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她竟然开了口，好像能说话了。

　　“你别折腾了！快下来！”树下的人落了泪，那张容颜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之感，与印象中如轩的相貌不尽相同。

　　姬如轾仔细一瞧，看出端倪，暗忖：是妖精变化成这副模样意在引诱他下来吧，或者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正想着，四周景物扭曲，附近一片喊杀声，场景转换为一处战场，黄沙飞扬鲜血四溅，两军拼杀激烈，守军逐渐不敌，攻城一方势如破竹，撞开城门，浴血猛将领兵长驱直入。

　　那人面容模糊，只可见他身着重甲，赤红披风猎猎翻飞，九尺长戈横扫而过，灭敌不计其数，霎时城内横尸遍地，血流成河。他冲破宫门闯入大殿，弃戈拔剑，斩下无数头颅，阴冷笑道：“寒城姬如轾，前来送君上一程！挡我者碎尸万段！”

　　姬如轾闻言大吃一惊，就见那凶神恶煞般的玄甲将军拖拽出躲入案下的君主，将其生生砸进了殿中的雕花支柱内……

　　这……怎么可能？

　　此景震得他六神无主，眼前倏尔天旋地转，涌现出白茫茫的雾气淹没了一切。

　　“姬如轾，别睡了。快些起来，”嘶哑的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有清心却邪之效，顷刻间撕碎那荒唐的一幕遗留的困扰，将意识从混乱中拉回现实。

　　原来不过一场幻梦罢了。

　　姬如轾冷汗出尽，眼睛才刚睁开条缝，就听弗谖又轻淡道：“雪崩了。”

　　“嗯……啊？”

　　他彻底吓醒，一观四周，意识到时间应已过去许久，自己陷入幻觉期间不知如何脱险并离开神殿附近，而与弗谖一同到达这圣山背后的玄冰极地，堪堪留驻于碎石嶙峋的陡峭斜坡上。

　　此刻天地动怒风雪交加，放眼远眺，深紫色苍穹之下，雪山之巅倾斜塌陷，巨石砸中神殿废墟，一同随万仞积雪化作凶兽咆哮奔腾而来！

　　而身前那人木然立于风刀霜剑之中，任凭震荡剧烈，暴风肆虐，危险逼近犹岿然不动，似满不在乎，背对着他道：“你赶快逃到安全之处，不必管我，我要试验新获取的力量。”

　　不得了了！这时候她还淡定个什么劲？

　　说时迟哪时快，姬如轾闪电般撑地跃起马步下蹲，伸手在她腰间一拦，遂轻而易举将人扛在了肩上，不发一言拔腿就跑！

　　想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发挥出全部气力，在这恶劣之地狂奔步伐竟还算稳健。但斜坡无任何阻拦，人速怎么可能比得过雪洪，他又是横向欲脱离雪流覆盖范围，眨眼的功夫之间相隔距离已让吞没大半。

　　弗谖挣扎道：“放我下来！”

　　姬如轾没听清，不遗余力加快速度，抬眼见离前方那座保命的山岩已不远，不出意外此险可平。岂料积雪冲至百步远时竟骤然腾起十丈之高，滔天巨浪一般朝这边砸了下来！

　　姬如轾余光瞥见，心凉了半截，脚步却没停，他把脸一转，看也不看就是个跑。心说咱也尽力了，要埋你就埋。

　　谁知直到他抵达安全之地，那雪山也没砸下来。

　　“定住了？！”姬如轾扛着人一看那边，险些没把眼睛瞪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积雪居然凝结成冰，猝然止住，宛如被无形屏障挡了下来。

　　不过弹指间死里逃生的惊险刺激暂时盖过了惊讶，姬如轾喘了口气，彻底放松。而被颠得天旋地转的弗谖这才又艰难发话：“警告你，让我……下来。”

　　他一时兴奋忘了还扛着个人，正在那来回溜达平复气息，突然听到这嘶哑的声音，手一抖差点把人扔地上，幸好及时记起来要轻拿轻放。

　　弗谖扶着额半天站不稳，恼羞成怒地推他但又推不动，自己失去平衡向外倒去又让给拉回来，气得翻白眼。

　　她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姬如轾一头雾水：“怎么的，我又救了你一次你还敢生气？”

　　弗谖抬眸朝那边悬空若坠的凝冰看了一眼，姬如轾跟着望去，嘴角一扯，转头问：“你干的？”

　　女神大人高傲地与其对视，以她威严十足的目光示意：不然呢？

　　这下换姬如轾怒了：“有这么大能耐你不早说？这给我吓得……”

