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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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卫大姐死了


      我们学校大门西边儿一棵大柿子树下,有一个说书的。每逢张庄集,他就来说书。一群老头子围坐在他周围,听地专注、出神。我也常常去那树下徘徊。夏天的时候,那树下落了很多小柿子,青青的,带着浅浅的白色的棱线,顶着黑色的触须,像从说书先生嘴里掉落的一个一个的小故事。说书的端着一个碗收钱了,大家自觉地往碗里投钱,五分的、一毛的,都行。
      我妈妈说,说书的脑子转地快。有一个说书的,大清早起来去说书。路上,有一坨牛屎。他一路上,在脑子里转了转,就编了一部书,叫《三打牛屎山》。
      我妈妈还说,说书的人不能得罪。有一个人,就是武大郎,他老师对他有过大恩,他让他老师在他家住着,他好生地伺候着。后来,他因为有什么事儿,让他老师误会了,以为他恩将仇报,嫌弃他老师了。他老师就从他家里离开了。路上,他老师写了一部书来拐着弯儿骂他。他发现他老师走了,赶紧去追他老师。等他追上他老师以后,他老师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可是,他老师写的书已经四散开来,想收回都来不及了。
      说书的先生可以把旁人的事儿随便编排的。一个说书的先生,在写书的时候,写到关公护着二位嫂嫂不得已投降曹操。曹操奸诈,故意安排关公与二位嫂嫂共处一室。说书先生写到此,本想写关公对嫂嫂大不敬。谁知道先生刚要提笔,那灯就被一阵风吹灭了。先生掌灯再来写,灯火又一次被风吹灭。先生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先生,手下留情”。先生知道,是关公显灵了。关公忠烈,关公虽死,可他的名节不容亵渎。先生长叹一声,挥笔写下关公秉烛读《春秋》:关公的嫂嫂在里间安歇,关公远远地在外间侍立。待嫂嫂安歇以后。关公拿弹弓帮嫂嫂熄灭灯火。他自己则侍卫在外头,长夜秉烛读《春秋》。
      说书人不来的时候,那几个老头儿就搬个板凳坐成一圈儿,让他们中一个认字的老头来读书给他们听。读书的捧着书,撅着花白的胡子,脸上挂着书中人物的笑,慢吞吞地读地仔细,听书的闭着眼睛,撅着花白的胡子,听地入迷。
      那时候估计很多人家里,光景都不好,要出来混口吃的。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到学校大门口儿。看到张庄前的大街上,来了两个男的,跟我爸爸一样的年纪,跟我爸爸差不多的模样,肩膀上背着袋子,手里抱了琵琶。那时快到饭时儿了,可他们并不急着到别人家的大门儿上去,他们在张庄前的一块高高的大石头垒成的石台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抱着琵琶低头弹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就在这个地方,我竟然见到了北荆堂的家振二大娘。原来,二大娘家的精卫大姐说亲说到了张庄,男方是张庄大队干部的儿子。
      那天,家振大娘一如既往地穿地干净利落,剪着“二道毛子”,鬓边上别着一根发卡。
      她推着自行车,嘴里夹着香烟,跟亲家道了别,飞身上了她的单车,威风凛凛地从亲家送别的队列前冲过,意气风发地向前飞去,像是去参加一个飞车比赛。
      我看着了她,叫她一声“二大娘”,她“嗯”了一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棵大柿树底下,是一个小陡坡儿,二大娘像骑着一头牛似的骑着她的单车,冲上陡坡。她双手攥着车把,朝右一歪头儿,“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烟把儿,又风驰电掣地顺着张庄前头的大路,直奔荆堂奔去了。姑娘说亲说给了张庄大队书记的儿子,这是件荣耀的事。自家闺女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二大娘作为老母亲,也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家振二大娘性格很好强。我亲眼看过她跟她的亲妯娌,家兴大娘,两个人,在她们的婆婆家的天井里骂架。她们妯娌两个已然是都上了岁数,快要当奶奶了。她们的老婆婆更是垂垂老矣,管不了她们了。她们两个激烈地骂战,她们的婆婆,一个为人很老实的老太太,顶着满头的白发,站在一边,紧闭着双眼“听战”。
      家兴大大娘头发已经花白,嗓子嘶哑,为人比较老实,她家里只有两个闺女,没有儿子。大闺女在家里招的女婿,生了个男孩儿叫“交托”。我们那时候不知道“交托”的意思,只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奇怪,荆堂的小孩儿都叫他“胶拖鞋”。家振二大娘精明强干,口齿伶俐,家有一儿一女。两个大娘骂架,论嘴力和体力,大大娘都不是二大娘的对手。可是论对错,说不上是谁对谁错。精明强干的人固然强势,可是头脑不太精明的人也有她的昏昧和固执。
