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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
转眼便是端午宫宴,席面设于开阔的御苑之中。
今年的端午却不同往年,因晋王妃谢颖文新丧未久,宫中并未大肆庆贺。宴席未开,先见众多身着各色法衣的巫祝僧道穿行苑内,设坛诵经,为宫室驱邪祈福。
香火缭绕间,梵音道偈不绝于耳,给这佳节平添了几分肃穆与诡谲。
香炉里升腾起的青烟带着奇异的草药味,与艾草、菖蒲的清香混杂。日头毒辣,晒得汉白玉的栏杆都有些烫手。蝉鸣声嘶力竭,一切都搅得人心烦意乱。
开宴尚有一段时辰,宫妃命妇们领着些年幼的皇子、公主,在搭好的凉棚下小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
凉棚下设有冰鉴,丝丝凉气驱散了些许暑热。案上摆着应节的五毒饼、粽子与插着石榴花的赤金瓶。
徐仪今日穿了一件黛色的通袖袍,发髻上简简单单簪了支点翠嵌珠的岁岁平安簪,端庄之中,又透着几分不事张扬的雅致。
她由苏川药引入座,就在临安公主朱静镜的身侧。两人点头示礼,朱静镜今日面色不大好看,有些苍白,眼下亦有淡淡的青影。
想来,谢颖文之事,于她心头也是一桩不小的惊吓。
徐仪见她神思不属,便低声道:“公主殿下,可是乏了?”
朱静镜回过神,勉强一笑,意有所指的看向那些肃立不动的法师:“这法事做得太久,暑气蒸得人发昏。”
徐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开口道:“父皇母后也是一片慈心,想为三嫂超度一番。毕竟,这宫里头,看不见的东西,才最磨人”
徐仪的语气透出一股幽凉,分明烈日当空,朱静镜却无端打了个寒颤:“四嫂也信这些鬼神之说?”
徐仪眼睫低垂,神色黯淡:“这宫里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太多了,不知多少孤魂无处可去。民间都说,人若含冤而死,一口怨气不散,是要化作祟回来的。我不敢不信。”
言罢,徐仪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才对朱静镜悄声道:“我听宫人议论,三嫂这事邪乎得很。她身边那位女官温善煦投井之后,被打捞上来时面目全非,四肢扭曲得不似人形。”
这个名字一出,朱静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徐仪的语速不疾不徐:“还有那个随行的小宫女,也不知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望向虚空,竟是死不瞑目。”
朱静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四嫂,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徐仪的声音愈轻,如耳语呢喃:“宫人将这事传得玄乎,我见公主似不放在心上,才想提醒一句。终究该存几分敬畏之心。否则若真被什么缠上了,怕是难以脱身。”
话音未落,“啪嗒”两声,两只黑影直挺挺从树上掉下来。一只正落在朱静镜的绣鞋边,另一只摔在石桌上,溅开几点血。
朱静镜猛地从绣墩上弹起,连连后退,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小几。“砰”的一声,上面的茶盏果盘摔了一地,碎瓷与汁水四溅。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命妇们停下了交谈,皇子们停止了嬉闹,连远处持法的道士都侧目望来。
朱静镜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的看着那两只麻雀,直挺挺地躺着,小小的眼睛,还圆睁着,玻璃珠似的,映不出半点光,登时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石榴红箭袖的小身影,一阵风似的从假山后跑了出来。
是七皇子朱榑,他手里还捏着一张小巧的弹弓,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神采:“四嫂,你看见没!看见没!”
他跑到徐仪近前,献宝似的嚷嚷道:“我新练的本事!一石二鸟!”
朱榑才十二岁的年纪,正是顽劣跳脱的时候,压根没察觉到现场气氛的诡异。
随侍的太监已经利落的上前将鸟收拾干净,徐仪好像此刻才注意到朱静镜的失态一般,连忙站起身,轻轻抚了抚朱静镜的手臂,随即望向朱梓,眉眼间带着一丝温和的责备:
“七弟,休得胡闹。你瞧,都把你大姐姐给吓着了。”
朱榑愣了一下,看看脸色惨白的朱静镜,又看看地上的死鸟,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朱静镜喉间发紧,再也待不下去。
“我……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了……”她心神恍惚,胡乱地福了福身,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提着裙摆,就往苑外跑去。
众人只当她是女儿家胆小,被吓得狠了,也没多想。唯独徐仪静立原处,目送那道仓皇背影向苑外走去,不动声色地向侍立在朱静镜身后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宫女会意,立即悄步跟上。
朱静镜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徐仪的话语和那些可怖的死状不断在眼前交织翻涌,如影随形,步步紧逼。
就在她即将冲出御苑大门的那一刻,却迎面便撞上一队为祭祀做准备的内侍与法师,抬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祭品。
人群混乱,不知是谁在朱静镜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直直扑向了队伍!
