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画

　　2008年深秋，香港，深水埗的成记茶餐厅，午后的时光很闲暇，我坐在后厨小院的水池边，一根一根轻捋着泡在塑料大盆里的菜心。头低得酸疼时我仰起来望向那一方小小的天，蓝得清透。这时的南京该有多寒凉了呢？法兰克福又是怎样的气候？ John，你还好吗？我用手压住胸口，我好想念你，……真的好想你……每次想起你心就隐隐作痛，只能用手紧紧捂住。
　　“小蓄，”阿志的妈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的小凳上，“别弄了，去休息一会儿，肚子这样挤着，BB会难受的。”
　　“Aunt,没事的，我才坐了一小会儿。”
　　她却拉住我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这要是让你阿妈看见……，唉……”她也难受得说不下去。
　　“是我对不起他们二老……将来我会去求他们原谅……”
　　她拍拍我的手背，“去休息一会儿，来，Aunt煲了红豆，补血的……”她拉我起来，“你太瘦了，又贫血，BB会长不好的，……快过来，趁热喝……哪有孕妇像你这么瘦。”
　　“Aunt，谢谢你。”我在桌边坐下来，接过一碗细腻的甜汤。
　　“谢什么，傻孩子，你就是和Aunt自家的孩子一样。”
　　我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着红豆沙的绵软，想着临走前那一段痛苦而艰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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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灯下，我写一封辞呈给周戈，那是我写过的最艰难的一封信，我一度不知该如何下笔。
　　周戈，这不是辞呈，只是一封离别的信。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一直为你工作。你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的最好的领导，能为你工作我真的很荣幸！可我不得不离开。女人就像你说的一样，很麻烦。
　　周戈，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多嘴多舌，但我还是想再啰嗦一句，请记得坚持锻炼双手的灵活性，我也会用左手吃饭、写字，你讨厌的事，我陪你做……希望将来再见到你时，你不会觉得我那么呆笨了。
　　我记得那日你说想继续深造，我虽然不舍但真的很开心，别浪费了你的天赋，去留学吧，继续去找寻你想要的快乐。
　　代我问候小语，小丫头很爱戴你的，别对她发那么大的火了，她会吓哭的。
　　最后一天下班时，我将花园设计的画稿和信一起放在了周戈的办公桌上，我没有勇气当面和他说，在离别的时候我是如此怯懦。回身刚想走，却发现周戈办公桌的小抽屉没关好，一道小小的缝隙，露出白纸一角。本是一个轻合上的动作我却做成了相反，抽屉无声滑开，我看见一张A4大小的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墨点，细细一看却是一惊，那是一幅极其特殊的画，浓密或是稀疏的小点呈现出一个女孩侧脸的立体光效。那眉眼，那脑后一条水亮的马尾，却是一个活脱脱的我。原来周戈握着笔在桌上鸡叨米般点着的，正是我的画像。我忙合拢了抽屉……
　　周戈你的手虽然不再灵活，却掩盖不住你的才气，只要你愿意重拾画笔，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很怀念你一脸挑剔地品评我的设计，怀念我们一起工作时的争执，怀念你俏皮的唇角流露的不羁调笑。周戈你是我的老板，但更像我的知己，如今的你，是不是已经如愿地留学去了呢，是不是已经重拾了当初的快乐？
　　临走前的一晚，我去了John的家，那个我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认同感的家，就只能将它封存在记忆里了。我为植物浇了一遍水后静静坐在写字台前，一格一格拉开书桌的抽屉，翻出John的相册，一页一页地温习。当我看到John拍的十七年前我在灵隐寺的相片时，把它轻轻抽了出来，却发现背后一行小字，字迹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切随缘！’在这行小字下又有了一行新添的字体：情浓缘亦深。我忙擦掉止不住落下的泪水，生怕它们打湿了John的相片。我从自己的相册里取出了和妈妈拍的那张旧照片，在背面写道：当初我不曾记得你来过，但今后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的记忆中离去。然后我将这张照片与John拍的那张一起插进了John的相册，心里默默地说：John，这个回忆属于你……
　　我环顾着这间小书房，拉开书橱的玻璃门，手指轻轻划过斑斓的书脊，看到他为我买的《神隐少女》就抽出来，装进包里，这是我带走的唯一的书籍。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陪他一起看，告诉他一个属于爸爸妈妈的故事。
　　卧室的大衣柜前，我轻轻滑开了大衣橱的移门，John的衣裤一排排整齐地挂着。他为我买的那件睡衣与他的并排挂在一起，我伸手取下来，轻轻贴在面颊上，想着John曾经轻柔地从我身上退去它，在我耳边呢喃着：蓄儿，我还能拿什么去爱你……。John，你已经留给了我一件弥足珍贵的礼物，他就在我身体里，我轻抚着小腹，那是我们的宝贝。我将睡衣挂回衣架上，紧紧贴着John的睡衣，就好像我还能和他紧紧相依。
　　我踱到厨房，看着橱柜里为数不多的厨具，都是新崭崭的。John很少自己在家里开火，他不像阿志哥哥喜欢动手做东西。我最终也没能为他亲手煮上一顿家常的饭菜，跟母亲学的手艺还没有机会展现给他，他就已经离开了。
　　在家里一圈圈地转过之后，我伏在写字台上，留了一个字条：John哥哥，和嘉琪姐好好生活，别再记挂我，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你，你好，我就好……
　　我掏出手机好想给John打最后一通电话，但又怕自己哭出来，让他担心。最后想了想，却给江勇峰打了个电话。我存了他的号码，却从未联系过他，这次让他颇感意外。我是对John有太多的不舍，又不知道要找谁去宣泄，勇峰是John的发小，是他在国内唯一的挚友。我想听他说起小恩，让我走前留一丝温暖在心底。
