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从那天起，晏伯空终于将吃饭当成了头等大事，吃了吐，吐了再吃，折腾一路，虽然瘦得快没了人形，竟然顽强地越活越有精神。
　　陆济一日发现了他拿着一支小箭把玩出神，以为他又琢磨着寻死觅活，二话不说就给抢了过去，不过半日后就给还了回来，神情还轻松了许多，想是看到了那行小字，猜到了什么。

　　晏伯空将小箭珍而重之地收进怀中，道：“你放心吧，我会竭尽全力撑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海倾倾是否一直跟着队伍，一直看着他，但他知道陆济说得没错，死没有用，只有活着，才能为活着的人做到最好。
　　队伍行进二十日，终于到了永安城，比陈文甫之前上报朝廷的日期晚了三日，陆济一露面就被下狱，等候问责。不过在陈元序身亡掀起的轩然大波中，陆济这点罪责也无人有心细究，没两天就被陆涟请陈仁熙帮忙，捞了出来。

　　深夜，恒王府。
　　“你说什么，害死皇兄的不是晏伯空？”陈仁熙大惊道。
　　陆济道：“事关重大，陆济怎敢胡说？”
　　陈仁熙跌回坐榻，惊惶不已，良久，才轻声问道：“难不成……是三弟？”
　　陆济神色凝重，缓缓点头。
　　陈仁熙以手扶额，喃喃道：“疯了，他疯了。”

　　陆济默不作声，打算给他点时间消化一下，陈仁熙却只惊讶了那么片刻小会儿，很快镇静下来，神色只剩忧心，道：“当初你执意留在昱王身边，本王并没想过干涉，还寄希望于你可以防范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现在……这如何是好？父皇之前一听到消息就病倒了，如何承受得住再一次打击？还真是不好冒然揭穿此事。先不要轻举妄动，让我想想。”

　　陈仁熙一脸焦躁地重重一叹，显是头疼不已。现在这个局面，揭开真相，最大的赢家就是陈仁熙自己，但他却似乎并不打算利用此事，陆济不解问道：“可是现在若不揭发真相，昱王一定会让此案尽快了结，届时晏伯空性命堪忧事小，昱王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实权，结案之后再想翻案可就难了。”
　　“你以为本王不懂这其中利害吗？”陈仁熙烦得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许多，话冲出口又有些后悔，忙道：“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陆济道：“王爷的顾虑陆济理解，但机不可失，还望王爷慎重考虑。”

　　陈仁熙道：“不是我说，你这位朋友胆子也太大了，劫持太子，私自调兵，这罪名本也够处死他了，真不算冤。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杀害太子的罪名，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殿下，”陆济跪倒在地，“晏伯空带兵出海是统帅亲自签发的调准令，劫持太子、私自调兵之罪本就牵强，他纵有千般不对，毕竟也是为救父母铤而走险，罪不至死，况且晏伯空名义上还是瀛洲使臣，私自调兵和杀害太子两项罪名分别天壤，求殿下……”陆济话语稍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叩首在地，道：“看在定安公主的面上，主持公道。”

　　“我何尝不想帮海安澜！”陈仁熙不假思索地喊道，说完又见陆济脸色难看，干咳一声，道：“那什么，你也不用这般苦大仇深，本王敬她有胆魄气节，拿她当朋友而已。”
　　陆济脸色更加难堪，低眉闷声道：“王爷光风霁月，陆某没别的意思。”只恨自己帮不了她而已。

　　陈仁熙一叹，扶起陆济，道：“父皇身体只是其一，这些年三弟在朝中地方都结交了不少人，如今他又掌兵权，若不妥善防患，只会让他狗急跳墙，而且除了胶东，畿辅军中也不乏他的人，若他来一个起兵勤王清君侧，搞不好还不止一路响应，一个不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
　　陆济一惊：“他……会么？”一直以来东齐都给人感觉朝局安稳，地方太平，陆济总觉得形势没有那么严峻。

　　陈仁熙苦笑：“都到了兄弟相残的份上了，他还有什么顾虑？这人的胆子都是越练越大的，早豁出去了。宫里月妃与皇后势同水火，他没有退路，走到这一步，我其实也不是很意外。”
　　陆济不清楚后宫之事，闻言也只能暗自唏嘘，沉吟良久，心寒如水，隐约明白了陈仁熙的意思，果然，只听陈仁熙无奈一叹，道：“东大营现在是三弟的地盘，我们拿不到过硬的证据便不能轻举妄动，晏伯空这个案子……恐怕无力回天了，我只能答应你，尽量保海氏姐妹不受牵连。”

　　陆济浑浑噩噩起身，失望至极，告辞离去，临了又不甘心，豁出去似地转身问道：“那王爷就这样纵容他弄权杀兄而不问？王爷就真的没有想过，”陆济目光咄咄逼人地看向陈仁熙，“一争高下么？”
　　陈仁熙神色前所未有地郑重，肃然道：“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不会动他，否则搅乱朝堂和地方，动摇陈氏根基，也苦了天下百姓。我不会坐视不理，但需要时间，绝不容许乱象出现。”

