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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回到长乐宫后,我枯坐在窗边良久。
窗外秋阳惨淡,我心中始终萦绕着对金沉璧的担忧,不断派人去她的宫苑探听消息,回应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那场秋雨中长达一整夜的跪求,耗尽了她本就不康健的身体里最后一点元气。
寒气侵骨,悲愤攻心,她回宫后便一直高热不退,神志时昏时醒,喂下去的汤药多半呕了出来,太医轮番诊治,用尽了方子,却终究是回天乏术。
不过三两日,便传来了她已至弥留之际的消息。
我再次去往她的寝宫,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许多年前她刚刚历尽艰辛诞下谢珹的时候。
那时的殿内也弥漫着药味,但空气里更多的是新生命带来的希望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如今,再踏入同样的宫门,却只有一片行将就木、死气沉沉。
药味扑鼻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宫女太监们垂手肃立,个个面带悲戚,屏息凝神。
我本以为,至少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谢珹无论如何也该陪在金沉璧身边,送她最后一程。
然而,守在一旁默默垂泪的宫女,在我低声询问时,却哽咽着告诉我:
“陛下有旨,珹公子已出继履懿亲王,身份有别,此生非诏不得再踏入毓金宫半步。”
他们母子,竟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谢清裕已经连半分人性都没有了。
剥夺了谢珹的前程与身份还不够,甚至连人生最后一点告别的权利都要斩断,何必要做这样绝?
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床榻边,金沉璧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锦被,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唯有眉心因痛苦而微微蹙着。
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极其艰难地抬了抬眼皮,目光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才终于落在我的脸上。
在看清是我的一刹那,她蒙着厚厚阴翳的眸子里似乎有细微的波动。我俯身靠近,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枯瘦如柴的手。
“皇后娘娘。”她的声音气若游丝,需要极力凝神才能听清,“是您啊……”
她费力地喘了口气,胸口微弱地起伏,眼中浮现出一抹歉意,“臣妾对不起您,娘娘。臣妾害过你两次,您怀嫡子那次,还有更早之前在桥上那次。您还愿意来送我一程,听我说说话,臣妾真是没想到。”
她的声音断续,我的心猛地一酸,用力握紧她枯瘦的手,想要说些“都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也是身不由己”之类的安慰话语。
可嘴唇嚅动了几下后,我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伪空洞。
在生死边缘,在一个人用尽一生力气却终究落得如此凄凉的结局面前,所有的宽恕与安慰,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她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目光开始有些涣散,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向了极其遥远的北方,大概看向了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林海雪原。
“我的部族把我送进来,选了我做牺牲品……”她的声音更轻了,“难道我在他们心里是最不重要的么?我那时候难过得紧,觉得我的族人不要我了。”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干涸的眼角滑落,顺着太阳穴的凹陷,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边的华发。
“到了这毓金宫,也从没人真正接纳过我。他们看我的眼神,看珹儿的眼神,我都懂……”
她的呼吸急促了些。
“皇后娘娘,您是不是也觉得,我这辈子好像总是在依靠别人?”
不待我回答,她便继续了下去——
“刚开始,我依靠慕容舜华,后来发现她太善妒,完全靠不住……”
“再后来有了珹儿。”提到儿子,她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微弱的光,旋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我依靠他,指望着他,我把所有没能实现的、所有受过的委屈,都寄托在他身上。”
“我盼着他出息,盼着他能堂堂正正,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不用再被血脉所困,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耸动起来。我连忙扶住她,宫女上前擦拭着她的嘴角,良久才平复下来,气力似乎又被抽走了一大半。
“可现在,我和珹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她闭上眼,泪如雨下,“娘娘,你说,这就是我的命么?一生漂泊,无枝可依。像找不到巢的鸟,绕着树飞啊飞,却始终落不下去……”
“这些年跟着珹儿,我也会背了许多诗,是不是这便是所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们是何其的相似。
都是被家族、被时势、被权力送到毓金宫里的祭品,都在寻找着一点可怜的依附,一点脆弱的庇护,却又在不断的失去与背叛中,认清深宫的本质。
这里哪里有真正可靠的枝丫?
