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苹果

　　在外人眼中，章探之的优秀毋庸置疑，然而若让章言轻细数弟弟的缺点，他能说个三天三夜不停。
　　没有礼貌，没大没小，不知轻重，任性妄为，毒舌欠扁……可即使有那么多缺点——章言轻自以为的缺点——这并不妨碍章言轻爱他，这是一种毫无缘由的爱，甚至带有一些孩子气的无理取闹。
　　其实章言轻一直像一个孩子。
　　章言轻八岁那年，他有了一个弟弟。当他第一次触碰那个软乎乎的团子，感受到从相贴的地方传来的温度时，他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瞬间手足无措。
　　他从婴儿的小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急躁地在床边走了几步，然后奔到父母身边，指着身后的那个肉团，“那就是我的弟弟吗？”
　　父亲看着大儿子仰起的脸，他太熟悉这个语气了，于是他出言警告，“记住了，这个不是你的玩具，好好对他。”
　　“我没有，我不是！”章言轻不知所谓地大叫，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以至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从屋外走进来的母亲吓了一大跳。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哭……”章言轻立在床边哭泣，而他的弟弟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对着他展颜微笑，于是章言轻哭得更凶了。
　　亲近的朋友们总爱取笑章言轻为林妹妹，取的是仙草人间还泪的典，意思说章言轻是哭包。可章言轻从不是为赢得他人关注而流泪，只是他的心灵常常冲荡各种感情，不得解惑，不得言说，因此他哭起来总是很安静，像是露珠从草叶上滚落，清澈，晶莹。
　　做父母的以为八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章言轻在那个房间和弟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懂得了自己身上保护这个生命的责任，感受到一种新生的狂喜，以至于眼前发昏，感到仿佛和母亲生产共感的幻痛。
　　这种感情太强烈太陌生，章言轻双手开弓抹眼泪，像只迷茫的小兽。
　　小团子长出了手脚，然后学会了走路，飞速地拔高，虽然肉嘟嘟的脸蛋依旧手感很好，但小屁孩已经学会臭着张脸，然后用尖言酸语拒绝他人的靠近了。章言轻没少被气得打算亲手清理门户，在厨房磨刀时显得特别专注。
　　偏偏章言轻的朋友们都很喜欢章探之，特别是女同学，眼中的母爱简直要溢出来了，毕竟早熟的章探之聪明理智，身上没有一点小屁孩常见的缺点，那种成熟和年龄的反差又格外可爱。
　　“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弟弟，我早就把他宠上天了”好友调侃，“怎么有兄弟年龄差八岁还打得起来啊？”
　　“章言轻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计较啊？”
　　客厅里爆发愉快的笑声，章言轻拿起水果叉意欲当场行凶，朋友赶快往沙发后面躲。
　　旁边的书房里，章探之抱着砖头似的大部头书，挺直着脊背，严肃认真的样子，实则用心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他一学期说过话的同学，都凑不齐现在客厅里的数目。
　　章探之出生时的基因检测性别是omega，做父母的总是操心更多一些，没少叮嘱章言轻注意弟弟的安全。虽然孩子们年纪还小，父母的用意是在长期教育，尤其章探之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让他们觉得有教育的必要。
　　“你等一下啊，妈妈让我送你。”章言轻听到门廊的动静，关闭了电视机。
　　“不需要，你看电视吧”章探之已经站在门外了，“放心，我的决定不会连累你被妈妈骂，我能保障。”
　　问题关键在这里吗？章言轻气鼓鼓地拿起钥匙，同时顺手揣一包零食，准备等会吃。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和一群alpha混在一起？”来会场接弟弟的章言轻看着走远的一群高中男生，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哼哼着。
　　“为什么不能？仅仅因为他们是alpha，而我甚至还没有分化？”章探之冷静地抬头。
　　“因为这是常识。”章言轻狡猾地回答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大不了我去做割腺体手术。”章探之依旧冷静。
　　章言轻又一次被气得半死，根本没法好好说话，他想。
　　“如果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无法给对方一个完整的自己，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有喜欢的人”豆丁似的小孩，如此说道。
