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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胤祥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十三阿哥胤祥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就在这天,他的嫡母章佳氏薨逝了,闰七月初二的时候,皇阿玛追封额娘为敏妃,这也是额娘一生所能得到的最后也是最高的封号。
这一年,胤祥只有十三岁,十三岁对于一个皇家的孩子,已不算太小,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已经是成年。对于胤祥,同时也预示着从此再也无人让他承欢膝下,他的欢笑与泪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肆意挥洒发泄的地方。
额娘虽然一直深得皇阿玛宠爱,却直到薨逝才得了个敏妃的封号,胤祥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一直没有册封额娘?如果说皇阿玛后宫佳丽众多,每隔三年又有新进秀女充斥后宫,可是皇阿玛对额娘另眼相看是有目共睹的,甚至宜妃娘娘都曾语带含酸地说过,皇上隔三差五就到景福宫去,比对皇太后的晨昏定省还准时。
而皇阿玛对自己更是圣宠有加,自十岁起每遇出巡、谒陵、避暑、秋弥,都将自己带在身边,甚至亲自指导自己骑射和文章,如果说皇太子哥哥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那么这第二位,非自己这个十三阿哥莫属了。
皇宫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大染房,同时也是趋炎附势的集散地,照理说额娘和自己都得到皇阿玛的疼惜,那起奴才应该对自己倍加恭敬才是,可是小小胤祥的印象里,除了八阿哥视自己如兄弟手足和言悦色,其他的阿哥见了自己,不是躲开就是站在一边指指点点,胤祥真想跑过去掰开他们的嘴听听他们在议论些什么,可是他终究一次也没有如此做过。
他自小就在永和宫德妃娘娘处长大,德妃娘娘自己有亲生的阿哥,一个是四阿哥胤禛,只是四阿哥胤禛如自己一般,并不由亲额娘抚养,不常在永和宫;另一个十四阿哥胤祯只比自己小两岁,德妃娘娘虽没有很明显的对自己不好,可是她对胤祯的过分偏疼却是众所周知,就连亲生的四阿哥也没得到她的垂爱,更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毫无后台的皇子?
想想在这样的境地之下,胤祥怎么可能处之泰然?而额娘的薨逝对他更是不小的打击。
胤祥靠在景福宫墙外低声抽泣,今日是额娘的头七,他想拜祭额娘,可是内务府当值的太监们不许他在宫里烧东西,说是禁令。
“谁在这儿哭?”一个声音听到胤祥压抑的哭声,看向宫墙。
“是十三爷。”胤祥听出这是四哥胤禛的内侍太监小六子的声音。
他嚅嚅站起身,咬着唇看着四哥。小小胤祥的认知里,对这个平日总是冷着面孔的四哥既敬且畏,他羡慕四哥在兄弟中的威信,但是又害怕四哥冰冷的表情。他盼望有一天,他也可以像四哥那样,无视他人的议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胤禛看着靠在宫墙边低垂着头的胤祥,转身对小六子说:“你到附近走走。”小六子跟胤禛那么久,自然知道胤禛的意思,那是吩咐他去跟当值的太监们打个招呼。
胤祥却不解的看着胤禛,胤禛走到他身边,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牵了他的手道:“敏妃娘娘一定等急了,咱们进去罢!”
胤祥隐忍了长久的泪水似受到这一句话的催促,终于如雨注般滑落脸颊。
“四哥——”
“让四哥看看,都是些什么?”胤禛微微一笑,摊开胤祥的手掌,轻笑道,“啊,原来是皇阿玛朱批临得最好的一篇字,咦,这是什么?秋狝时皇阿玛赐的短弓,这又是什么?苏绣的荷包,小十三还会女工啊?呵呵,这些都要送给敏妃娘娘吗?”
“是,”胤祥嚅嚅答道,“每次额娘看到我得了嘉奖,都笑得特别好看,我想让额娘高兴。”停了停,又羞涩地补充:“荷包是兆佳丫头绣的,额娘喜欢苏绣的小玩意。”
兆佳氏是十五公主的伴读,平日里跟敏妃生的几个孩子特别要好。
“这样很好,做孩儿的自然要尽力讨额娘的欢心。”胤禛温言说,“咱们这就送过去,让敏妃娘娘瞧瞧。”牵起胤祥的小手走进景福宫。
夏夜气温虽然不像白日里那么灼热,可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地面还残留着太阳的味道,似乎在宣告它的至高无上以及不可抗拒。
胤禛等胤祥选好方位,立在一株榴树前,静静看胤祥将一件件东西点着,先是火星点点,然后是殷红火苗,迎着徐徐的风从瓷盆里窜起,忽高忽低,跳跃不定。
“四哥。”胤祥看着火苗,脸色已经平静,犹豫着开口。
“嗯?”胤禛轻应。
“四哥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罢!”胤祥抬起小脸,越过火苗看向四阿哥。
胤禛扬了扬眉毛,胤祥的语气是肯定而不是疑问,他审视地看一眼胤祥,火光映照下胤祥的脸上充斥着痛苦和惶惑,还有一丝隐隐的倔强,胤祥自己也许都没有察觉。
胤禛缓缓走过去蹲到胤祥身边,用树枝在火里戳了戳,火苗窜得更高了,“敏妃娘娘最爱的人,是她入宫前的汉学先生。”
“什么?!”胤祥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的额娘最爱的人,竟不是皇阿玛,很奇怪吗?”胤禛盯着火苗,若无其事继续,“皇上就是天,绝不允许他的人心里装着别人而不是他。可是人的心,外人如何能够控制?除却自己,可以喜欢怎样就怎样!”
