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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
两人谈了一整夜,等到拂晓时分,黎乔终于抵不住,趴在案几上睡去。
慕容晗明将他抱至榻上,垂眸深思许久,才把人圈进怀里。感受那起伏的温热呼吸,心中涌动着难得的眷恋平和。
百战容易,知己难求。
他从未奢望世人理解,也情知自己就是皇帝手中一把利刃,无所谓,反正也只是一场相互利用。但今夜黎乔所呈现出的一切,那些敬慕的眼神,由衷的赞叹,却让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同。
隐秘的欣喜逐渐露出头角,不容忽视。
靖北王轻轻蹭了蹭黎乔的乌发,也渐渐沉入深眠。
再睁眼时,却见烟云缭绕,遮蔽天日,瞬间景移事易。
慕容晗明身处一处从未见过的庭院,花木扶疏,鸟鸣清幽。
不远处,有把深绛色的轮椅孤零零伫立在苍翠湖边,瞬间吸引了他的视线。上面坐了个苍白缥缈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要融入泠泠湖水之中。
天地空旷,那个背影如此孤独,孤独地让人揪心。
靖北王有些诧异,恍惚觉察此非现实之地。他向来不信鬼神,便是有什么魑魅魍魉作祟,杀了便是。
他缓缓抬步朝那处走去,忽地眸色一沉,只见轮椅边垂下一只玉白的手腕来,殷红鲜血汹涌而下,很快洇湿了身旁的草地,一把薄刃应声落地。
心中却没来由的钝痛,慕容晗明难得脚步踟蹰,等缓过呼吸,沉静下过快的心跳,再抬眸,只见一道人影飞奔而至,把轮椅上那个人死死抱在怀里。
迟了,他想。
流了那么多血,那人是活不了了。
后来的那人也似是料到了什么,竟也未施救,只是抱着那单薄的身躯,把头埋在那尸体颈间,不知在做些什么。
良久,慕容晗明心中烦闷更甚,忍不住出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闻若未闻。
正当他要再问时,有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
“主子,黎二公子……去了。”
此刻,慕容晗明才诧异至极,白尧不是被他派去南丰国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忠心耿耿的属下却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对着湖边那两人自说自话。
“二公子饱受这毒的折磨,如今也算解脱,主子节哀。”
慕容晗明呼吸一窒,那道身影却仿佛知他所恐惧,缓缓抬起了头。
像是倒映在镜中——那竟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是了,他是解脱了。”另一个“他”冷冷道,“那我又该如何?”声音似淬了冰,寒意彻骨。
“他”抱起了已死去的人,那人脱力的手垂落,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来,让人得以看清真容。
虽然消瘦地不成人形,但慕容晗明仍然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才情绝世,丹心碧血之人,那个温和柔软,飞蛾扑火之人,那个缱绻旖旎,风姿如玉之人。
慕容晗明麻木地看着,胸腔却传来闷痛,似有无数鬼手在其中揉搓撕扯。
一切都不甚清晰起来,画面飞转。
他看着“自己”将那单薄的尸体拢在怀里,轻轻亲吻对方冰冷的额头,心底泛起无穷暴戾。
你怎么配?
他死在你面前,你怎么配碰他?
