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与狐狸眼

　　独山镇群山的桃树枝结满了花苞，一夜雨过千树万树盛放，远远看上去一片星粉。

　　仇亿换了件薄款的深蓝针织衫，提着水壶开了门，门口靠着一块厚实的木板，题着“寺灵仇亿的家”四个毛笔字。

　　门口铺了层白石，经过夜雨的滋润而透着亮光，原本泥泞的山道浇了灰白的水泥，再也不用担心汽车上下山会沾得满身泥泞了。

　　他拧开了门口的水龙头，水流经过地上蜿蜒的水管涌出。捡起水管端头，最先流出来的水汩汩浇在了狐狸脑袋上，等把狐狸石像整个浇湿了才将水管插到水壶里去，直至灌得半满，才走回水龙头处拧上。

　　接着，他提着沉甸甸的水壶拐进旁边的小道，沿路将水洒在了那三株绿油油的月季上，最后停在了一口长方形的石槽边，将最后那一点水浇灌下去。

　　做完这一切，仇亿才放下水壶收工，转而脱鞋从院门走进客厅。

　　屋里的陈设和两个月前大致不差，除了没有追着扫地机器人乱跑的人影，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哦对了，还有最大的一个变化。

　　“咚咚咚”的追赶声从二楼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猫在捉老鼠。

　　原屋顺和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女孩从二楼一个接一个攀爬着楼梯下来，两个人手里都捏着两枚鸟蛋。

　　是麻雀蛋。

　　春天到了，麻雀都开始在二楼筑巢了。

　　说到二楼，其实它更适合叫做阁楼，没安装楼梯，一直以来都是靠杂物间里的伸缩梯子来连接的。小阁楼和屋外相通，时不时就有长着翅膀的东西飞进来，仇亿已经见过猫头鹰和蝙蝠了，甚至还有松鼠和猫爬进来，就在他安慰自己幸好没有蛇爬进来的时候，他好像意识到山脚下为什么会标一个“静止放生蛇类”的警示牌了。

　　也许，那个叫原青临的已故之人身上发生了不少故事，于是义愤填膺地在山脚插上了一个又一个警示牌。

　　真是个脾气倔的小老头。

　　由于原田泣要出发去临里找原寺灵了，原屋顺没人照顾，最后就将她捎到独山托付给了仇亿。

　　仇亿笑眯眯地盯着只有他腰高的小女孩，而原屋顺不逞多让，从身后拉出了另一个女孩。据说是她的死党，叫尤简。仇亿上下打量了一番，基本确认了尤简是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他很好奇为什么大小姐会跟着原屋顺来这种穷山僻壤，只见原屋顺立刻拉着尤简的手跑进了山林里，说什么“大冒险开始！！”。

　　原田泣在旁解释：“原屋顺说，要是尤简能和她在山上呆上一个星期，她就答应收她做小跟班。”

　　仇亿失笑：“就这？”

　　原田泣：“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

　　仇亿揶揄道：“真不敢想象原屋顺到了叛逆期家里会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

　　“你先可怜可怜自己吧，我丑话说在前头，原寺灵会不会回这里可不好说。”

　　“大哥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婚事吧，我还不至于需要别人指点。”

　　“……也不知道谁的年纪更大。”一口一个大哥叫得这么顺口，原寺灵都见了没准都自愧不如。

　　原田泣看了眼远处采蘑菇的两个小女孩，侧过脸说：“那我出发了，手机随时保持联系。”

　　“嗯。”

　　“别想着欺负她们。”原田泣再三回头警告。

　　仇亿举起双手投降。

　　可别说欺负她们了，仇亿别反过来被欺负就算好了。

　　两个小孩住进来之后一看到仇亿就跑，原因是原屋顺把仇亿当做了冒险中的大boss，不能靠近他，不然就会掉生命值。

　　只有肚子饿了才知道找过来。

　　“中午吃什么？”原屋顺看着在厨房拆着包装纸的人问。

　　“意面。”仇亿耷拉着眼皮说。

　　尤简也打着哈欠走过来：“还没好吗？”

　　仇亿一盘接着一盘丢进微波炉转，先把第一份分给了尤简。

　　三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和平聚首。

　　就这样连着吃了两天的速食。

　　尤简问：“仇亿，你不会烧饭吗？”

