“那时阿雅王年轻,褚兰公主年轻,原傅隋将军也年轻,他们在营中豪饮,在篝火旁舞剑,在草原上纵马,在河谷下夜猎。我也年轻,和小将军你现在一般大,虽然到了出嫁的年纪,可还似个黄毛丫头。”
“那分明是一场恶战,但我现在想起,脑海中尽是美好的回忆。”鹂娘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她喘着粗气,低声道,“我与原傅隋将军不过一面之缘,但我依旧敬佩他,敬佩他英勇,敬佩他忠义,将军仁厚,待,待殿下不薄……”
原奉一言不发,但却暗自咬紧了牙关。
“可惜,可惜!”鹂娘哀叹道,“公主不该把她从京梁寻来的秘事告诉乌赤金的,不该啊……倘若公主不说,兴许阿雅王朝就不会灭亡,兴许将军就不会……”
“什么?”原奉皱起眉,“什么秘事?褚兰公主说了什么?”
“将军啊……”鹂娘突然用她那可怖的手抓住了原奉的胳膊,她声嘶力竭道,“断石崖下山棘嶙峋,将军的血肉白骨就那么曝露天地间,秃鹫盘旋,鲜血淋漓,崖壁上的峭木还挂着他挣扎时留下的碎甲,将军啊……”
原奉一阵毛骨悚然,他握住鹂娘的肩膀,提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鹰隼剑现在在哪里?”
鹂娘看着原奉,释然一笑:“长鹰落西坡。”
这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李司南坐在窗下,静默地看了一整夜屋檐落雨,她没有哭,甚至不再对着原奉歇斯底里。
在鹂娘床前,李司南对原奉说:“我过去也曾把你当做英雄。”
原奉没说话,李司南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傍晚时,原奉敲开了李司南的门,他问:“长鹰落西坡是什么意思?”
李司南垂下了双眼,少顷,她答道:“我不知道。”
原奉默立片刻,就要离开,李司南又叫住了他:“你难道打算我把在这地方关一辈子吗?”
原奉背着身答道:“不用一辈子,明年过完你就要进京了。”
李司南嗤笑:“进京?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事捅到皇帝耳边吗?”
原奉淡淡道:“不怕。”
“不怕?”李司南扬眉,“那我大概走不到京梁,就会被你的手下灭口。”
“不会。”原奉又道。
李司南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让原奉一下子想起了他第一次见鹊官儿小姑娘时的情景。
“我想见梅先生。”李司南要求道。
“他不在。”原奉回答。
梅竹青的确不在,原奉没有骗李司南。梅竹青没有按照原奉说的那样,回到梅花印,等候一个他压根不想听的解释。他离开了广宁,甚至放下了原本与原奉定好的承诺。
“我想去太清宫。”李司南又要求道。
“不行。”这次原奉答得干脆。
“那我想见我师父文岫。”李司南最后说道。
“她……”原奉一时说不出话了。
李司南瞬间变了脸色:“她在哪儿?”
天开始飘雨,原奉没有答话,快步离开了院子。
过了一会,有小厮来点灯,烛影昏黄,可堂前依旧晦暗。李司南站在廊下,听到屋外有长鹰侍卫围拢的声音。
雨很快停了,但秋高气爽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广宁便又落起了雪。塞外刮来阵阵寒风,天阴得沉沉郁郁。
转眼便到了年关,秋婆婆又从库房里翻出了那座老旧的胡灯,她张罗着贴窗花,又四处招呼着扫房子。
李司南这半年来安静得很,她不再要求每月出门,也不再想着去见梅竹青、文岫和玄冲道长。她日日早起,不等鸡鸣,便踩着晨光在院中习武。
原奉带走了那把云靳刀,但没能浇灭李司南习武的心劲儿。哪怕是没有刀,她随手捡一枝树杈也能练。
文岫和她相处的日子不长,招式也没有教多少,李司南却不厌其烦,她翻来覆去地练着那几式刀法,不论寒暑,倒还真做到了那句“夏练中伏酷暑骄阳天,冬练三九严寒冰冻天”。
好在原奉是不会管这些事的,他忙着修补长鹰军,忙着在北境十三州府铲除异己,根本无暇顾及深宅府邸中的李司南。
不过到了年关,原奉也没有思虑这种事的时间了,他先是收到了一头被破腹剖心的草原马,以及一封写满了“恨”字的无名血书,随后懿安帝又突然要给他赐婚。
“将军,将军,”蔡昇和何今追在原奉身后问,“是哪家的女子啊?漂不漂亮,多大年纪?”
原奉盯着那封血书,长眉紧锁,不耐烦道:“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何今笑出一副虎牙:“将军,我和蔡大哥连个老婆都讨不着,当然要好奇将军的娘子是什么样儿的。”
“是啊,”蔡昇上赶着问道,“到底漂不漂亮?”