      大大娘拿着铁耙子,面向西,站在二大娘跟前,不停地弯腰低头,像耙柴禾一样,把铁耙子往地上耙着,比划着,嘶哑着嗓子冲着二大娘骂:“你个昏了心的女人!我弄死你!砍死你!把你剁八瓣儿!”大大娘手里的铁耙子,早就用地快要散架儿了,它现在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头上只有十来个铁条儿弯成的齿儿,即使朝谁砸去,吃上她一耙,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和破坏力。
      二大娘压根儿没把大大娘放在眼里。二大娘面朝东坐着,大腿翘在二腿上,左手把着一杆铁锨,右手托着一个青苹果,抬起脸儿,边朝着大大娘得意洋洋地啃着,边跟大大娘对骂:“砍死你!砍死你个鬼东西!”因为根本没把大大娘当回事儿,所以二大娘的音量和火力反而比大大娘的小地多。
      大大娘突然出击,轮起铁耙子就朝二大娘砸去。二大娘“蹭”地一下站起身,奋起直追,把大大娘追地冒跑。
      农村人,有些地方的农村人,男人,还有女人,会吵架,会骂架,好像是打小就有的天生的本事。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这是基因里自带的,这是长年累月地熏陶造就的。我那时候直到现在也说不清,这是一种陋习,还是一种生存的技能。或者说,长此以往,成了一种传统和传承。
      二大娘有空儿还是做豆腐,做好了豆腐,自己推着小车,在南北荆堂转着卖豆腐。她做的豆腐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技术和质量都是上乘。
      男方家就在我们小学校门口。我上学的时候,也见过精卫姐姐站在她婆家门口的样子。她穿着粉色的喇叭花袖口儿的连衣裙,亭亭玉立,紧闭的朱唇,扭成石榴花的模样。
      那时候,我一度怀疑。人家不上学就能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这可是一步登天,登峰造极了。像我们这样苦哈哈地上学的,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
      可是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精卫大姐死了。”
      我当时一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精卫大姐怎么就这样殒没了。
      “啊?真的?怎么死的?”我问。
      我爷爷说:“精卫走婆家的时候,跟着她对象去拉沙子。半路上,她嘴里叼着的一袋子饼干掉下去了。她没跟她对象说,自己不吱拉声儿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想去把那袋子饼干捡起来的。她对象只顾着开拖拉机,不知道她跳下去了,直接从她身上开过去了。”
      “天呐!”我说,“太可怜了!多可惜啊!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大侄女儿!”站在我跟前的大伟说,“她对象下来一看,精卫半个身子都被碾过去了。她对象抱着她吓得哇哇地哭。”
      “精卫大姐现在搁哪儿呢?” 我看着我爷爷家的东墙头和锅屋,呆呆地说。
      “早埋了!埋在北荆堂的梨行里。”我爷爷说。
      “你去看看去吧?大侄女儿!我带你去!”大伟说。
      “我不敢去!那儿有吊死鬼!以前经常有女人搁哪里上吊!”我说。
      精卫大姐埋在了北荆堂的梨行里。不知怎的,我一听说梨行这个地方,心里就有些别样的阴郁。爸爸小时候不是在梨行捡梨吃,害得他肚子疼吗,爸爸也曾带着我去梨行摘柿子。梨行应该是美的。可是梨行也是阴森的。曾经有个受了气上吊的女人,就吊死在梨行了。听说,她的脸已经跟紫茄子一样了,舌头不知道有没有伸出来。有些上吊的女人学精了,上吊的时候,为了不让舌头吐出来难看,就事先在自己的嘴里塞上手捏子,也就是手帕。
      一大早,我们去上学的公路边儿上,二大娘精神萎靡地蹲在路旁。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家振大娘要去跟她的亲家打官司。家振大娘跟她的亲家反目成仇了。
      家振大娘该有多伤心啊。她从一只展翅的雄鹰,陡然间,变成了一只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老母鸡。她的闺女被人给害死了,她的心被生生地给割了去。我明白她心里的火光不会灭。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有怒火。她对女儿有多爱,对对方就有多恨。她要去打官司,她要去告状,她要让害她女儿的人家倾家荡产,坐牢,赔偿。
      跟我一起上学的小姑娘说,二大娘看见我们这些小姑娘,恐怕是心里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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