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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城
回来时候,营地里已经乱了套。
四处举着火把,吵吵嚷嚷,以瑞王爷为圆心散开。几路人急匆匆跑来跑回,禀报说:“没找到。”瑞王爷被这一声声没找到砸昏头了,恨恨捶着大腿,“那就接着找啊。”边上半死不活的张大人坐在石头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到底去哪了?”
阮峥和洛云桢骑马出去一整天,天黑不见人影。瑞王爷派小分队出去找了几个来回,连只鬼影都没捞着。他一筹莫展,蹲在石头上,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嚼着嚼着就心慌起来,“不会真被我气走了吧。”
“王爷!”张大人望着某个暗处,目光倏地直了。
瑞王爷吐掉狗尾巴草,一会一个念头:“你说他们不会去私奔了吧?”
张大人胡子抖来抖去:“王爷,那个……”
瑞王爷嘶声:“他们不会抱着孩子回来吧。”
张大人:“……”
瑞王爷扭头,看见他表情诡异,吃了苍蝇似的:“张大人怎么抽筋了?”四周静悄悄的,方才喧哗不知怎么消失了。瑞王爷立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身后,他脊梁骨一麻,瞬间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
“永宁!你们回来了!”瑞王爷惊喜万分。
阮峥站在他后头,怀里抱着捧红果子,嘴里慢条斯理嚼了半个。她不知从哪里踱出来,悄无声息的,头发里缠着白色蒲公英,有点乱,好像从草垛里滚了一圈,整个人有些漫不经心。洛云桢牵着马从她身边走过,把那些果子拿走了:“吃的够多了,待会喝点热汤再睡,免得胃里闹腾。”
瑞王爷眼珠子从她身上滑到洛云桢身上,来来回回地估量,表情十分不自然,“你们干什么去了?找你们半天了。”
阮峥把最后一个果子啃完,嘴唇被汁液濡湿,红得鲜艳,又好像有点肿。她没说话,眼睛仍粘在洛云桢怀里的果子上。那是他们路上摘的,味道很甜,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李子,以前从来没吃过。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洛云桢看着她,开口接道:“出去转了转,迷路了。”
瑞王爷哦了一声:“迷路?”
洛云桢:“让王爷担心了。”
瑞王爷看他身上沾着草浆痕迹,已经干了,顿时控制不住想爆笑的冲动,碍于阮峥可能还在生气,没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忍笑忍得难受,艰难地摆了摆手:“既、既然回来了,那就好。你们早点歇着,明天还要赶路呢。”
洛云桢点点头,倒是没什么表情:“好,王爷也早些休息。”
后半段赶赴涿鹿的路途中,瑞王爷收敛了许多,没再穿道袍,扛着根拂尘到处招摇,而是转了性子,正儿八经看起文书来。一路上还变着法子向阮峥赔礼道歉,希望她不计前嫌,绕了他这个半吊子的钦差大臣,承担起公主殿下的责任,叔侄二人齐心协力,把圣上交代的任务好好办下来,莫要再起内讧。
阮峥本来是想整整他的。
但赶路辛苦,张大人摸到溪水里,涕泪俱下把官印捞出来,已经没了半条命。一把年纪了,为了点俸禄夹着尾巴做人,怕差事办不好丢了乌纱帽,又怕得罪两位祖宗,提心吊胆的,富贵肉清减成了一根芦柴棒,哪还有去年东营街酒楼初见,那份气定神闲富家翁的形象。
阮峥觉得张大人怪可怜,怕他夹在两边斗法,左右为难,一口气没上来翘了鞭子。队伍没了调和剂,怕是更加鸡犬不宁。日子还长,整人法子有的是,未必急在一时。她暂且饶了瑞王爷一马,没跟他再起冲突。
一行人马不停蹄,顺利抵达涿鹿。
到的那日下暴雨,林将军率副将登城头相迎,从黎明等到黄昏,终于盼到传信的来使。王师在雨中遥遥相望,穿盔戴甲,严阵以待,强撑着没有流露疲态。涿鹿城泡在水罐子里,氤氤氲氲看不出全貌。林将军没有打伞,手掌下意识按着佩剑,如山一般屹立在雨中。水滴划过他身上三十斤重的铁甲,弹出金石铿鸣之声,肃杀的眼神笔直望着远方。
马蹄声淌着水花疾驰而来。
“将军,”副将微微一笑,提醒前方的将军:“贵人们来了。”
林将军面无表情:“那是钦差大人。”
林将军转过身,走下矗立百年的城头。大雨洗刷着他们的脸庞,把眼神洗得发亮,仿佛刀刃在反光。副将觉得钦差大人四个字值得玩味,望着被雨打湿的旌旗,目光锐利,隔空刺进那稀稀拉拉的队伍里,一眼看出那是什么配置,无不讥讽地说,“将军不会真以为,他们带来了陛下旨意,让咱们即刻回京吧。”
王师已经在涿鹿逗留一年。
林将军很清楚再待下去,王师将会面临什么。
流言蜚语环绕齐国,四面八方,如箭雨般不断射进这座王城,射向军帐中大权独揽的自己。自此叛乱平定以来,无数人质疑他拥兵自重,想要取代姜齐王族,自封诸侯王独霸一方。钦差大人的到来是最后机会,他若再不能领旨回朝,便只能继续忍受非议和指责,直到难以为继,背着万世唾骂之名,与手足葬身于此。
“如果陛下真有此意,”副将早已看穿一切,知道他们的结局,不晓得将军为何抱有天真想法,执意亲自在雨中恭候,“那么待会从马车里走下来的,应该是太子殿下,而不是一无是处的瑞王爷,或是臭名昭著的公主殿下。”
林将军默不作声,直视着缓缓停靠的马车,按着剑柄,微微俯首行军礼。后头的士兵单膝跪地,姿势整齐划一。
“恭迎钦差大人。”
轿帘湿哒哒掀开,那位风流之名响遍大周的瑞王爷跳了下来,溅起泥浆有半人高,他被兜头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一路风尘仆仆,毫无形象可言。小厮急急忙忙撑开伞,一下子被风掀翻,连飞带滚吹出十几步远。瑞王爷抹了把脸东张西望,在雨雾中有点找不着北,道:“嚯,这么大的雨!”