原奉没答话,把圣旨甩给蔡昇:“你自己看。”
蔡昇捧着圣旨,不知所措:“将军,您明知小的不识字……”
何今倒是认得两个字,他接过圣旨,有板有眼道:“赵氏家女,行淑德端,年貌相当,有,有……有……”
“有什么有?”蔡昇一敲何今的后脑勺,“往下念啊。”
“有姿质,”何今终于捋顺了舌头,他磕磕巴巴地念道,“卿,卿当议婚事……”
“不是,你念半天,也没听出来这是谁家的女子啊?”蔡昇嚷嚷道。
何今一乐:“开头写着呢,但我不认得那字。”
“糊涂玩意儿!”蔡昇又是一巴掌拍在何今的后脑勺上。
“是国子监祭酒赵敬壬的次女。”原奉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答道。
“国子监祭酒?”蔡昇一头雾水,“那是个多大的官儿?比将军您大吗?”
“这有什么好比的,”原奉收回圣旨,随口答道,“国子监就是京梁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祭酒是他们的教书先生。”
“就是私塾。”何今抢答道。
“教书先生的女子啊……”蔡昇撇了撇嘴,“依我看,配不上我家将军。”
“为什么?”何今没瞧着原奉瞪他的眼神,继续没心没肺地问道。
“你说为什么?”蔡昇叉着腰,理直气壮,“以往的长鹰将军娶的都是当朝皇帝的公主,再不济也得是宰执、尚书的女儿,哪里会娶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子来做妻妾,这就是那皇帝老儿看不起我家将军。放几十年前,人家仁熙先帝给赐婚,赐的还是端懋长公主呢……”
“闭嘴吧!”原奉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蔡昇。
他皱着眉看那圣旨,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两年前陆弼来给他说媒的事。
不论是边关贩夫走卒的女儿,还是当朝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对于原奉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等新奇劲儿过了,何今又想到结婚这么大的事,原奉是一定要回京的。他和蔡昇顿时又兴奋起来,毕竟在广宁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他们还从未有机会踏入京梁那么金贵的地界儿。
没过多久,赐婚一事又从秋婆婆那里传到了李司南的耳中,她先是一怔,随后平静地应道:“也是好事。”
秋婆婆倒兴高采烈,她是看着原奉长大的,眼下皇帝肯赐婚,那必定算是一件好事。
这年除夕那天,原奉还收到了一纸书信,信上只有两个字:恭喜。不需要猜测,这定是行踪诡谲的梅竹青寄来的。
只是众人并不知道,圣旨中,懿安帝还说,待等第二年年末,郡主回京之时,原奉便可顺道完婚。原奉清楚,这就是懿安帝给自己下的一个套儿。
没了郡主,再用所谓的妻子栓住他,或许过不了多久,北境便能变天了。
只可惜,这回懿安帝想得有些简单了。
第二年开春,国子监祭酒赵敬壬的次女赵双双跳湖自尽,救上来时,人只剩半条命了。
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赵双双本有心上人,懿安帝的一纸诏书因此成了她的梦魇,知道要嫁去边关,赵双双寻死觅活十来次。
远在广宁的蔡昇听说这事,站在中军大营中激情谩骂了一个时辰,他死活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子不愿嫁给长鹰将军为妻。
自然,赵双双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乐意做一武夫的妻子,她听了不少关于原奉的流言蜚语,其中确实没几句好话。
到了这年溽暑,赵双双又一次自杀,这回,她成功了。
年关里,京梁来的犒赏多了不少,除去给郡主的那份儿,比前年懿安帝忙着算计原奉时给的还要多,大抵是他也要表演一下自己的过意不去。
不过,在没了边关黑市的油水后,这点犒赏总算填补上北境一年来征兵练兵落下的亏空,长鹰军的将士们也算是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犒军宴那天,李司南也来了,她穿着那条大红的袄裙,没戴帷帽,惹得军营中的士兵们纷纷回头。
原奉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她了,如今远远一望,竟觉小姑娘忽的长成了大人,那张本就艳丽的脸上多了几分独属于妙龄女子的多情与妩媚。
看着她,原奉就是短暂一愣。
“原将军。”李司南迤迤然道。
原奉稍稍颔首,侧身把她让进了营帐。
李司南脚步一顿:“将军,京梁有说我该何时启程吗?”
原奉答道:“没有。”
李司南淡淡一笑:“将军,你遗憾吗?”
原奉看向她:“我遗憾什么?”
“遗憾婚事。”李司南笑道。
原奉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答道:“我不遗憾。”
李司南眉梢一扬:“将军,我也不觉得遗憾。”
这话听起来古怪,原奉怔了怔,竟不知李司南藏了什么意思。
“那女子本就不爱将军,就算是嫁给将军,日后也不会长久。”李司南又说道。
原奉听到这话,不由笑了一下:“两个见都没有见过的人,谈什么爱不爱。”
李司南饶有兴趣地看着原奉:“将军似乎也不满意这门婚事?”
“我没有资格满意,也没有资格不满意。”原奉淡淡道。
李司南笑了:“那将军觉得我若是去了京梁,你们的皇帝陛下会给我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原奉一愣:“你……”
“我也不曾见过他,他也不曾见过我,可我就要那么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圈禁在皇城中,就像……”李司南笑得灿烂,“就像将军养在廊下的鸟儿一样。”
原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将军,待我回京那日,你能把云靳刀还给我吗?”李司南问道。
原奉沉默了片刻,答道:“不行。”
“你在害怕什么?”李司南问道。
原奉不想再和她说话了,他转身要走,谁知李司南一把扣住了他的腕子,这小姑娘竟力气大得出奇。
“郡主。”原奉冷冷地叫道。
李司南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将军,你知道长鹰落西坡的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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