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颗糖

　　病房已经上了锁，里面床铺空荡荡，她布满皱纹的手推了推，发现推不开，又转身抓住唐一的手，在手背拍了拍：“就是这里，你赶紧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他，不然他找不着我怎么办！”
　　想来是把唐一认成了她的儿女，唐一把她扶到一旁坐下，指尖触碰到她布满皱纹微凉的手，将外套披在了她肩膀。
　　宽松的外套一下子遮住了大半的身影，显得更加孤独。
　　唐一知道，奶奶老了，她把自己好好地保存在了有爷爷存在的记忆中，往复循环。
　　没过多久就有护士来找，说是女儿女婿来了，要接她回去，唐一交代了护士几句，回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将情绪敛起，唐一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身旁的边小橘没有动静，侧头发现她正低垂着脑袋，于是弯腰去查看：“哭了？”
　　那双眼睛没有湿润，眼眶也没红，只是哀伤的情绪从眼底跑出来。
　　及其缓慢的转身，边小橘钻进了唐一怀里，胳膊用力的环住了唐一的腰。
　　唐一以为边小橘要偷偷擦眼泪，可她肩膀没有颤抖，呼吸依旧平稳，衣服上也没有温热湿润的感觉。
　　“医生说十九怎么样？”边小橘突然声音闷闷的转移话题。
　　唐一言简意赅：“听力可能没有之前那么好，要一点点恢复，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得定期回来检查。”
　　边小橘从唐一怀里抬起头，“什么时候能恢复好？”
　　唐一游移了一下目光，回答：“看个人恢复情况。”
　　“恢复不好是不是就一直听不清？”
　　“……”
　　唐一并不想骗边小橘，所以没说话，因为他无法准确的保证听力恢复到之前，就连医生也无法保证。
　　边小橘又埋进了唐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我不喜欢下雨天。”
　　唐一轻拍着她的背：“今天没有雨，天快放晴了。”
　　最后分开是由一句“十九快看，我爸爸妈妈在约会”而打断的。
　　-
　　在医院呆了一整天，边小橘有些低沉，唐一提出去他那休息，边小橘说“不要”。
　　今晚唐一要呆在医院陪十九，所以只把边小橘送到了楼下，上楼前唐一说：“可以一直通电话。”
　　楼道里有隐约的回音，断断续续传进边小橘耳朵里。
　　交谈声越来越近，声源就在她家对门，那扇门终于被打开。
　　里面大多已经搬走，本就空间不大的走廊上堆了些箱子，有几个木箱子看着很有年头了，上面雕琢着繁复的花纹，边边角角都有磨损的迹象。还有零零散散的小盒子，像是奶奶那一代的首饰盒，不规则的圆形，上面画着精细又抽象的大片花瓣，还隐约泛着金属的光泽。
　　奶奶要搬走了，以后没有芒果派吃了。
　　从外面向门内望去只有沙发在空旷的客厅中央，边小橘尝试再看看，始终没望见芒果奶奶。
　　八月拽了拽边小橘的衣摆，边小橘才恍惚着打开了自家的门。
　　出神间，八月问边小橘奶奶去哪了。
　　边小橘说奶奶去陪自己的孩子了。
　　他又问：“那爷爷呢？”
　　边小橘愣了一秒，心中迟疑着，究竟是告诉八月真相，还是欺骗他，他大概还不懂得死亡的含义：“爷爷睡着了，要睡很久很久。”
　　“不会醒了吗？”八月趴在边小橘腿边，仰头问。
　　边小橘哽住，手覆上八月的头顶，压下情绪：“他累了，会一直睡下去。”
　　八月盯着边小橘看了好久，最后说：“那不就是死了吗？”
　　边小橘瞳孔震颤，并不知道八月从哪里学到的“死亡”一词。
　　八月解释回答：“是楠楠说的，妈妈的妈妈睡着了，会一直睡觉，一直到妈妈睡着，就能见到了。楠楠说的睡着，就是死了，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
　　八月又继续问：“妈妈，你会睡着吗？”
　　八月的意思是在问她会不会死掉。
　　边小橘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她无法欺骗孩子，只好说：“八月，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也会。”
　　八月眼睛里瞬间漫上一层眼泪，他倔强地憋回去，不肯掉眼泪：“妈妈，你睡着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走吗？梦里的世界会很好吗？我到时候是不是又可以吃到芒果奶奶做的芒果派了？”
　　八月急迫地问出一堆问题，怕下一秒边小橘就消失。
　　边小橘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想抬手抹去他的泪，可是八月依旧抓着她的手不放开。
　　“不可以，你到时候会想留在世界上，想再留久一点。”
　　八月突然抱住边小橘，蹭在边小橘怀里，带着抽噎道：“不要……八月只想和妈妈在一起。”
　　边小橘回抱八月，没有继续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无法继续争辩，等再过几年，也许就是另一个答案。