　　陆济目光略微和缓了些，隐约多了一层敬意，思虑良久，又道：“容陆某冒昧问一句，若殿下有一日登临极位，打算怎么处置海氏之请？”
　　陈仁熙轻松一笑，自然而然道：“我当然是能帮就帮了。”
　　陆济也跟着一声轻笑，低声问道：“殿下知道百年前的无字约么？”
　　“呵，你用不着这么神秘兮兮的，”陈仁熙道，“自古得天下者谁还没些污点，关键还是取决于后人如何当政。我大齐如今已历几世，何必揣着百年前的事杞人忧天？”
　　陆济默然不语，肃然振袖，长揖到底，乃是个心悦诚服的大礼，陈仁熙坦然受着，同样不发一言，微笑目送他离去。

　　陆济先前被羁押在狱中，不知晏伯空去向，也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审理此案，若没人质疑陈文甫呈上的供词和人证，这案子面上也算清楚明白，没什么好审的了。元光帝病重，轻易不见人，若陈仁熙此时不插手，京中恐怕没人能推动真相大白。
　　皇后也许是个人选，但经陈仁熙这么一说，陆济也觉得不好再贸然揭开真相，逼陈文甫狗急跳墙。而且听陈仁熙的意思，陈文甫和陈元序两兄弟之所以到了自相残杀的份上，和皇后、月妃两个女人脱不了干系，陆济直觉感到，这两个女人八成谁也不靠谱，他不敢冒险。这样一来，似乎只剩下牺牲晏伯空，换得一时平静的选择了。

　　陆济一个人走在深夜的永安街上，心情沉重不已，不知该如何面对晏伯空。陆涟出现在后方街头，他听到了陆济与陈仁熙的谈话，明白弟弟此刻心情抑郁，只默然跟着，没有多言。陆济走了半天，发觉有人跟随，回头见是三哥，苦笑着停步，兄弟二人并肩前行。
　　“三哥，我错了。”良久，陆济轻声道。

　　陆涟转头看他，眼中有些不解，却不发问，只耐心等他自己说下去。陆济道：“我以为自己可以像先祖那样运筹帷幄，可我实际微如草芥，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掰扯不清恩怨，也做不到仗义执言，这长久以来的所作所为，竟找不到丝毫意义。”
　　陆涟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要在朋友性命与一国安定的大局之间权衡，只需要说服自己，就像父亲说的，问心无愧即可。”
　　“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陆济神色落寞，“一个人的性命，和未必会出现的危局乱象，无论怎么权衡，我都觉得不公平。”

　　陆涟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公平？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何苦为难自己？”
　　陆济喃喃道：“三哥是在劝我袖手旁观吗？”
　　陆涟微愣了一下，苦笑：“我也不知。”
　　陆济也跟着苦笑，半晌，道：“你知道晏伯空关在哪吗？带我去见一面吧。”

　　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监牢，晏伯空正神色平静地躺在草席上，一手垫在脑后作枕，一手举着那支小箭出神。
　　到了永安城，晏伯空反而没了路上的焦躁，吃得虽然仍旧不多，身体却明显在慢慢恢复，甚至苦中作乐地盼望着，如果真有当众行刑的一天，自己好歹还有个人样，万一海倾倾在人群中看见自己，好歹不至于丑得没下辈子可期。

　　陆济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来到最里面的天牢外，见晏伯空一动未动，只当他没听到，默然站在铁栏外，一脸阴霾久久无言。
　　陆济满心愧疚地站了近半个时辰，晏伯空依旧躺着未动，却认命似地一声轻笑，出声道：“没有转机了是么？陈仁熙也不肯援手？”
　　陆济凝眉低头，依旧不知该如何开口。晏伯空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漫不经心道：“行了别丧了，我知道你尽力了。”
　　陆济愈发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道：“对不起。”

　　“没事，”晏伯空语气轻快，“罪我可以认，只有一个条件，证词、结案书等一应文书都我自己来，别人不能插手，我保证陈文甫干干净净就是了。”
　　陆济知道他是想尽最大可能撇清与海氏姐妹的关系，怎么说能让人信服只有他自己能把握得准，压下心头酸楚，道：“我去跟大理寺的人打招呼，你放心好了。”言罢差点落泪，转身就要离开。

　　“陆兄，”晏伯空叫住他，“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帮我找个人。”
　　陆济回身：“你说。”
　　“我一个朋友，叫贾云，之前水师三组的，如果……他还活着……”
　　晏伯空有点哽咽，欲言又止，陆济道：“明白，如果他还活着，我在，他在。”
　　晏伯空一笑：“那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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