　　“是你聋了还是我没说？嗯？”

　　姬如轾：“你……你没说清楚。”

　　“哼！”二人互看一眼，别过脸去。

　　僵持少顷，弗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

　　不待姬如轾发话，她兀自敛目，两手指尖相触，口中念念有词。

　　霎时风雪更盛，如受召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聚为漩涡将两人包裹，封锁了视听。当耳目再次恢复正常时，面前景象改换，已重回了婆娑林。

　　瞬移，果然是长本事了，这才有点神灵的样子嘛。姬如轾腹诽，偷瞄身边人时眼神多了些敬佩。

　　弗谖至地下石室见阿诺仍睡着，便放心了。她回身对姬如轾说：“方才去圣山一趟汲取的灵力消去了你身上的大半戾气，我再以咒术辅助压制即可。”

　　“好，来吧。”姬如轾说着拉开衣襟露出前胸。

　　弗谖：“……”

　　她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里又急忙避开，道：“不是，这次不是拍手印，你需要睡一觉。”

　　“哦，哦……听着不错。”姬如轾点头。

　　“稍等，我布置一下。”

　　弗谖拔出腰间匕首在冰床上刻画符文。姬如轾裹住衣物踱去角落里，刚坐下，察觉有动静，拨拉开脚边石头，瞅见后面藏着个黑不溜秋的毛茸茸的小玩意，身边一地碎蛋壳。

　　“什么东西？”他稳准狠一把就给捏过来，疼得那黑毛球啾啾啾地叫。

　　姬如轾拿到在眼前晃荡两下，疑道：“鸟崽子？还是白色眼珠的。”

　　弗谖说：“那是龙鹰，朗卓第一猛禽，大多通晓人意，容易驯化，鬼羌人用秘术可窥得它们眼里的事物。”

　　她见姬如轾动作轻柔很多，将那只不停扑腾的鹰崽捧到掌心，逗它逗得不亦乐乎，便道：“它是摩苏里救下的，巢穴被毁，父母让尸狼吃了。你若是想要可以带回去，不过龙鹰幼崽很难成活。”

　　“我要了，多谢！打小就想养一只鹰来着。”姬如轾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弗谖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

　　“好了别玩了，过来。”她招呼道。

　　姬如轾心情愉悦，乐意听话，在冰上平躺下来，寒意渗入脊背，很少会感觉到冷的他难得缩了缩脖子：“这冰够可以啊，能让我带走几块消消暑吗？”

　　“闭嘴。”弗谖一手盖在他眼睛上，“快睡。”

　　半晌，姬如轾还醒着，有点不敢直视弗谖那张阴沉的脸：“不能怪我，实在不困。我没被人逼着睡着过。要不你试着哄哄？”

　　“好……“弗谖无奈同意，勉为其难像之前哄阿诺那样拍了拍姬如轾，不久后这厮还真就如死猪般沉沉睡去。

　　她微微俯身，目光停驻于少年俊朗的面容上，静待他的意识入梦，睡颜不再平和，便以食指按在他轻蹙的眉心，渐渐合上眼帘，穿越混沌黑暗，步入他梦境深处。

　　再次睁眼，视野被昏黄的光晕渲染，如同置身于褪色的画卷当中。土墙灰暗，行车大道遍布辙印，高低错落的房屋夹着纵横交错的青石小巷，沉寂于漫天风沙之中。

　　这里是……寒城。

　　行人轮廓不清，拖着长长的影子充当背景。一个小男孩从她身边经过，唯他的身影清晰。

　　小时候的姬如轾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弗谖紧跟在后，望见来往的人皆有意或无意地疏远他。

　　姬如轾看见街角有几个小孩蹲在地上斗蛐蛐，便悄悄凑了过去，那几个小孩一见他出现在旁边，立刻不欢而散。

　　眨眼间人都已走光，他呆呆地站了半天，突然在斗蛐蛐的空地上泄愤踢了一脚，转身离开。

　　小姬如轾接着走啊走，遇到一个热情的男孩主动打招呼。他跟着那个男孩进了巷道，却被人用麻袋罩住。不知从哪冒出个人贩子要弄晕他。姬如轾几下踹破麻袋，连声救命也不叫，红着眼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一拳砸歪了那人的嘴。人贩子落荒而逃，帮凶小孩也早跑没影了。