朱静镜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名内侍手捧的朱漆托盘。。
“哗啦——”托盘上的祭品应声倾覆,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下来。
正落在她怀中的,是一颗刚被宰杀不久的羊头。温热的血液尚未干透,黏腻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胸前的宫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朱静镜僵硬地低下头,看到那黄白的羊皮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死寂的眼珠空洞地对着她,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那几乎流尽鲜血的模样,猛地撕开了她心底最恐惧的记忆。谢颖文倒在假山下满身是血的模样、那双曾向她绝望求救的眼睛,在这一刻轰然重现。
朱静镜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她大叫着地将那只羊头从身上丢开,双手在自己华美的宫装上疯狂地乱抓乱挠,仿佛要将那层皮都撕下来。
她瞪大了双眼,瞳孔涣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她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声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这喊声凄厉刺耳,在寂静的宫苑里传出老远。周围的喧闹瞬间静止,众人的目光都循声而来,直直钉在了御苑门口状若疯癫的公主身上。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主位之上,马皇后的脸色瞬间铁青。她身侧的朱祥荣本欲上前搀扶,却被马皇后一把按住手腕。
女官们很快就来将朱静镜带走,直到接下来的宫宴,公主也没有再出现。
纸终究包不住火。稍有心人稍加推动,朱静镜当众失态的消息便传到了朱棡耳中。这位晋王行事向来果决凌厉。
端午宴后,他即刻入宫言辞恳切地请求马皇后彻查晋王妃死因,沉痛地陈述了朱静镜在端午宴上的异常举止,以及此案中诸多未解的疑点。
此时徐仪与朱棣正在燕王府书房中,听着海寿禀报苏川药暗中递来的消息。徐仪垂眸静听,心想以朱棡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怎会放过这送到眼前的突破口。
朱棣当即问道:“父皇怎么说?”
“陛下允了。”海寿的头垂得更低了,“是陛下屏退了左右,亲自审问了公主。”
“静镜公主的原话是,晋王妃去世那日,她只是想在假山群那里她只是想寻个清净,却听到了有人求救,和重物落地的巨响。而后她看到定妃娘娘鬼鬼祟祟地从假山后离开,也看到了已经从假山上坠落的晋王妃。”
徐仪闭上了眼,那惨烈的一幕,仿佛又在眼前重现。
海寿的声音继续传来:“大公主说,晋王妃当时还有一口气在,向公主求救。可公主因为平日里记恨晋王殿下折辱其母孙贵妃,便一时被恶念蒙了心。”
“她没有施救,也没有声张,而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自己悄悄地离开了。”
朱棣听后,神色依旧平静,只说:“此事,有半个字传出去,提头来见。”
“奴婢遵命。”海寿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门被重新合上,书房里,又只剩下夫妻二人。
朱棣转过头,目光平静落在徐仪身上。
“是你将她吓得殿前失仪,让三哥借机逼迫母后彻查?”他缓缓开口,语调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徐仪的心猛地一沉,皱眉反问道:“四郎对静镜是目击者一事,似乎并不意外?”
朱棣却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那目光里带着探究,又似藏着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语气依然平淡:"静镜既已受了这般惊吓,往后,就让她安心待嫁罢。"
朱棣这话分明是要让徐仪放过朱静镜。但他究竟何时知晓朱静镜见死不救的真相?又冷眼旁观她受尽朱棡的误解多久?
徐仪眉头一皱,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对这个她曾以为可以全然信赖的人,第一次生出了陌生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颖文姐姐若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妾身自然不会再追究。”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但妾身只想问王爷一句,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朱棣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
徐仪不禁有些生气,她事事为他考量,处处想着不能将他牵连进来,生怕给他惹上半分麻烦。
到头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有他自己的盘算,有他自己的消息来源,甚至有他自己的秘密。
即使知道徐仪与谢颖文之间的关系不浅,知道徐仪因此被人中伤,却还是将徐仪蒙在鼓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愤怒,瞬间淹没了她:“我乏了。”
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朱棣的呼唤,她却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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