他又看着“自己”给那人换上衣衫,抱着人上了马车,朝皇宫疾驰。
他脚步虚浮,却不知为何竟跟得上车马的速度。
在皇宫门前,他听到金吾卫称呼“他”为“温将军……”
又转瞬看到一脸沧桑的慕容恪一身明黄端坐龙椅之上。
幻境中的“他”匍匐在地,以头抢地,是比尘泥还要卑微的姿态。
他在哀求什么?慕容晗明麻木地想,人都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
龙座上的人却吸了几口气,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阵,才冷笑着开口:“滚出去……大将军哪来的厚颜求朕?他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用再见到你了……”
幻境中的“他”咬破了唇齿,满目猩红,缓缓抬头,声如吞炭,只不断重复:“求陛下施行秘术……”
“他”第一次对座上的人低下头颅,第一次卑躬屈膝乞求哀悼,宛如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只想抓紧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除了年少时,慕容晗明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此刻却觉不出什么,胸腔只剩一片空荡和麻木。
他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出了大殿,却一脚落空,从云端高高坠下……
天光大亮,一切诡谲尽皆散去,唯有梦中的记忆清晰。
靖北王头痛欲裂。
门被推开,黎乔走了进来。
他将手中的汤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下身,看到慕容晗明睁着眼,不由挑了挑眉。
纤长手指按上靖北王的太阳穴。
“王爷又头疼了?都怨越之,昨夜让王爷劳累了。”
慕容晗明静静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与梦中的青白僵硬不同,此刻这个人是温热鲜活的,如玉的脸颊上浮起桃花般的笑意,眼神比最甘甜的春水还要温柔。
他无法克制心中的惊悸,忽地起身抱住黎乔的腰,疯狂而炽热地在他脖颈里急速贪婪地低喘。
黎乔不知他也同赴梦中,只觉得靖北王越来越黏人,忍不住笑着摩挲他的长发,轻轻吻他的侧脸。
黎乔上一世的确是自尽的,原以为一了百了不必再受噬骨之毒折磨,谁知身后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说实在的,他其实并不十分怨恨上一世的温澈,即便对方不顾他所愿,强行将他带回将军府,令他名声扫地,但却从未冒犯苛待过。他在将军府的生活堪称平静,黎家和柳氏也受了大将军不少照顾。这也是重生后,他还愿意救下温澈的原因。
如今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黎乔那一点不甘也早就随风散去,只剩下心疼。
温澈为何去求慕容恪?他所提到的秘术是什么?这和他的复生是否有关?黎乔心中浮起太多疑惑,这些问题,恐怕只有宫里的那个人才能解答了。
他不再多想,只是温柔地安抚:“王爷莫非做噩梦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说话间,慕容晗明反客为主,把他拉到床上,圈在怀里,炽热的吻一下一下地落在脸和脖颈,越来越幽深……
黏黏糊糊间不忘蹦出一个字:“嗯。”
黎乔轻叹。
梦中温澈惨痛的神色还历历在目,他光是听胡正卿描述就已经心痛难忍,几乎不敢想象这一世慕容晗明误以为自己在大火中身死时是怎样的表现。
他轻轻迎合着对方的亲吻,仿佛要把一生的温柔都倾注在这个人身上。
……
那一日之后,靖北王愈发沉默,晚出早归,还派了数个侍卫贴身保护他。
黎乔好不容易趁他出门,带着平安出了王府,先是将月明剑送到十二娘的兵器铺,她虽诧异却并未多问,只是委婉表达这剑再铸恐怕也难以复原,但黎乔不愿意放弃,还是付了重金,对方只得答应试试看。
随后,两人根据胡正卿提供的地址,七扭八拐找到了朱雀后街的一条巷子,在尽头的院落停下了脚步。
门外青苔遍地,杂草丛生,还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黄色野花。
谁能料到,号称能活死人的江湖第一神医游贤竟然住在这样一个破落的院子里。
平安上前敲门,不过几息,脚步声由远及近。开门的是个粗布青衣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他打量了两人两眼,将手上拿着的一株紫花绿茎的植物送进嘴,边咀嚼边道:“找谁?”
黎乔闻到浓重的草药味,低头行礼:“在下黎乔,求见游神医。”
那人“哼”了一声,让开门,转身道:“我那傻蛋师弟倒是被你吃得死死的。”
黎乔情知胡正卿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笑道:“胡医师是在下多年好友,此番前来叨扰,还望勿怪。”
游贤瞪了他一眼,将嘴里的药草吐出来丢进院子里一个药锅。
黎乔看去,这院子极为简朴,一边架起了十几个药炉,上面都放着正在熬煮的药锅,旁边几个木架上,也晒满了草药。
有个十来岁的小童正看着炉火,抬眸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未说话。
“怪不得那个傻蛋要帮你,你们俩这文绉绉的性格真是如出一辙,真是物以类聚。”
黎乔见对方不耐,情知不能再耽误下去,便道出来意:“游医师既然知道在下的来因,还请赐教,噬骨之毒如何可解?”