“所以呢?”胤祥嘶哑着嗓子,“老九他们的意思,我就是个野种?”
胤禛嗤笑一声,“这种话也只有没脑子的人才说得出!想做野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四哥是什么意思?”胤祥脸色变得惨白。
胤禛微微一笑,放柔声音:“四哥想让你记住,心是我们所有的,最自由的地方!”
“我的也可以吗?”胤祥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奇怪的话,但是这话,却让他心中充满了向往与渴望。
自己的心,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么教人向往啊!他想额娘宠溺的抚摸,想额娘眼里除了喜慰再无哀伤,想兆佳柔软的小手,想四哥眉头舒展……
仰着头闭着眼,脸上有微微的笑意,胤祥迎着跳跃的火光,似乎看到了一幕又一幕让人心动不已的图画。
胤禛有些不忍,胤祥脸上的幸福让他的心变得柔软,皇家孩子的幸福原本就屈指可数,也许,以后他都不能够再像今夜显露如此纯粹的笑容了!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皇家的孩子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做真正的孩子,是他该长大成熟的时候了!
“心是自己的没错,可是自己的心,任何时候都不能拿出来让别人看到!”胤禛冷涩的声音缓慢却有力的敲醒了胤祥的梦,“你懂吗?”
胤祥锁紧剑眉,如果心不展显出来,别人怎么会明白,又怎么能够理解自己?胤祥想不通,但是看到四哥冷冷眼神,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了!”胤禛误会了胤祥的茫然,“皇阿玛是什么人?他会允许一个野种出生在皇宫里?他会疼爱一个野种像太子一样?”看着胤祥,眼神是肯定而不容置疑。
“难道,”胤祥思绪被拉回那敏感的话题,迟疑着,“我也值得他们嫉妒吗?”
胤禛没有回答他,转了口吻温和地问:“十三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像四哥一样!”胤祥冲口而出。
胤禛脸上一怔,像我有什么好?自小寄人篱下,父不亲母不慈——伤感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说出的话却是:“好!那胤祥就快快长大,以后换胤祥来保护四哥,好不好?”
胤祥心豪气干云:“好!十三一定要成为保护四哥的人!”
胤禛笑了,笑容复杂,没想到自己从小希翼的庇护竟然来自自己偶然伸出援手的弟弟,世事多么可笑而讽刺!
胤祥一路絮絮,不想小小年纪折腾这半夜早累得脚步趔趄,胤禛牵着的手愈来愈重,他略一犹豫,将胤祥一把抱起驮到背上,倒把胤祥惊醒了,怯怯叫了声“四哥!”
胤禛不作声,这一刻他的心是柔软的,他没有得到的温暖,他积蓄的温暖,他再也不想让这些温暖流走,现在不想,希望以后也可以留住。
胤祥伏在胤禛背上,脸贴上宽厚的肩,衣衫的缎面有点点粗糙却是柔滑的,反而更似四哥。
胤祥满足的闭上眼,四哥的背,硬硬的,却充满了温情;四哥的话,冷冷的,却句句暖在胤祥心头。
四哥,我要做像四哥那样强的人,我要为了四哥,做一个只为四哥的男子汉,为了今夜四哥的话四哥的温柔,胤祥在熟睡前,暗暗下定决心。
“我去找皇阿玛理论!”胤祥握紧的拳头指节都发白了,半天只懂得说这样一句话。
“不可以!”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十五公主的伴读,兆佳丫头。“你这样去,可不落了口实,皇上会怎么看你!”
“这个时候还管皇阿玛怎么看我!”胤祥甩掉兆佳扯着的袖子,“你都要做老九的侍妾了,我还顾得了旁的呢!”
“我也只听九阿哥说去求了宜妃娘娘——”兆佳小声说,心内十分后悔。
“宜妃娘娘是皇阿玛跟前一等一的人,这还能不成的!”胤祥急得跳脚,“小兔崽子一定是威胁你了,还听说呢!”硬生生将一句“他奶奶的”咽回肚子。
“你又说脏话了!”兆佳皱眉。
胤祥不耐烦:“脏也总脏不过老九!”忽然想起什么,“这个时候你还顾着挑剔我,莫非你想去老九那里?”
