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保罗·蛇影2

　　韦奚珃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那间位于高档住宅区的顶级错层式豪宅的玄关感应灯无声亮起，冰冷的光滑过意大利黑檀木地板，映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系统释放的、带着雪松与冷泉气息的微凉味道，洁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也与几小时前码头仓库的油污、 血腥和尘埃隔着两个世界。他脱下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入口处的黄铜立架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这疲惫在他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璀璨如星河蔓延的城市灯火时，似乎又被某种坚硬的骨架撑住了。

　　他没有开大灯，任由窗外遥远的光污染为室内提供暧昧的照明。酒柜里取出一瓶单一麦芽威士忌，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黑暗中泛着幽光。他没喝，只是握着，指尖感受着水晶杯壁的冰凉。

　　草原蝰已经处理完仓库的“后续”，芯片也安全取回，叛徒的尸体如同从未存在过般消失了。一切都干净、利落、符合程序。但这完美收官的背后，总有些东西，像潜入深海的气泡，无声地向上浮，抵达心口某个位置时，会带来轻微的、持续的闷胀感。他并非对生死麻木，只是习惯将其视为棋盘上必须被移开的棋子，无论这枚棋子曾是什么材质。

　　就在他对着虚无的夜景出神时，内线加密通讯器特有的、极轻微的震动嗡鸣，从他西装马甲的内袋传来。这声音与众不同，不是普通电话或消息提示，而是一种更低沉、更私密、直接联通某个极少启动的频段的韵律。

　　韦奚珃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方才那点恍惚的疲惫荡然无存。他放下酒杯，走到二楼书房——整间豪宅最核心也最隐秘的区域。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一切可能存在的窥探彻底隔绝。他坐在那张宽大的黑曜石书桌后，打开了经过多重加密、物理隔绝的通讯终端。

　　屏幕亮起，没有画面，只有经过特殊处理的、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传出，是直接来自瑆洲军方最高情报指挥层的某位“大人物”。对话极其简短，没有任何寒暄或冗余信息，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最精密的计算：“短尾蝮先生。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喜事？”

　　“关于夏千荨。”

　　韦奚珃听到这个名字。宽厚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千荨！这个名字像一枚温润却沉重的玉石，突然投入他此刻冰冷而精密的心湖。

　　“她快高中毕业了。”那个声音继续说，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鉴于她的特殊背景、表现出的学术潜力，以及长期规划，军区综合评估后，决定安排她进入圣保罗医学院就读。相关身份掩护、入学渠道及后续安保框架正在拟定。提前告知你，以便你……有所准备。”

　　通讯就此切断，屏幕暗下，书房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他腕表秒针行走的细微声响，哒、哒、哒，规律得近乎冷酷。

　　韦奚珃没有动。他就那么坐在宽大冰凉的座椅里，面对着已然黑暗的屏幕，仿佛成了一尊雕像。房间内恒温系统运转的微弱气流拂过他额前的发丝，但他毫无所觉。

　　然后，一点极其细微的变化，开始在他脸上浮现。先是唇角，那总是习惯性向下抿出冷漠或讥诮弧度的线条，极其缓慢地、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桎梏般，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柔软的弧度。接着是眼睛，那双深黑如漩涡、时常冰冷似铁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坚硬的外壳碎裂，露出底下被小心翼翼珍藏了太久的热度与光亮。那光芒越来越盛，驱散了所有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郁与算计的气场。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从胸腔深处涌上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畅快。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真实。

　　千荨。要来了。

　　圣保罗医学院。与圣保罗医院只有一排树之隔，也是相对……“正常”的环境。至少，比她现在所在的地方，离他要近得多。不是地理上的近，而是他触手可及的保护范围内，在他能够编织的安全网络覆盖之下。

　　分离三年了。

　　整整三年。

　　时间被拉回那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十六岁的女孩穿着蓝色军用迷彩服，头发被雨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里面装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清晰无比的伤感……

　　“你真的要走吗？”她问，声音沙哑。

　　“军令难违。”他当时回答，语气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郑重。“不，我不要你走！”她扑到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泣不成声……

　　“千荨。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常和你联系”
　　他抚摸着她的秀发。信誓旦旦。

　　“真的吗。”