　　没大没小。

　　仇亿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确定要吃我烧的么？吃了狂掉生命值哦。”

　　“那还是继续吃速食吧。”尤简撇嘴道。

　　仇亿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当天晚上就去镇子里打包了满满两大袋的快餐回来。

　　到家后，没想到两个小鬼竟趁他不注意将厨房弄得满是面粉。

　　“我说你们两个，是准备当田螺姑娘吗？”他两只手提着塑料袋进屋。

　　“我们打算做饭团来着。”原屋顺说。

　　“那你们搞这么多面粉做什么？”仇亿一想到等会儿要收拾残局就头疼。

　　尤简抠着手指，一脸心虚地撇过脸。

　　原屋顺则挡在她面前说：“中途忽然想做蛋糕了而已。”

　　“霍~想做蛋糕啊~”

　　所谓的饭团不见踪影，蛋糕也如眼前所示从刚开始就泡汤了。

　　仇亿把打包的盒饭一个个掏出来摆在桌上：“也不是不行。等会儿你们自己打扫卫生。”

　　见她们愣着不动，仇亿自己开了盒饭，动筷前才催促道：“先过来吃饭。”

　　两个小鬼饿得不行，闻到香味了，这才鱼贯过来拉开椅子坐下。

　　·

　　如今是她们住过来的第四天。

　　两个人捧着鸟蛋从二楼顺着伸缩架爬下来，随后又马上小跑着到院子里去了，完全将仇亿当做了透明人。

　　仇亿打开了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席地而坐，同时点开了一个网页，那是他签约的出版社开创的连载网站。

　　今天即将创作最新那本小说的最后一章。

　　可当他一抬起双手，思绪却像被冰封住了，什么都冒不出来。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仇亿烦躁地抓过来查看信息，发现是盛代发来的消息，眉头一皱。

　　盛代不是没事会随意给人发消息的性格。好奇之下，他点进了消息框。

　　【盛代：表哥，你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仇亿有些生疑，心中却隐隐有了答案，他暗自期待着，回复道：谁。

　　没过多久，盛代一连发送了十几张照片。点开来看，每一张都有一个熟悉的人的身影，和他猜想的人完全一致。

　　原来原田泣没有回他消息是因为和原寺灵去北川旅游了。

　　看来是把人哄回来了。

　　仇亿心中一喜。

　　他看着坐在轮椅中露出微笑的人，心里一柔。原寺灵看上去心情很好。

　　仇亿并不担心盛代对原寺灵余情未了，瞧瞧照片中搂着盛代的脖子笑得恣意的黄发少年，早就把盛代吃得死死的了吧。

　　而且原寺灵这个单纯的笨蛋，估计一辈子都不知道盛代喜欢过他，是以没什么好警惕的。

　　他回复道：你们有联系方式了？

　　——当时在大学碰巧遇到了，我和尤蔚然就加了他的微信，现在带他和他哥一起在北川旅游。

　　盛代回复得很及时。

　　仇亿捡起旁边一瓶喝了一半的茶，边喝边回复：

　　你看起来很激动。

　　——嗯。很开心。

　　仇亿笑了笑：

　　那你趁这个机会和他好好聊聊。

　　——我会的。

　　仇亿微笑着退出了和盛代的聊天页面，转而点进了原田泣的头像，表情倏地变冷，戳向聊天框发送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冷着脸，原田泣那边一直都没有回信，仇亿哼地一声将手机摔向沙发。

　　过不多久，仇元的电话打了过来，仇亿又只好把手机捡回来，划动接听。

　　“哥。我和施工队都在山下了，你什么时候下来？”

　　听了仇元的话，仇亿抓过茶几上的日历表翻开，发现今天就是之前定好的动土开工的日子。

　　他从地上站起来，往身上套了件薄外套急急忙忙地开门出去。

　　·

　　山脚，仇元将自己的狼尾绑着个小辫子，头上带着顶黄色国标安全帽，因为眼睛紫外线过敏所以总是戴着橙色的遮阳镜，手里捏着张图纸和领队的人扯着脖子沟通。

　　“我说了，隔两米一个灯。”仇元说。

　　“小伙，你知道两米多远吗？从这，到这儿，人家种树都不会挨这么近，何况是路灯。”施工队队长用腿比划了一下两米有多远，据理力争。

　　“……”

