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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难平(3)
祁访枫觉得不安,很不安。
诚如连泽所说,她已经尽可能地布置了一切。
财政如何捉襟见肘也省吃俭用地养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强军,还是老带新,稳妥又锐利。将领曾是东部声名赫赫的名将,如今依旧是能力出挑的好将军。让阴险的特务头子把敌军查了个明晰,从将领的性情到士兵的数量都尽在掌握。
而阴险的特务和善战的将军一合计,准备把敌军激出城,到布置过的战场打阵地战。
天下三分时也没有哪场仗比这更好打了。
可祁访枫就是眼皮突突直跳。她努力想着若木说世上没有神,选择性封建迷信,针对性科学唯物,这颗心还是静不下来。
可静不下来没用。事实上,她无事可做了。
她把一切安排得很好,兵甲坚实锐利,寒衣厚实温暖,粮饷无人可扣,士兵渴望功勋……
远远地,她听见了喊杀声。
除了睡一觉或者焦虑,她似乎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么想着,祁访枫就迷迷糊糊上了榻。她到底殚精竭虑熬了一晚上,因此入睡极快,可睡眠过程并不踏实。梦境里仿佛有一群猴子在互殴,把她的精神也打得摇摇欲坠。
当一只格外凶猛的猴子放弃殴打对手,转而一拳砸上围观的祁访枫时,她惊醒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快步走出军营,望向平岚山。
她望见了一片火海。
……
事情不是一开始就搞砸的,刚开始时,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许巢蓝领着军队立在瓮城外。她拉开弓箭,粗壮的手臂肌肉鼓起,手指勒着弓弦,那支气势逼人的箭上绑着一封信。
“啪——”
城头守军惊悚地看着那支深深钉入城墙,将石墙凿出裂缝的箭矢。她咽了咽口水,咬牙拽下外头的箭,几次都差点脱手,生怕在这期间对面又来一支箭把她也钉死。
与这封信件一同送到军营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匣子。
主将不屑地嗤笑一声,她当然知道这群人想干什么。无非是天汇城城高壕深,她们不肯老实攻城罢了。
她自诩不是蠢人,自然也不会被这种把戏气到。可她看着望青人绞尽脑汁只为将自己哄出去,好节省她们那可怜的兵力……这样卑微可笑的画面,毫无意义取悦了她。主将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打算陪可怜的望青人玩一玩。
“将军!”副将提醒道,“咱们不必理会她,沉住气就是!”
主将动作一顿,不悦皱眉:“我又岂会傻傻上当!”
副将又要开口,主将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开了信封。她悠闲地靠在主座上,伸手取过一颗挂着冰霜的葡萄送进嘴里。那是夏季成熟的甜美果实,用冰窖保存至今。
这或许破费钱财,但她是王上看重的将领,德配其位,日子过得好一点怎么了?
她这么想着,副将还在那叽叽咕咕。“将军,这都是望青人的诡计,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副将劝道,“把这东西烧了,我们据城而守,她们忍不下去自然会攻城的!”
主将充耳不闻,甚至因为这伴奏声更加激起了逆反心理。
她又取过一颗葡萄,神色悠哉,漫不经心地一目十行。看着看着,她悠哉的表情就像葡萄的来处,冷冰冰地冻住了。她的眼珠机械地移动,嘴里干巴巴地嚼着,那葡萄仿佛从她嘴里生出一层冰花,不知不觉冻了满脸。
副将心情不好。
果不其然,主将的呼吸突然粗重了起来,拿着信纸的手在颤抖,捏着葡萄的手一个没收住,把汁水四溢的果实捏爆了!
葡萄将军脸上的冰层缓缓皲裂,清脆的声响听得人牙酸。她眼中喷薄出惊人的怒火,那猛烈的气势让人得以知道,这怒火必是先在她脑子里烧过一轮,才从眼眶里冲出。
将军一脚踏在案桌上,直直踩碎了它,指着天破口大骂!
她骂得难听,可脑中到底还有一丝清明,还嗤笑着望青人的卑鄙。
可捧着匣子的士兵被她吓了一跳,这一吓,人就下意识跪下去了。她的膝盖磕在地上,似乎也磕碰到望青人留在盒中的狡诈机关,那匣子嘭地一下打开,扬出里头的物件。
葡萄将军看着那份礼物,一时没了反应。
她的怒火已然到达极点,完全烧毁了仅存的理智。
“开城门放浮桥!我要宰了她们!”葡萄将军嘶吼道。
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军营,气势汹汹地召集了士兵。
中军帐马上清空了,副将却还愣在那。很难完全清晰地形容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有点恼火,有点无奈,又很不可思议,还有点意料之中。
她看着地上摔开的匣子,心想,倘若不是战事在即,她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匣子,看看它到底是怎样一个构造,能如此恰到好处地打开。
副将深吸一口气,也紧跟着出了中军帐,步履匆匆,面色凝重。
空无一人的中军帐,那件仿佛流动着珠光水色的男式衣裙就这么美丽孤寂地倒在地上,仿佛一位漂亮无力,姿态优美的面首。
两军遥遥对垒,大纛旗肃穆地垂着,仿佛一只俯视战场的巨兽。
君华看着五千人的灰甲大军,忍不住咋舌:“还真给骗出来了。”
许巢蓝促狭道:“写这封檄文的人可是个大才子,而且还很体贴,省得太佶屈聱牙为难了对方的文化水平。”
紧接着,神武大将军说:“飞旌那边差不多了。此战你为先锋,不可恋战,务必将天汇军引入平岚山。”
“是!”