　　“军人怎么能说谎？我和你约定。”

　　三年来，军区那边关于她的消息断断续续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传来。成绩优异得惊人尤其是在生物和化学方面展现出了近乎天赋般的敏锐。她性格沉静，甚至有些孤僻，但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她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的植物，沉默而倔强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他兑现承诺时常主动联系，也是某种无言的尊重。但他会在某些深夜，像现在一样，独自面对这城市的灯火，脑海中掠过那双星辰般的眼睛。留在军区的她会想起他吗？

　　这些思绪偶尔会泛起，但很快又会被更紧迫的任务、更复杂的阴谋、更危险的博弈压下去。他是“短尾蝮”，是瑆洲军方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刃之一，他的世界由谎言、背叛、死亡和绝对的控制构成，温情是奢侈品，更是致命弱点。

　　然而此刻，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世界里厚重阴沉的幕布。

　　兴奋。是的，是兴奋。一种久违的、近乎炽热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不仅仅是因为即将重逢（尽管那渴望强烈得让他自己都心惊），更是因为，这意味着她安全度过了最初也是最危险的阶段。意味着她按照预期的轨迹，成长为了足以被“计划”吸纳的潜力个体。意味着，在官方谨慎评估的背后，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对她能力的认可，也是对韦奚珃当年决策的间接肯定。

　　当然，他也瞬间洞悉了这安排背后更复杂的考量。圣保罗医学院绝非普通的象牙塔，其背景、涉及的尖端研究领域、以及与各方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战场。

　　安排千荨进入，既是对她天赋的投资和利用，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保护性监控，同时或许也是为她将来可能扮演的角色进行铺垫。高层从不做无谓的人情安排。

　　但这些算计，此刻都被那汹涌而来的喜悦冲淡了。他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纯粹的、私人的情绪里，哪怕只有几分钟。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似乎比刚才更加璀璨生动。他想象着千荨来到这座城市的样子。不再是那个雨夜树林里高挑靓丽的女孩，应该更加成熟，眼神或许更加沉静锐利，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一定还在。

　　她会喜欢这里吗？适应新的身份、新的环境、新的挑战。医学院的学业压力不会小，她必须比任何人都努力，才能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他的思维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不再是情报官的冷酷分析，而是掺杂了某种近乎“家长”式的忧虑与筹划。她的新身份必须完美无瑕，住处要安全隐蔽又便利，日常的、他不能明面出面的保护措施要如何安排得滴水不漏？在她身边布置人手不能太近引起她反感，也不能太远失去意义。医学院内部有没有需要提前打点或注意的人物？她的专业方向会选择什么？那些领域是否存在潜在的风险……

　　他甚至开始考虑，第一次“偶然”重逢，应该是什么场景。绝不能是在充满监视和危险的场合，也不能太刻意。或许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傍晚，在某条她可能会经过的、安静而有格调的街道？他该说什么？“好久不见”？还是假装成一次真正的偶遇，从容地打个招呼，观察她瞬间的反应？

　　想到这里，韦奚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罕见的、近乎顽皮的光芒。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看到她惊讶的样子。那个总是过于冷静早熟的女孩，会不会露出一瞬间的、符合她年龄的愕然与无措？

　　但笑意很快又沉淀下去，化作更深沉的决心。她的到来，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他必须把周围清理得更干净，把网织得更密，把可能的威胁扼杀在更远的距离之外。码头仓库里胖强的结局提醒着他，阴影从未远离。而今后，他要守护的，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或一份责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绽放的、他无比在意的人。

　　他走回书桌，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漫射的光，拿起那杯一直没动的威士忌，终于喝了一口。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轻快，与他此刻的心跳隐隐相合。

　　远处，城市永不眠息的背景噪音隐隐传来，像是另一片海洋的潮声。而在这片静谧的高空堡垒里，韦奚珃心中那片沉寂了三年的冻土，正因一个即将到来的春天，悄然松动，生出炽热而隐秘的期盼。

　　戏，确实才刚刚开始。但下一幕，终于有了让他真正期待的理由。【注：此番外为第五季《短尾蝮的爱情》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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