　　小姬如轾鼻青脸肿，靠墙坐下来，一脸阴沉。

　　弗谖察觉梦境之主的排斥力减弱，这才能上前到他身边。

　　男孩警惕地盯着她：“你是谁？想干嘛？”

　　“碰巧路过，走累了，来这边歇歇脚。”

　　小姬如轾登时发作，凶得像只负伤的小狼崽：“别过来！走开！”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弗谖说着，在他满含敌意的目光监视下坐在了一边。

　　“……我才不信，靠近我的都是坏人！”

　　弗谖笑了：“相信我，我绝对不是。”

　　“受了伤为什么不回家？”她温柔地看向他。

　　小男孩稍怔，思索了下，抱膝坐着，把半张脸埋入臂弯，说：“我不回去。我打架了，回家还得挨罚。”

　　“那你就一直坐在这里？”弗谖问。

　　“等伤好了我再回去。”他嘟囔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麻衣女子轻叹一声，趁男孩不注意牵过他的手。

　　姬如轾惊得跳起，把手抽出来：“你干什么？”

　　随即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痕竟全部消失不见。

　　“你、你……会治伤？”

　　弗谖莞尔：“这下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男孩哑口无言，愣了许久，默默在她身边重新坐下，小声说：“谢谢。”

　　“不客气。”弗谖和蔼得像个母亲，低头问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小姬如轾喃喃地说：“别人怕我，不和我玩。”

　　“这样啊……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怕你吗？”弗谖更靠近一点，俯身在他耳边说。

　　“不知道。”

　　“因为他。”

　　小姬如轾眸光一动，茫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继而双瞳放大，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边墙角阴影笼罩处立着一个相貌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孩，但左额上形如火焰又似眼睛的血色花纹扭曲变动，妖异恐怖。

　　那个小男孩正阴森森地冲他笑，阴鸷而可怕。

　　“别人眼里看到的是他，所以害怕。”弗谖说。

　　小姬如轾慢慢起身，不由自主地揪住她的衣角，显然也有些胆怯：“他是谁？”

　　“他就是你。”

　　“你骗人！我才没这么吓人！”男孩反驳道。

　　“那你是什么样子？”

　　“我就是我，我自己的样子！”

　　“可人是会变的。他藏在你心里，有一天会试图打败你，让你变成他那副模样。”弗谖担忧道。

　　“打败我？他很厉害么？”小姬如轾两手叉腰，挺起胸膛，轻蔑地瞧着那边的家伙。

　　弗谖轻笑，柔声说：“不厉害，一点也不厉害，比起你差远了。”

　　男孩颇为自豪地扬起下巴：“那就好，我才不会输给他！”

　　言罢，他眼神发狠，摩拳擦掌冲了过去：“敢装成我的样子骗人，找揍！”

　　阴邪的小姬如轾无动于衷，直到他宛若深渊的黑瞳中映出另一个明亮的自己时，才咧嘴一笑，周身腾起滚滚黑雾。

　　弗谖立即起身催动术法，于半空中燃起幽蓝火焰，幻化为道道咒文游蛇般攻击而去。

　　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影男孩被咒术所缚，一瞬间双眼变为猩红，脸皮腐烂，血肉模糊人鬼莫辨，张牙舞爪地朝姬如轾扑来。

　　小姬如轾吓了一跳，想逃却发现无法移动脚 。幸而腰间探出一双手及时将他抱住。

　　弗谖足尖点地轻盈跳起，向后跃开，变为怪物的男孩扑了个空，发出凄厉的惨叫，蓝焰即刻将其焚毁。

　　姬如轾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无意识地向她怀里缩了缩。

　　“没事了。”弗谖把他放在地上，又安慰地抱了抱，“没事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仿佛没有听见，眼睛还盯着蓝色火焰熄灭的地方。

　　弗谖牵起他，小姬如轾下意识想甩开，但到底没有这样做。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姬府门口，男孩走上石阶，转头支支吾吾地道了声谢。

　　“其实那家伙……一点也不可怕！我、我也一点也没被吓着。”

　　弗谖笑着点头：“嗯，嗯。”

　　“其实你不用救我的。”他说完觉得意思不对，又道，“呃，我不是不领情，我是，我是……总之你给我等着！”

　　“啊？”

　　“等我以后也救你一次！”小姬如轾憋红了脸才喊出这句话，逃似的钻进门里去了。

　　弗谖一怔，恍惚中愧疚之感在心底涌起。她垂首静默多时，压下无谓的情愫，最后深深凝望姬府一眼，转身踽踽离去。

　　姬如轾，大约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从来都不是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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