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缘鸢怨引千丝

　　妇人缓缓开口道：“奴家身为未亡人，舍妹的婚事自当奴家做主，杨公子既然来了，奴家就明人不说暗话，昨日李府的人已下聘，杨公子来迟了一步。”

　　看来，这家姑娘倒是与我颇为相像，都是爹娘兄弟不在，做姐姐的主婚。且听此妇人之言，是杨兆懋与什么李府的人同时看上了这家的姑娘，但是李府的先杨兆懋一步。

　　杨兆懋的脸色瞬间变的惨白，原先的风度翩翩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伤心欲绝。

　　我蹙了蹙眉，有些同情他，且这家的姑娘与我又有些相似，不禁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我轻叹一声：“这位主母，杨公子虽说是迟了，但婚事讲究的并非是先来后到，而是双方的人看对眼，既然杨公子和李府的人都看上令妹了，那你可曾问过令妹的意思？毕竟，成婚的初衷是让令妹幸福不是？”

　　杨兆懋急急点了点头，而妇人那一直傲慢高挑的丹凤眼这才正眼瞄了我一眼，鼻中冷哼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她自己的意思？她自己的意思就是嫁到我们李府！”

　　杨兆懋猛地一拍桌子道：“你们是强娶！”

　　我却是越听越糊涂，也不知这两个人究竟要剑拔弩张到什么时候，且我与他们二人又本没什么干系，在没搞清楚事情缘由的情况下，许会帮倒忙，反正她这宅院也不大，不如索性去问问当事人。

　　我紧了紧腰间的襟带，堆起谄媚的笑：“夫人，小的吃了昨个儿的剩饭，肚里头不甚舒服，还求能借贵府茅厕一用！”

　　妇人一脸嫌恶地看着我，冲她身旁的丫鬟挥了挥手。

　　杨兆懋则依旧是满脸的痛心疾首，我盯着他皱成一团的眉头想，他定是在后悔来迟了一日吧！不过，即便是昨日来，他也未备聘礼，那个什么李府总归是快他一步。

　　跟着小丫鬟来到茅厕，我赔笑道：“这位姐姐，这处脏臭，恐污了您，我这边可能还要一会子，你要不先去伺候夫人，那边若是真吵嚷起来，你家夫人一介女流，如何敌得过一个大男人？你还是赶紧去瞅瞅吧！”

　　丫鬟一脸的忧心，甚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急急向前厅奔去。

　　我不由得啧啧感慨，这小门小户的就是好，做什么勾当都方便。

　　大摇大摆地向各个屋子探头探脑了一番。

　　终于，在一棵比我院中的桂树开的还要茂盛的金桂下，看到了一个落寞憔悴的身影。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声唤：“姑娘！”

　　身材纤瘦柔弱的少女红着眼眶回转身来，看到我，小声地惊叫了一声。

　　不知此人是否就是当事人，决定先试探试探，我将头上的仅存的几朵假牡丹正了正，笑道：“姑娘可知杨兆懋杨公子前来说亲？”

　　她顿时泪如泉涌，哽咽道：“他……他终于来了！我……我还以为……”

　　听闻此言，我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道：“姑娘，是不是你和杨公子暗生情愫，私定终身，但是……有别家的公子也看上了你，便先一步来提亲，故此你甚是伤心？”

　　她杏眼一瞪，似是欲驳。

　　“你们做什么呢！”妇人尖利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被唬了一跳，转身笑道：“小的走迷了，正好在这处见到这位姑娘，就想问个方向的！”

　　少女揩了揩眼泪，甚是惊惶无措地看着妇人。

　　“快些离开吧！”妇人看着我时眼中全是嫌弃。

　　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正低声说话的姐妹俩，心里却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尤其是看到少女正紧蹙柳眉，低头啜泣，面上，是满满的委屈……

　　她方才那句饱含欣喜、伤心、哀恸、怨恨和深情的话在这般情状下不断在脑中回荡……

　　门外，是一袭白衣却颇有些寂寥的背影。

　　轻咳两声，走上前道：“这府里的姑娘知道你来提亲甚是高兴！”

　　“你见到她了?”杨兆懋好看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未待我回话，他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行礼道：“大姐，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你！你的大恩大德勤升铭记在心……”

　　急急打断他：“我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他面上隐隐的愁苦依旧未散去，点头道：“请问！”

　　我斟酌着言辞道:“看你这身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说亲，那也是你父母兄长做主，为何你亲自前来？且……好似有些急迫?”