游贤笑了笑,眉目张扬,更显少年之气,他明明是师兄,看上去却似比胡正卿还要小上几岁。
“无药可解。”
黎乔心一沉。
又听他道:“噬骨这种毒,来自南齐巫族,本就为大巫处决叛逆所制,谁会费心研制解药?毒发之前尚且有回环余地,毒发之后,大罗神仙也难救。”
虽有心理准备,黎乔还是忍不住喉咙干涩,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难道就真的无法可想?”
游贤盯着他许久,刚要张口,忽地院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个黑脸大汉边嚷边走了进来:“游医师,俺娘的药熬好了吗?”
“吼什么,吓唬谁呢?”游贤边嫌弃边转身从院中十数个药锅中挑出一个,低头闻了闻,从药炉上端了下来。
“拿碗来。”
大汉憨笑着上前,边递碗边朝黎乔道:“小兄弟也是来求医的?那你可算找对人了,游医师的医术真的没话说,我娘喝了几服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黎乔也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哥指点。”
那大汉蓦地红了脸,挠了挠头:“嘿嘿,这算啥……”
说话间,游贤已经倒好了药,猛地一递:“拿去,一两银子。”
大汉慢吞吞地从胸前摸出银子,万般不舍地递了过去。
“多谢惠顾,下次还来找我。”
“来什么来……谁愿来找你……”大汉心疼得嘀咕,这药好是好,就是贵啊。
药要趁热喝,等人磨磨蹭蹭出了院门,黎乔才转身道:“游医师悬壶济世,不愧神医之名。”
“拍我马屁?”
“不,那服药用到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几味药……尤其人参成色不错,至少也需要十两银子。”黎乔摇头道。“游医师是善人。”
游贤眼神逐渐玩味:“你还通医理?”
“久病成医罢了。”黎乔苦笑,他两世受尽毒物折磨,多少也能分辨些药材药理。
游贤盯着他半晌,忽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黎乔的手腕。
情知是要诊脉,黎乔并未反抗。
游贤摸了会他的脉搏,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听说你之前中了噬骨之毒,然后吃了大楚王室珍藏的凝碧丹?”
黎乔点头,“是”。
平安听到这话,脸色苍白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他,游贤继续道:“你是我见过唯一中了噬骨之毒而活下来的人,若你真有此心,便让我取血试试,或许……你所念的那个人还能有一线生机。就怕黎公子金贵……”
黎乔愣了愣,片刻后笑道:“无妨,越之求之不得。”
“不行,不行……公子本就体弱,哪能经得起取血?不行……”平安冲上来扯开两人。
这什么神医,这不是要他家公子的命么?
但黎二公子决定的事,哪轮得到他置喙。
最后,小童从屋里取来了工具袋,游贤从中挑了个锥子模样,前带凹槽的器具来,将锋利的顶端刺进皮肤,鲜血便顺着凹槽,流入另一头的琉璃瓶中。
暗红色的血液在黄绿色的瓶中逐渐积累,直到瓶子差不多满了,游贤才停手,为他止了血。
伤口虽深,但却很小,藕白的手腕上只余下一个圆圆的血孔,不仔细观察,不容易发觉。
“不用害怕,这点血伤不着你,多补补就是了。不过,解毒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后每逢初一十五,你需得过来找我取血才行。”游贤看着那暗红的血浆,眼神灼热。
黎乔点头答应。
平安几番想说话,最终还是忍住了。
等扶着黎乔出来,他眼眶湿润,几欲落泪,“公子,您受这些苦,值得吗?”他实在是心疼他们家公子。
黎乔掐了掐他的后脖颈,笑道:“你如何也会问这种深奥的问题了?”
血液涌出,身体逐渐变冷僵硬的感觉不好受,他曾尝过,并在那种绝望的心境中走向崩坏和湮灭。
但这一次,流血自伤,他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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