　　仇元吃瘪，余光注意到山上开下来的车，洒泪奔向他：“哥！！你快帮我反驳他！”

　　仇亿从车上下来。

　　仇元声泪俱下地辩解：“我就是想要这里晚上亮一点嘛！”

　　施工队的人议论纷纷：“两米一个路灯，就算是奥特曼来了也要怀疑自己回到故乡了。”

　　仇亿劝仇元说：“在这件事上还是得听专业的。”

　　仇元闷闷不乐。

　　为了取得中国的永久居住权，仇元下了血本和父母签了堪比卖身协议的合同，在今年五月正式进入公司上班，从底层做起当牛做马，直到给公司创收一个亿，报酬就是父亲同意以仇元的个人名义在中国境内投资三百万，获得中国绿卡。

　　除此之外，仇亿联系了当地政府以个人名义给每一座住着人的山都出资修路安装上了灯。而仇元也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说是等李新云出狱以后能照到他亲手安装上的路灯。

　　“哥——”

　　在仇亿和质量员沟通工程的监督工作时，耳边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

　　仇亿转头看过去，只见仇元驾驶着吊机朝他们开过来，跟玩似的拉着杆子。见仇亿朝自己看过来，还大刺刺地比了个耶。

　　“哥！你给我拍张照吧！我怕到时候没有证据和李新云证明是我装的灯！！”

　　仇亿配合地摸出手机，咔嚓一声给他照了个相。

　　忽然，仇亿迟迟反应过来，愣道：“你不怕镜头了？”

　　仇元不以为意地道：“如果想跟李新云在一起，这种觉悟是一定要有的吧？我迟早是要克服的。”

　　“你早这样多好。”仇亿叹了口气。

　　李新云的教育成果居然在失败中逐渐向好发展了，不知道将来的他看到这样的仇元会有什么感想呢……

　　交代完具体事项以后，仇亿就撇下认真工作的仇元朝一条小巷子里走去了。

　　·

　　聋人咖啡店里几乎每一桌都坐了人，前台除了钱青柯，还多了两个员工。

　　二楼靠近水母水缸的一个位置是空着的，桌上放着一个金色的铁牌，代表着这个位置已经被人买断了。

　　而这个买断的人就是仇亿。

　　仇亿写的书一经连载就带火了独山这个偏远小镇。

　　因为书中提到了这家咖啡店，前来参观巡礼的书友络绎不绝，配合当地文旅，渐渐地还推出了一个小IP，尤其是这家咖啡店，几乎成了来独山必打卡的景点。

　　钱青柯一个人忙不过来，头一次研究起怎么招人。然而来应聘的人有嫌工资低的，有嫌她不正规的，最后只有两个刚高中毕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人留了下来，他们的年纪和原寺灵一样大，但却没有原寺灵心气那么沉稳，好像随时都会和她提离职。尽管如此，钱青柯依旧像待亲人一样待他们，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往上提了工资。如果原寺灵回来发现他们拿的工资，一定会皱着眉叫嚷着“不公平”吧。

　　见仇亿光临，扬起半边眉毛和她一示意，钱青柯立马心领神会，泡起了果茶。

　　仇亿二十出头的时候酷爱喝咖啡，每天都会来上一两杯，为了戒掉咖啡瘾，硬是喝了一个月的苦中药，现在一闻到咖啡味就觉得苦上加苦，所以每次来这里他都只点果汁。

　　二楼书架上有一本他写的书，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是他最开始写的一本书，出版数量很低，卖得也不是很理想。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本藏书呢。

　　他抽出了书，从书里找到了之前夹在里面的那封亲笔手信。里面的内容他已经熟到能够倒着背出来，可即便如此，每当他坐下来就要打开来看一遍，并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着原寺灵趴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写信的心情。

　　没过多久，钱青柯就端着他点的果汁上来了。

　　因为仇亿老过来和她聊原寺灵的事，虽然只认识不到一个月，他们却十分合拍地过渡到了老友间的相处模式，自然地调侃起来：“又开始睹信思人了？”

　　仇亿收起信，“嗯”了一声。

　　“不是说他哥过去找他了吗？”