……
战马踏过浮桥,奔雷似的来到城前平地。
主将气昏了头脑,什么也没吩咐地冲出去了。副将在后面紧赶慢赶,一边追上自家将军,一边组织起还懵着的城门守军。
她们突然得了命令,要开城门放浮桥,眼看着大军乌泱泱地出门,却没人来下达更近一层的指令,就傻在当场了。
“把弩箭搭起来,将军还没开战,你们就在城头上射箭掩护,开战后也对准望青人射箭,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功!”副将严厉道,“箭射死几个,就有几分赏!全体一起赏!”
“是!”守军们立刻严阵以待。
躲在城头上射击就有赏,这好事可不是天天有啊!一名城头兵瞄准了望青人的军阵,深秋的寒风吹过,甲是冷的,箭也是冷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士兵不由得分出一丝思绪去怀疑,这风是不是更远的地方一条冰冻的河面吹来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冷呢?
她的牙齿开始颤动,骨骼也在发抖,带动皮肉在寒衣单薄的盔甲内部打摆。
士兵深吸一口气,寒冷刺激了她的神经,神志清明。她呼出了白雾,遮挡了视野,可早就瞄准的箭矢无惧这片白雾,穿刺而出,直直冲向为首的银白小将。
她的手臂冻得发抖,她想,她一定要立功,一定要得赏。得了赏赐,下次打仗才能换一件不填芦花的薄棉衣,才能射得更稳,才能得更多赏赐……阿母病重,剩下的赏赐越多,她才更有底气治好她。
射杀一名偏将,算是厉害的战功了吧?士兵想着,那支箭就扎向了银白小将的脖子。
她的箭术可是很好的,头盔与铠甲之间的缝隙,她可以轻松射到!
“咔。”
箭尖刺到银白小将的脖子,真真实实扎着了,她却没反应,更别提摔下马。
一身亮银铠甲的偏将轻松拔下那支箭,活动了两圈脖子。她甚至不抬头看看是谁,而是拔出一把黑金交错的巨剑。
战争开始了。
……
长牌兵举着盾,身后的同袍用长矛击倒了第一排的士兵,混乱地厮杀后,黑灰两色的军队开始了白刃战。
杨七娘只觉得世界都在坍塌。
可世界依旧是那个世界,太阳悬着照着,土地坚实广阔,人声鼎沸。但它又切实坍塌了——她听见了很多声音,混杂在一起,刀刃般把她熟悉的世界分割成风一吹就散落的碎片。
她身边是一位同袍,那是她在军校的同学。那人力气大,性格也蛮横,出征前信誓旦旦,要冲到最前面,以一当千!杀得敌人望风而逃闻风丧胆,给她让出一条通往大纛旗的路!她要卷了那面最高荣耀的旗帜,找将军讨赏!
赏赐能做什么呢?同袍就絮絮叨叨地说,妹妹下矿干活太辛苦了,平日里省吃俭用的,丁点生存限度以外的钱也不肯花。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此格外羞愧,更不敢怨她怎么日日端上餐桌的都是清汤寡水。
孩子们要上学,两位母亲年纪也大了,家里还缺这样的柜子那样的板凳……桩桩件件都摊开来说,那真是全世界的铜钱填进来也不够!
她进了军校,娘娘就多给她家发一份补贴,可还是不够。
她要立功,要赏钱!
于是她咬得腮帮子鼓起,抖擞浑身的肌肉,嗷嗷着冲上去了!
杨七娘偷偷问过她,这是战场呀,要死人的,你不怕吗?
同袍就说,我死了,还有一份更丰厚的抚恤金呢。
她听起来全不怕死,更不怕伤,是个铁骨铮铮的勇士!
可当敌人的环首刀砍在她身上,她就痛哭流涕,杀猪似的凄厉惨叫起来了。一时之间,什么母亲孩子,妹妹的操劳,家中的缺口,她都忘在脑后了,只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回跑,连刀都丢了。
那道伤口还没见骨,看起来很轻,可就是很疼啊!
怎么会这么疼呢?居然比她在学校里被将军教训打军棍还疼!手臂上的伤口,居然能扯着她浑身的神经突突直跳,让她恨不得在地上哀号打滚!