　　他面上原本的愁闷之色立即变为愤恨之色，咬着牙道：“哼！他们？他们眼里头就只有皇上！”

　　“皇上……难道皇上要把什么皇亲国戚许给你？你却看上了这家的姑娘，所以急急来提亲？”我依旧想试探试探，心里却已明白他们两个是一对被棒打鸳鸯的怨偶，情节虽老套，却实打实地充满着哀怨。

　　他面上的愤恨之色愈发浓重，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甚是自嘲地又轻笑了几声，落寞而去。

　　难道并非如此？这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急急追上去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顿住，面上的喜色却只是一闪而过，苦笑道：“你？”

　　我甚是自信地说：“媒既能说得，那也必能破得！是不是若是将皇上那处的媒破了，你此处的亲就可成了？”

　　心下甚是高兴，若真成全了这对人，那我也少了一个被皇后逼亲的候选者，这是两处都受益之事，何乐而不为？本着能消灭掉一个皇后备选就消灭掉一个的原则，我又使劲点了点头，给自己以信心。

　　“你今日也瞧见了，并非单单只皇上那处，还有这院里，哎！更是个难缠的！”他不由得又连连叹气。

　　“你既不愿说，那我也不勉强你，待你想说之时去东街的‘三杯诺’找店中的王银说找自由即可！”我甩了甩衣袖，径自离开。

　　最近一入杨府，心里就似打鼓一般，尤其是一看到偶然经过的下人驻足偷瞄我，会本能地想到鹦哥那回所说的话，这府里的下人若真是早已将我和鹦哥的关系想歪了，那大夫人那处又会如何想？

　　正满心愁闷的思忖，忽然自前方灌木林里出来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将我唬了一跳。

　　“哟！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张姑娘！”声音媚的都要软进骨子里。

　　定睛一看，是前院里的一个丫鬟，面熟，却不知她究竟是谁。

　　我自她身侧绕开，她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是哪里的丫头？要做什么？”我扯着胳膊厉声问道。

　　她却一点都未被我的“淫威”所震慑，反倒笑得愈发妩媚，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道：“若说前些年，你那模样还配我们少爷，可瞧瞧你如今，越长越腌臜，给我们公子提鞋都不配！”

　　说着甚是嫌恶地松开我，盯着自己嫩白细长的手指瞧了瞧，啧啧叹道：“我这可是伺候少爷的手！怎就碰了你这腌臜货！”

　　“你若是仰慕你家少爷，与你家老爷夫人说便是，为何来找我？真是愚笨的可以！”我斜睨着嘲笑她。

　　她使劲拍了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早就听闻张姑娘有张利嘴，果然是名不虚传！”

　　说着拿帕子揩了揩嘴角，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姑娘有所不知，我是四少爷的屋里人儿呢！”

　　原本已抬起的脚顿住，心里某个地方突地疼了一下，笑亦僵在脸上……

　　蓦地，竟然想到上回鹦哥吻过我的地方也吻过这个女人……

　　啐了一口愤怒地跑开，身后又是一阵妩媚的笑声。

　　没想到鹦哥才十五，就有了……屋里人……原本以为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但是转念一想，他上次吻的那个力道和动作……明显甚是娴熟……

　　想至此处，我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素馨闻声前来，甚是识趣的一语不发，只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我心下不忍，蹲下与她一起捡，手中把玩着一个碎片，甚是犹豫地问：“素馨……你原先去鹦哥院子里，见没见过他那个长的甚是妩媚妖娆的……嗯……屋里人？”

　　素馨的手顿住，蹙眉看着我，复又摇头道：“未听闻四少爷有屋里人呢！”

　　我一跺脚道：“这肯定又是那厮故意气我的伎俩！”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泡妞的手段倒是懂的不少。复又摇摇头想，这么幼稚的手段定是张含想出来的。

　　但是转念一想，纵然是鹦哥的伎俩，但那个丫头为什么那般诋毁我呢？难道她只是依着我今日的打扮实话实说而已？

　　辗转反侧了一宿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顶着一双熊猫眼准备再去园子里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却没想到，不但没再次遇到那丫鬟，反倒是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转身欲往鹅卵石小路上走，好听的声音却传来：“郁鸢！你别想躲！”

　　能把话说得这般直白的，也就只有张含了，这个撺掇着鹦哥不学好的人。

　　想装没听见，他却已来到了我面前，看他的情形样貌，我一惊。

　　原本爱穿一袭栗色衣衫的张含，此时是一身的净白素服，连头上绑发的襟带都是一般颜色，原本的清瘦俊秀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甚至……有一丝枯槁……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全部不见，眼睛肿胀通红，面上是哀恸伤心。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毕竟我躲他只是因为鹦哥，撇开鹦哥不谈，张含自是个又讲义气又有才华的朋友。

　　张含紧蹙的眉头紧了紧，长叹一声，摇摇头：“没事！”