“你——你混蛋!”憋红脸的兆佳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
“我是混蛋!我去杀了比我还混蛋的老九再任你骂!”胤祥十二分的怒气直往上蹿。
兆佳死命抓着他的衣袖,急得眼泪直掉,猛然听到身后一个闲闲的声音说道:“放开他。”
“四哥!”
“四阿哥!”
两人都讪讪地,胤祥是心虚怕挨骂,兆佳则绯红了小脸。
胤禛瞧着两人半晌才说:“这个主意好。”
兆佳吃惊地瞪着眼前的四阿哥,完全忘了礼数。胤祥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主意?”
胤禛不答反问:“杀了老九,你要怎么办?兆佳丫头呢?”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继续分析,“我估摸着,你大约是可以没事的,兆佳丫头陪葬是十拿九稳的事,到头来还是便宜了老九。”然后肯定的点头。
“四哥开玩笑呢!”胤祥急了。
胤禛板起脸:“你也知道是开玩笑,这样的玩笑是能开的吗!”
胤祥只一味央求:“四哥定然有好主意,求求四哥行行好吧!若事情解决了,十三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四哥!”
“我不稀罕!”胤禛打鼻子里哼一声,“这么大个人也不懂得害臊!”拿眼余光瞟见兆佳脸红得胜似艳红的石榴,倒笑了,“胤祥这主意好,不过不能真动手,得让老九自己动手。”
“老九他又不是傻子,会自杀?”胤祥嘴快地接过话,兆佳不开口,却转了大眼去瞪胤祥。
胤禛微笑问:“上回老九被撵去盛京是为着什么?”
“还不是写了一篇白字文。”胤祥想着就偷笑。
“这不就结了,你去老九书房把他那块汉白玉的砚台砸了,事情就成了。”
“咱们说的是兆佳,砸他砚台做什么?”胤祥疑惑地问。
胤禛看着胤祥一脸真诚的疑惑,只能摇头:“若是其他砚倒不敢砸,汉白玉那块是皇阿玛赐的,全京城就只我和老九一模一样有一块,你说若是皇阿玛知道他的砚没了,而且还是砸了的,会怎么样?”
“自然撵得远远的,料想比上回盛京还远是定了的!”胤祥语气兴奋,“只是,撵他走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仍然无辜地看着敬爱的四哥。
这回倒是兆佳忍不住了:“你不会拿了四阿哥那块汉玉砚给九阿哥啊!”
胤祥更不懂了:“砸了还赔给他?”一时急起来,“你们倒是把话一次说个尽啊,急死人了!”
胤禛不说话只看向兆佳,兆佳直想拿手指戳胤祥的榆木脑袋,碍着四阿哥在,只是暗暗叹口气说道:“你给他汉玉砚,他自然就会止了宜妃娘娘的嘴。”
胤祥终于开了窍,一拍脑袋:“对呀!瞧我这脑袋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这就去!”急急又刹住脚步,“他若不肯又该如何?”
胤禛给他一个笃定的眼神:“他一定肯。”
老九当然肯,今儿晌午皇阿玛当着他们几个阿哥的面又训了太子爷,如今是什么个形势大伙儿都火眼睛睛,这当儿老九会愿意离了京城?老九的算盘比谁都精刮,孰轻孰重,他还不会算?
“要是皇阿玛问起四哥的砚又如何是好?”胤祥又一次急刹车,不到一秒自己释然,“四哥的字和文章纵被皇阿玛知道了也不妨,那是高手中的高高手啊!瞧我这脑袋笨的!”一溜烟跑了,扔下一脸理所当然接受崇拜的四阿哥和又爱又气的兆佳。
“十三是个性情中人,你要一直陪着他。”
兆佳看着走远的四阿哥,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句“你要一直陪着他”别有深意,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胤祥荣也好,败也罢,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陪伴他左右。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今天四阿哥的话,“陪”字前面冠了时间,那是因为四阿哥太明白胤祥的性格弱点,如果没有一直,或者胤祥不能再继续往前走。
兆佳想得没错,胤禛大概知道这丫头能理解自己的话,可是另一层,他心底其实多么羡慕十三,想要的想说的可以直言不讳,他希望十三永远可以保持这样一颗执着的心,他又害怕如此脆弱的心容易受伤害。十三,他应该幸福。幸福,不单是与所爱的人一起变老,幸福也不只是危难时有人陪伴,说之所想,做之所想,也是一种不需要压抑、不需要城府的幸福啊!
所以,兆佳,好好陪伴他吧,十三,他一定会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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