　　八月还没落地的那段时间，自己总是做梦，梦见死神牵起她的手，想把她领进那个世界。
　　甚至有几天脑海里不停的想着死亡，她想，如果她死的话，肚子里的孩子会感到痛苦吗。妈妈告诉她会的，所以她舍不得。
　　可她躺在手术台的时候又想，要是孩子能平安出生，她就可以在医院里解脱了。
　　手术灯照得刺眼，一瞬间仿佛又看见梦里的死神向自己伸出手。片刻间，麻醉的感觉侵袭着全身，那时她想，死亡会疼吗？
　　边小橘。
　　虚无中一道并不熟悉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但边小橘知道这是谁，他想让她活着，然后照顾好孩子。
　　也许这是身体的本能在求救。
　　对门空了，这一层只剩了边小橘家，似乎显得格外空旷。
　　八月说要自己动手做芒果派，边小橘答应着，说明天一起去超市采购。
　　或许是最近心事变多，边小橘频繁地做起了梦，她在梦中不停的跳出一个深渊又跌入另一个深渊，始终无法醒来。
　　而无法醒来的原因是，都有唐一在。
　　结果都是唐一死在自己面前，尽管这样，她依旧在梦魇中没有醒过来。
　　一场突然降的大雪让世界变成纯白色，边小橘踩在雪中，脚步吱嘎吱嘎地作响。身体异常疲惫，想休息一下，腿却不听使唤地使她向前走去。
　　混沌着，最后停在了一所游乐园面前，边小橘鬼使神差走进去，里面也依旧飘着大雪，没由来的，心底一阵恐慌。
　　场内什么设施也没有，白茫茫一片，边小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知道这里是一座游乐园。
　　走了许久，这里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雪落在她脚下，落在她头顶，肩膀，直到她依旧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前走。
　　好似是终于看到了终点，不远处是一座长长的滑梯，一侧台阶往上有一团小身影，边小橘没什么力气再跑过去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
　　那台阶上的身影如此熟悉，走近一看分明是十九，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边小橘，边小橘仰起头扯了扯嘴角，问：“十九在这里做什么？”
　　十九面无表情没有回答，雪似乎在不经意间停了。
　　“下来吧，上面不安全，我接着你。”边小橘张开双臂又说。
　　十九歪头看了看旁边的滑板，高高的。
　　她又回头看向边小橘，眉间终于有了一点怒色。
　　“妈妈，你怎么才来？”
　　她带着从来没有过的责怪语气，审问边小橘。
　　边小橘喉间像是被厄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十九没有等到边小橘的回应，自己坐起身，转身向身后的台阶倒去。
　　那么高的地方，边小橘下意识要去拦她，才发现膝盖以下被雪盖住，动弹不得，她泪水顺着脸颊落下，用手扒开挡住她的雪堆，等她能动弹，跑到十九面前时，十九的身影倒在雪中，不见生息。
　　边小橘抱住十九，在原地嚎啕大哭了许久，等她再低头看怀中的人，那明明是唐一的脸，而看清后，唐一的身形迅速变成一堆即将融化的雪，周围一切都冰冷的很。
　　她又迅速跌入空荡的走廊，灯光忽明忽暗睁不开眼，前方的时钟闪烁着红光——是在医院。
　　拐过走廊的一个弯，不远处的黑暗中笼罩着一张病床，病床旁趴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时间如同静止般，边小橘心底的恐惧持续发酵，可脚步还是没停地继续往病床走去。
　　直到停住脚步依旧没能看清那张脸，只是那枕头上散着的白发，让边小橘想起芒果奶奶，病床旁趴着的老人也没有声息，仿佛睡着了，满是皱纹的手紧紧攥着被褥边沿露出的指尖，像是雕像一般。
　　边小橘张口发出声音，他们毫无反应。
　　眼皮过于困倦，只是眨了下眼睛，病床上的人就变成了唐一，此刻拉着边小橘拉着他的手。
　　唐一静静躺在那，面庞上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下一秒却满脸皱纹，变成消瘦的老头。
　　边小橘腿软了下去，勉强撑着病床，目光不离床上人半寸。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落在唐一的脸上。
　　她晃着唐一的胳膊，嘴里说着“你看看我”，耳边却越来越模糊，视野也越来越不清楚。走廊里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他们头顶的一盏灯。
　　显得越发孤寂。
　　到最后，边小橘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她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嘴里嘟囔着“你怎么不说话”。
　　头顶唯一一盏灯也熄灭，边小橘猛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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