　　“韬蓄妹妹呀，你可到底是想起我来了。”勇峰很爽利。
　　“勇峰哥，我要离开南京了……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离开？去哪里？小恩呢，回国了吗？”勇峰很惊奇，“他临走前还和我通过电话，告诉我这次他休完假回国就带你来我们家做客的。你们……出了什么事？”
　　“勇峰哥，你一定知道峤恩在德国有位太太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刻，轻声说：“知道的……”
　　“他的太太出了车祸，将来可能永远要依靠轮椅生活了……，我不能再打扰他，……我要离开……”我忽然发现我的话好没头绪，忙补充道：“哦，对不起，你一定是听糊涂了，你不知道我和峤恩……”
　　“我知道。”勇峰打断我不知要如何出口的话，“小恩和你的事我知道，……从他两年前带你来赴约我就知道了。”
　　“赴约？”我一惊，“在吴县的小饭店？”
　　“是的，那是我们俩十几年前的约定，小恩高一暑假出国的那一年，我们在那家饭店吃最后一顿告别的饭，约定将来一定把自己最爱的女孩带来这里，互相认识。”
　　我的心一紧，“当时我并不知情……”
　　“是的，小恩带你来之前特意嘱咐过我，别说漏嘴了，他带来的女孩不是他的太太，但却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他只是遇见你太晚了一点……”
　　我的心一阵悲凉的痛楚，眼泪再也难以抑制，“勇峰哥，我真羡慕你和晓晨姐，你们相爱又能相守。”
　　“妹子，你要去哪里啊，能告诉我吗？”勇峰也很焦急。
　　“勇峰哥，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再为难峤恩了，他现在一定也很痛苦，我永远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将来他若向你问起，请你转告他，让他和他太太好好过完这辈子，如果有下辈子，我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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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伯母忙抽了纸巾给我擦眼泪，“想他了？”
　　我点了点头，伯母坐在我身边，轻抚着我的背，“阿楠在小琪走后也是这样，坐着坐着就发呆了，然后就哭起来。可你和阿楠不一样，你的爱人没有背弃你，他一定也在远方思念着你，你要快快乐乐的，他才能放心，BB也才能长得健健康康的……”
　　“我不是伤心，只是很想念他而已……”我擦掉眼泪，“Aunt，阿志哥在大理时一直就记挂着你，他有你这样一位好阿妈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伯母刚想要说话，一个小姑娘却窜了进来，一下跳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肩快乐地叫道：“阿蓄姐，今天我提前收工，特意来接你回家。”
　　“阿润，怎么提早收工呢，你没闯祸吧？”伯母忙问。
　　“阿妈！”志润有点生气，“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今天出去办事，事办完了，不用回公司，顺道就来这里了啊。你弄点吃的，让我们带走吧，我想带阿蓄姐去逛逛，她成天闷在这儿，无聊死了。”
　　“好好，你们去，我给你们带个便当回去吃。”伯母说着就站起来，往后厨走。
　　“Aunt,晚饭时店里忙，我留下帮你招呼客人吧。”我也忙站了起来。
　　“不用，你没来的时候，我们不是一样做生意嘛。”伯母忙制止。
　　“阿妈，怎么能一样呢，”志润搂着我的肩将我压在椅子上坐下，“阿蓄姐来了之后，帮我们带了多少生意啊，有好几个靓仔第一次在店里吃饭，发现阿蓄姐后不是成天往这儿跑，每次来都招呼阿蓄姐点菜，上次哥在店里帮忙招呼他们，他们还不乐意呢……”
　　我笑着推了志润一下，“那是他们记挂Aunt店里的饭菜可口，怎么会是我的原因。”
　　“谁说不是，阿蓄都成我们的招牌了，四邻都知道我们店里来了个漂亮的阿妹。”伯母也笑着应承。
　　“就是，阿蓄姐，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孕妇了，身材一点没变，从背后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怀了BB。皮肤还这么白净，头发那么黑亮，”说话间她就伏在我肩上，伸手摸摸我的肚子，“BB，你有个那么漂亮的妈咪，你开不开心啊？”
　　我的肚子真的轻轻动了一下，应该是宝宝伸了一下手脚。我和志润惊喜地相视而笑。宝宝已经快五个月了，早已经有了胎动。伯父在点账，听见我们笑，也抬起头看着我们笑道：“阿润，叫你哥回来吃饭，最近几天人跑哪里去了？他不来，小然也不来了……这些孩子。”
　　“哥出差去台北了……回来了就过来的。”
　　志润提上伯母给我们俩准备的两大盒便当，挽着我的手逛到了港大里，她怕我累，找了个空椅子让我坐下来休息，又从便当盒里拈出块核桃糕递给我，自己也拿了块边吃边说：“哥他从前总是从家带各种好吃的东西给嘉琪，……我总以为他们会结婚……虽然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嘉琪？”
　　“她太妖媚了……把我哥迷得团团转。”
　　我笑起来，“你啊，是吃她的醋了，你怕哥哥不关心你这个小妹妹了……傻孩子。”
　　“反正不喜欢她就对了，”她不愿承认地说：“这山望着那山高，我哥怎么就配不上她了，还非要去德国……”
　　“算了，润儿，你阿哥现在有陶然了，他们在一起才真的幸福……”我慢慢嚼着手里的核桃糕，吃不出核桃的苦涩，只有一丝外脆内糯的酥香，真不愧是成记的招聘茶点。
　　“阿蓄姐，你爱的John是什么人？他比我哥哥还帅还好吗？”志润突然发问。
　　我一愣，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也觉得造次了，忙安慰我：“是我多嘴了，要是让哥知道，一定要骂我的。”
　　我轻轻一笑，咽尽了核桃糕，站了起来，招呼志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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