　　“寺灵的腿受伤了。”

　　“什么？！”钱青柯皱起眉，关切地问：“人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见义勇为。”仇亿轻笑着对答，将果汁喝成了香槟既视感。

　　他怎么都没料到原寺灵会有那样的危险，不敢想象要是他催促原田泣催得再慢一拍，原寺灵会不会就不只是腿部受伤这么简单的事了。

　　“寺灵他很热心肠的。”钱青柯想起重新装修这里的时候如天使一样降临的原寺灵，眉毛向下撇去，感怀道：“可能是天性使然吧？他是个心中有大爱的人。”

　　“我不知道。”仇亿自嘲一笑，他说：“我以为我很了解他。”

　　然而他们不过相识了几个月而已。

　　“他太容易满足了，如果真的在临里能自己养活自己，估计他就真的不会再回琬城了吧。”仇亿像在自言自语，“而且万一把他逼急了，只要给钱的话，他什么工作都会接，好像没有下限。”

　　钱青柯阖眸道：“原寺灵很早之前和我说过，他说自己很想攒钱买一台电脑，因为他喜欢玩游戏。也是用这一招一直赖在这里。”

　　“嗯。”

　　“后来，他说自己听力下降了，想配一副助听器，去心碎网吧网购了副二三十块钱的，结果越戴耳朵越疼，所以又想攒钱买一副好点的助听器。”

　　“嗯……”怪不得那天带他去线下门店配完助听器，他会那么开心。

　　“还有前不久，有段时间，我还听他靠在窗边的位置嘀咕说想买一辆自行车呢，说这样出行就方便很多了。”

　　“嗯。”仇亿不明白钱青柯提这些想说什么，但只要是和原寺灵相关的，他都愿意多听一些。

　　钱青柯说：“一个想要变好的人，他的愿望是会慢慢变丰富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想要变好？”

　　“你一定没见过更早之前的他吧？”

　　“……你知道的...我和他认识时间并不长。”

　　“嗯。”钱青柯安静了许久，说：“是可以从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探查到一些情况的。到去年冬天为止，他过冬的外套只有一件，而且是连着几个月都只穿那么一件。有一次还被顾客说了，说他穿这么久的外套都不知道换，身上一定有味道吧。但是去年，他的外套变多了，而且换得还挺勤快的。

　　“我想寺灵应该是把当时那个顾客的话给听进去了，所以有条件了就会给自己买新衣服穿。”

　　“他喜欢耍帅。”仇亿对这一点颇有见解，比如原寺灵喜欢一件衬衫，他会宁愿受冻也不想把外套套上。

　　“所以他才想变好呀。”钱青柯微笑道，“而且，我记得寺灵的文化程度并不高，还是独自生活在独山的。”

　　“嗯。”

　　“你说的他下限低，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好好教过他要爱惜自己呢？”

　　仇亿摇头苦笑：“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人爱他。”

　　钱青柯一愣，继而莞尔：“我想..可能是他想要爱的人不爱他吧。”

　　“他想爱的人……？”

　　一楼的店员忙不过来了，忙喊着钱青柯快下来。钱青柯无奈极了，只好端着托盘准备下楼，扭头提醒道：“他的妹妹、还有李新云，我，明明有很多人喜欢他的，可他还是要离开琬城。唉。”

　　起先，仇亿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

　　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翻开看，每次过来这里除了和钱青柯聊有关原寺灵的事之外，就是在这样有人味又安静的地方看一会儿书。

　　而就在他读到书里的那句：“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仇亿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

　　随着窗外的日光逐渐下沉，钱青柯最后说的那句话又一次钻入了脑海中，合着书里的那一句话，两语点醒梦中人。仇亿双眸微睁，火急火燎地打开了那封信捏在手里。

　　他一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原寺灵害怕失去，所以宁愿在还没彻底失去前先说了再见，这样在彼此之间就能留下个好印象，不至于日后回想起来觉得如鲠在喉。

　　他记得之前只是在原寺灵面前随口一提了次近因效应，可原寺灵竟然就能像这样熟练地运用起来了。

　　真可气啊。

　　这可不是这么用的！

　　三秒钟整理思绪的时间里，仇亿倏地从座位起身，将手里的信重新夹回书里放回书架，急匆匆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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