副将一边冷笑一边低头,眼睛却没低下去。
林将军皱起了眉头。
瑞王爷半天才摸准方位,拎着袍子,从泥浆里哒哒哒哒淌过来,他望着雨里这群全副武装的将领,惊诧笑道:“不必多礼,想必这位便是林将军了。没等多久吧?雨下得这么大,怎么也不打个伞呢?”风雨声如骤,他不得不拔高音量,使自己的话音清楚一些,结果灌着风,嘴型都变样了。
林将军满脸雨水,语气毫无起伏,朝瑞王爷自报家门:“末将林镇雄,率部在此恭候瑞王爷大驾。”
瑞王爷点点头,觉得这位将军看起来敦厚稳重,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开口解释道:“张大人病得厉害,本王让他别下来了。永宁也在车里待着,风大雨大的,也不好说话,咱们还是先去驿馆接风洗尘,待会再叙。”
林将军:“谨遵王爷吩咐。”
几个人正待转身,副将眼神却顿住,定在后头方位。林将军敏锐察觉,顺势望去,只见一名女子迎面走来,头戴玉冠,湖青色衣裳,玉白腰带,坠着一块蟠龙样式的珏,宽口大袖镶绣云纹金线。她大步踏过雨花,年轻人紧随其后,手撑一柄十二骨青色大伞,挡下倾盆大雨,在风中丝毫不晃。
“不是说雨太大了,让你别下来了?”瑞王爷扭头看他们。
“林将军亲自相迎,我怎能不来?”阮峥顿住脚,望向林将军。林将军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道:“末将拜见公主殿下。”
阮峥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了巍峨的涿鹿城:“将军劳苦功高。”
林将军:“末将职责所在。”
“这并不是你的职责,”阮峥说,“将军的职责是守卫疆土,抗击敌寇。王师早该回乡,将军也该回长安述职了。”
林将军与副将对视一眼,摆出请的手势,道:“风大雨大,请王爷与殿下移步驿馆。酒菜浴汤已经备好。”
阮峥点头:“将军请。”
驿馆下榻,接风洗尘,吃了一顿晚饭。
林将军不善言辞,席面上没怎么动筷子,也不主动挑起话头,只是问一句,答一句。阮峥问了点涿鹿城的情况,瑞王爷在边上啃着鸭腿,一直插科打诨,一会儿问有没有好吃地方菜,一会儿问城中享誉天下的水杏园还开不开张,弹琵琶的那位倌儿还在不在。林将军说园子已经被魏军烧了,只有一摊废墟。瑞王爷骂骂咧咧,说魏军混账。阮峥让他闭嘴。强撑精神的张大人就开始打圆场。
吃了一个时辰,林将军告辞离去。
大家各自回房。
张大人吃药睡下了,瑞王爷想去看那堆废墟,被暴雨逼在驿馆内,出不了门,跑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兴致还是非常高,半夜来找阮峥说话。阮峥让他滚回去睡觉。瑞王爷说睡不着,想聊会天。阮峥让他去跟门口的狗聊。瑞王爷屁股粘凳子上硬是不走,手贱地弹蜡烛,烛油溅出来,在纸上凝结成花。
烛火明亮,阮峥正在灯下给秦斐然写信。
瑞王爷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句他至今没想明白的难题,道:“你说,皇兄到底派我们干什么来了?”
阮峥随口道:“犒军啊。”
瑞王爷:“都过了一年了,要犒早犒了,也用不着咱们两个人。”
阮峥看了他一眼:“所以呢?”
瑞王爷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这事有猫腻。”
阮峥将信笺放入信封内,压实火漆印,夸奖他:“恭喜皇叔,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您出门那天就发现了。您的反射弧真是长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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