杨七娘咬着牙,努力屏蔽了所有尖锐恐怖的声响,她砍翻了前方的几个敌人,趁机拉了一把同袍。
杨七娘给了她一巴掌,啐道:“清醒点!军法官盯着呢!你逃了,就要砍你的头!”
同袍只愣了一瞬间,忽然就冷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哪种激素占领了大脑,士兵胡乱抓起一把刀,尖叫着又冲上去了。
她是一个魁梧的士兵,虎背熊腰的壮士,就是在话本里她也该是熊罴一样的猛将。可她只是握着一把平平无奇的环首刀,淹没在无边的惨叫哭喊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她,又都不是她。
哭喊喊杀声不绝于耳。
那些声音是同袍发出的,杨七娘已经无暇顾及了。她也很想咆哮嘶吼,发出些声音来保持自己的勇气,可她没有多余的精力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躯体,凝聚在眼睛,捕捉敌人的动向,察觉她的弱点,然后——一刀穿心!
杨七娘只觉得身体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源源不断地提供飘飘然的勇力,时刻准备着从她皮囊里涌出,灼烧敌人,也烧毁她自己。
是她们战况不利吗?否则怎么会打得这么辛苦?
如果杨七娘能离开厮杀现场,像她记忆里未曾坍塌的世界里的太阳一样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她会发现:她们的局势有利极了。
她们杀得辛苦,身体和精神都痛苦万分,可战线居然是不曾退的!退的是天汇灰甲军呀!
但如今的杨七娘没法意识到这点,她一刀割开了敌军的喉咙,皮肉是软的,喉管是脆的,骨骼的硬的,这些沿着刀刃传来的古怪触感让她手脚发软,又被她抛之脑后。因为鲜血溅上来了,她有些看不清,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才能听见那劈来的刀锋。
“噗呲——”
君华杀进天汇军中,黑剑劈砍斜带,在敌军中划出一个圆满的弧,让这个圆弧上住满了亡魂。她的剑刃比寻常佩剑更长,剑面宽厚,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气势慑人,让人不自觉心生惧意。
“将军、将军!”
君华巨剑一转,替士兵清出一片空地。
城头上箭矢飞来,她顺手一挥,剑刃又替她们斩去了威胁。
她气息平稳,仿佛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直杀到所有屠戮她士兵的人通通消失。那身银白的铠甲沾了血,却难掩辉光。想退后的新兵一看她,一看她们一往无前的勇猛将军,士气就飞扬起来了!
君华斜斜挥剑,剑刃上的血迹还没甩出去,就又染上全新的红色。
“定安!定安!”士兵们高呼她的封号,士气高昂。
可她该停的,她该退了!
这个想法在君华脑海中无声浮现,让她整个灵魂都颤抖起来。
她的士兵还在呼救,还在欢呼,还在等着她!
——她是来诱敌深入的!
战鼓咚咚敲响,连带着大地都振动。鼓声激起跃动的飞尘,马蹄威风凛凛地踏着,身着银白铠甲的小将军仿佛大军锚点,哪里出了缺口,她就填上,杀得敌军退避三舍。她一冲锋,战鼓就格外节奏紧促,声音响亮。
三击鼓一冲锋,她已经杀得灰甲军胆寒了。
许巢蓝远远看着,眉头皱得死紧。
祁雪青欲言又止,小心道:“将军,要我去……”
许巢蓝说:“不必,你专心布置,她知道轻重。”
她知道吗?
君华微微喘气,盯紧了天汇军的大纛旗。
她确实杀了很多敌人,杀得灰甲军不敢向前。可她们中军未动,弓弩手在城墙上虎视眈眈。
冲进去,以一当千!
银铠将军攥紧缰绳,毒牙伸长。
血液划过漆黑的剑身,点燃了一片火。火光似乎淬炼了它,让它光明如镜,在某一个瞬间,君华从那寸凛然的黑色中望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金蜜色的,铜镜似的眼睛。
君华又望见了自己。
其实她们不曾遥遥相望,更不能争论些什么。战场的声音压抑又紧凑,她们是不曾有机会的。
该争论的早就争论完了,现如今,年轻的剑客身披军甲,威风凛凛。
于是,她的手适时开始颤抖了。
……
杨七娘好不容易能喘口气。
她已经是一个足够骁勇的士兵了,打完这一仗,她所有的惶恐都会变成她的经验。下一次上战场,她就知道哪种姿势挥刀更能快速夺取敌人的生命,哪种表情的敌人已经情绪崩溃,最好杀不过……
她再也不会恐惧战场的声音,再也不会看见一个坍塌的世界——她已经可以住进去了。
可现在,她只是一个忙里偷生的新兵。
杨七娘尤其感谢她的将军,她发誓,下回小将军再逃文化课,她一定不向神武大将军报信!
在这惊人到诡异的空闲时间,杨七娘甚至能分出心神去找找那个同袍的身影。很快,她就松了口气。
同袍还活着,身上挂了彩,表情也苍白恍惚,可到底活着。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暴喝,杨七娘凝神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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