只有无尽的寒风和随时会断裂的悬崖。
“沉璧,”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别这么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在这深宫里,谁又真正有枝可依?像我,我的孩子不得圣心,早早夭折;兰殊也去了,我和陛下你也看到了,早已形同陌路,相看两厌。”
“这毓金宫,看着锦绣堆砌,富贵滔天,可能挣扎着活到现在的,谁不是满身伤痕,谁不是耗尽了心血与气力?你做得已经很好很好了,真的。你护着珹儿长大,在夹缝里生存下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
金沉璧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胸口起伏得更剧烈了些,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宫女们连忙上前伺候,又是一阵压抑的忙乱。
我以为她已无力再言,生命即将在无声的沉默中彻底熄灭,她却忽然又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神竟奇异地清亮了些,凝聚起一种遥远而迷离的光芒,脸上甚至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飘忽的笑容。
“你知道吗,娘娘……”她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甜蜜的神往,“我也会骑马,骑得不比慕容舜华差。”
她微微喘息,目光望向虚空,“我还会射箭,在家乡的时候,我能拉开比我个头还高的弓。我能唱好听的歌,跳很漂亮的舞,不是宫里学的这些,是和族里的姐妹们在篝火旁,围着圈跳的。”
她的眼神愈发迷离,声音却回光返照,带上了孩童般的雀跃与骄傲,“我会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去打猎,在茫茫的雪原上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亢奋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怅惘。
“可是从十六岁坐上那辆来京城的马车开始……”
她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旧梦了。”
她停顿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再次陷入昏迷。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道:
“所有人都以为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骨气,只会依附别人活着。”
“可是我的家乡离京城很远啊。马车走了一路,我的眼泪也流了一路。我所有自由的过往,我的名字、我的骄傲……全都埋葬在那一路上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破碎的独白,泪水早已决堤。
马车碾过漫长的官道,车厢里,一个十六岁的索伦少女默默垂泪,将故乡的风、雪原的鹰、篝火的歌、自己的名字……
一点一点,埋葬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尘土里。
她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呼吸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
就在我以为她即将就此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乡愁离去时,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我连忙俯身,将耳朵凑近。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吐出了一句异常清晰的话语:“我不叫金沉璧,娘娘。”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宣告——
“我叫莫日格勒·别亚。”
“别亚……”我哽咽着,郑重地唤出这个名字,她却没有再回应。
她唇边那抹释然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然后,那双曾映照过林海雪原的辽阔、承受过宫廷偏见的冷眼、流淌过无数深夜泪水、最后盛满对儿子无望之爱与对故乡无尽眷恋的眼睛,彻底地、永远地合上了。
她走了。
带着挣扎了一生的“金沉璧”这个沉重的壳,带着她无法释怀的母族之痛与终身如影随形的偏见,带着她对儿子深沉而无望的爱,也带着她真正的名字——莫日格勒·别亚,和她永远回不去的、鲜衣怒马的十六岁,一同消失在了这个萧索的秋日黄昏。
我僵在原地,握着的那只手温度正迅速流逝,变得越来越冰冷僵硬,我却久久没有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什么。
兰殊离开时在我心上生生撕开的那道巨大伤口尚未结痂,此刻又被金沉璧的逝去,狠狠划下了淋漓的一刀。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这吃人的毓金宫,不但吞噬人的生命,更吞噬人的名字,吞噬人的来处,吞噬人所有的鲜活与真实。
楚瑛、舜华、望舒、兰殊,别亚……还有更多我不曾深知便已消逝的名字。
她们都曾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自己故事与骄傲的女子,最终却都成了史册上的寥寥几笔。
我缓缓松开手,将那只已然冰冷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下,为她掖好被角。
起身时,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沉香连忙扶住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容颜,转过身,走向殿外沉沉的暮色。
何枝可依?
这宫墙之内,本就无枝可依。
我们所有人,都是风雨中独自飘零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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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瑛、舜华、望舒、兰殊,别亚……还有更多我不曾深知便已消逝的名字。
她们都曾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自己故事与骄傲的女子,最终却都成了史册上的寥寥几笔。”加上上一篇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是我在整篇文里想表达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