　　我本想问他是不是家中有丧事，但是他这身衣衫又明显不是孝服，却白的那般刺眼和突兀。

　　“若是能趁二人都在的年纪在一起，那便该好好地珍惜，好好地在一起！”他又长叹了一声，才幽幽地看着我说。

　　他接连两个“好好地”愈发让我摸不着头脑。

　　“愈光！”前方正是鹦哥。

　　刚看到鹦哥，脑中便闪现出昨日他那个“屋里人”。

　　急急对张含道：“你莫伤心，好好照顾自己！先行一步！”便急急转身欲离开。

　　张含这厮却一把揪住了我的后衣领，像要抓着我去拿赏金一般，冲着鹦哥道：“升庵，郁鸢在这里！快过来！”

　　我抬起右胳膊向后伸，欲将张含的手打开，左手紧抓着衣领，生怕不慎被拽个大开，身子和脚急急往前，虽全然没了形象，但为了躲避鹦哥，值！

　　“莫勒伤了她！”鹦哥已走上前来拿开张含的手臂。

　　理了理衣襟，本以为又要是一番争吵，我甚至已经拉好了阵势，怒目圆睁，没想到，鹦哥看了一眼憔悴的张含，又满心愁苦的看了一眼我道：“郁鸢，今日我们不谈旁的，只好好陪陪愈光，如何？”

　　心下一软，方才的气焰早已没有，鹦哥这副仿佛似在求饶的神情，让我竟甚是自责，点了点头：“好！”

　　却没有去铺子，只去了一家从未去过的酒楼。

　　上了酒，上了菜，鹦哥将酒递给张含道：“愈光，你心里若是苦，就好好地喝他个一场！”

　　张含二话不说，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我不以为然地说：“你们男人心里一有事就喝酒，但是，喝酒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喝酒就能逃避问题了吗？”

　　“郁鸢，你还是……这么现实……”张含斜睨着我。

　　我点点头，并不多做解释。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吟着，张含的眼眶渐渐湿润，眼泪竟一滴一滴落入酒盏之中，他喟然长叹，将混着万般苦涩的酒仰头饮尽。

　　我疑惑地看着鹦哥，想从他这处听听张含为何这般，张含所吟诵的明显就是苏轼的那首悼亡诗，但是……张含年仅十八，根本并未成婚，又何来悼念亡妻之说？

　　鹦哥却对我甚是笃定地点了点头，我却不明白他这肯定是肯定的什么。

　　鹦哥一杯又一杯地与张含对饮，我挠了挠头道：“你们两个千万别喝醉了，若是醉了，我自己一人如何将你们弄回去？”

　　张含将酒杯猛地一放，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道：“张郁鸢！人都死了！你还担心我们喝醉你自己没法送我们回去？这般自私之人也就是你了！打以前，你就只考虑自己，你知道升庵为你受过多少苦多少难吗？他家里人都那样了，他还处处护着你！你现如今非但不知感恩，还处处躲着他！”

　　鹦哥将他拉坐下来，挤眉弄眼地说：“愈光，你醉了！你醉了！”

　　复又转过头对我道：“郁鸢，你莫与他置气，这只是他酒醉之言罢了！莫将他一个醉酒之人的话放在心上！”

　　我冲鹦哥笑着点点头，若是以前，我定然也指着张含的鼻子与他吵嚷开了，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却有些沉重，没来由的。

　　张含虽然坐下了，手却并未放下，依旧指着我道：“你们两个人都好好的，却不知道珍惜！我的人都死了！家里人阻碍又算得什么？都说甚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狗屁！有情人都进了棺材了，我去和谁成眷属？你们还不知好好珍惜！还不知好好珍惜！”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却有些明白了，难道，张含这个书呆子一直都有心爱之人？但是，他这个心爱之人却已死？

　　张含依旧指着我嘟嘟囔囔，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说的都对！但是，斯人已逝，难过也好，伤心也罢，逝去的人总归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然而，转念一想，以张含平日里教育我的那些大道理，他定是不会在成婚前与其他女子有私情，香消玉殒的女子或许与张含并未见过面，只是双方的家人订过亲，张含伤心，是因为对方是自己未来的娘子，这个原本该与自己成婚的女子却忽然月坠花折，他自是痛不可抑，心里觉得这个推测可能性大些。

　　于是，复又安慰道：“你们虽然未曾见过面，但是既然定了亲，总归是有缘分的，她若是知道你为从未见过面的她这般伤心，纵然是在天上，亦心安了……”

　　“你又知道什么！张郁鸢，从从来来，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一直是这般自以为是，总是躲在自己想象的地方不愿出来！从不去看看你身边那些关心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情状！你有看过吗？”没想到，张含听了我的劝慰之言，反倒愈发生起气来了。

　　但是，对于一个喝醉了的人，和他争吵本就没什么意义，于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尽。

　　我知道，鹦哥自会告诉我缘由，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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