　　看吧，外人不会知道章探之是一个怎样可恶的小魔鬼。
　　“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塞满了可乐和辣条吗？”
　　“嗯，如果是你的话，无论做出怎样的蠢事我都不会吃惊呢。”
　　“连这都不知道，你怎么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至于这些嘲讽，对于章言轻来说已经不痛不痒，不算什么了。
　　他只会一手捞住章探之的脖子，拖着他一起去干各种蠢事，把冰淇淋糊章探之一脸，身高差的原因，这个画面格外好笑。
　　“章家的两兄弟不像两兄弟，倒像同龄的朋友呢。”
　　对于这样的评价，章言轻一律解读为对他弟弟聪明理性的赞美，照单全收。偶尔来中学教室的章探之听到，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
　　章言轻注意到了，“诶诶诶，你笑了，你竟然笑了！”
　　章探之连忙控制面部肌肉，面对眼前放大的一双戏谑的眼睛，偏过头去。
　　“哥，以后你是我哥行吧。”章言轻故意用了撒娇的声线。
　　章探之已经反应过来，章言轻明显在故意逗他，于是不理人就走了。
　　“这小子暗爽着呢。”章言轻回头对同学说道。
　　“童心未泯”同学竖起大拇指，对这种对着小孩撒娇叫哥的心理素质表示称赞。
　　那时他们虽然经常“打仗”，但关系还算和谐，后来几次争吵，兄弟离心，小时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反而更加明晰了。
　　从前章言轻觉得自己的弟弟行为古怪，固然挺可爱，他也愿意配合他逗逗他，但实在过于古怪。后来他才觉出一点不同，比如每年生日的早晨，章探之会给他一个拥抱，然后硬邦邦说一句“生日快乐”，比如他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做饭，那么聪明的章探之竟真的信了，搭着小板凳炒菜，明明平时让人跑腿是绝对使唤不动的，再比如章探之在学校其实很沉默，如果没必要，连嘲讽对方智商都是懒得开口的。
　　再比如，其实章言轻从没有真正以一个平等的视角关注弟弟的内心，他为过去自己的孩子气而懊悔，然而每次尝试和章探之沟通最后又归于争吵，于是更加生自己的气。
　　这样的性格真是糟糕透了，他想。
　　显然，这样的性格是章探之惯的，而章探之那样没大没小，是章言轻纵容的。
　　他们刚到小城的时候，章言轻担心弟弟，不顾章探之的反对拉着他一起睡，从章探之三岁起他们就再没有这样亲近了。
　　其实章言轻心里是害怕的，他知道章探之也是，只是他知道章探之自己一个人也能克服，可他不能没有章探之。
　　章言轻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怀里是一团温暖柔软，他握着章探之细瘦的手腕，莫名就想哭。
　　“你的表情好像你的弟弟营养不良，受尽磨难一样，但这是11岁男孩正常的体格。”
　　章言轻觉得章探之如果醒着一定会这样说，用着冷静的语气，毫无波澜地。
　　但事实上章探之已经睡着了，嘴上再怎么逞强，在章言轻身边，他还是放心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到了白天，又各自穿戴好盔甲，又各怀心思，同时固执地希望说服对方，不肯让步。
　　高铁站，吕常在和众人送别章探之，他胸前露出的围巾轻微飘荡。
　　“见面的时候打算说什么？”吕常在叮嘱，“一定要好好说话，等会在高铁上你再琢磨一下。”
　　“嗯”章探之答应，然而再见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说，隔着白茫茫的薄雪相望，章言轻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涌。
　　“我以为你不愿再见我的……”
　　章探之紧紧握着章言轻的手，掌心的热度传递。
　　其实亲人发生不愉快，各自转身背离时，差的只是不管不顾地回头去追，握紧他的手。
　　比如那个章言轻胡思乱想的夜晚，其实章探之醒着，他只需要转过身回抱住章言轻，两颗贴近的心脏什么都会懂得的。
　　一个转身的距离，辗转别扭好几年，不然怎么说是兄弟呢？生下来就注定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小到争夺客厅电视机的遥控器，大到不肯服输，在意不敢承认关心不敢接受。
　　“17岁生日你许了什么愿？”寒假结束的第一天见面，吕常在好奇。
　　“说出来就不灵了！”班长来收作业，插嘴。
　　章探之轻笑摇头，“这个没关系的——我的愿望是25岁的章言轻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
　　因为要实现这个愿望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而是章探之自己。
　　“这是祝福还是诅咒啊？”晏林煜摸摸头。
　　名为私心的诅咒，名为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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