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衬衣别进裤腰里，整理一圈，腰上还是蓬蓬的不服帖。
　　“不要腹带了。”庞焱说。

　　被岑滢驳回：“颁奖礼好几个小时呢，不行。”
　　“显得我太胖了……”庞焱委屈。

　　“没事，脸上也长肉了，胖得很均匀。”
　　岑滢笑着抬头，就见庞焱咬牙切齿凝视她。

　　“我现在脸是不是很显大？”庞焱很不自信。
　　“不大，”岑滢说，“没有你的偶像包袱大。”

　　看到庞大明星气瘪瘪的样子，岑滢认真安慰他：“躺了快三个月，长胖这么点算好啦！”

　　“可别让粉丝觉得我变油腻大叔了……”庞焱还是有点担心。

　　“一套睡衣穿两个月，你一点儿都不油腻。”

　　“我这叫低碳生活。”
　　“庞老师说得对，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穿最低碳。”
　　“那不便宜你了——啊呀，好疼！别捏脸，要见人的！”

　　收拾好庞焱，岑滢换衣服，化妆。黑色荷叶边小礼服，露出雪白的肩。
　　“多少年没化过这么浓的妆……”岑滢感叹。

　　“好看。”
　　庞焱凑过来，岑滢把他推正了。
　　“把我口红弄花了！”

　　庞焱拿口红递在她面前，客串司仪：“岑编剧，请发表你的获奖感言。”

　　岑滢转头向庞焱，语气特别平淡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能获奖……你选谁？”

　　庞焱愣了一下，笑而反问：“为什么只能有一个？我两个都选。”

　　岑滢低头笑了笑，没作声。

　　她当然希望他们都能获奖。
　　可人不能太贪心啊……不管从剧组平衡还是运气，这都太过奢侈。
　　这种奖，能提名几乎已经等同于获奖了。
　　如果还能有一个人站上奖台，那简直就是祖坟核爆现场。

　　“其实......”庞焱拖了一下腔，面色变得有些严肃。

　　岑滢已经猜出他的意思，“你想说我们俩很大概率都是陪跑是吗？”

　　庞焱笑叹了一声。
　　“这种奖都是论资排辈，优秀的人那么多，我们这个年纪，能进提名露露脸都是撞大运了。”

　　或许是最近的坏消息太频繁了，岑滢总有一种厄运换好运的潜意识恐慌，心说这大运要不还是给别人吧。
　　然而坏消息带来的负能量太多了，太烦了，她又明显感觉自己需要这一剂强心针。
　　*
　　颁奖典礼在电视台举行，会场外人声鼎沸。车门拉开，闪光灯纷至沓来。岑滢一下车就被耀眼密集的灯光逼得倒退了两步，感觉闪电一家子都来了。跟着是不是暴风雨一家子就该来了。

　　“别怕。”
　　这样的场面，庞焱比岑滢经历得多，他低声说，伸手过来拉住她。
　　她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汗涔。

　　剧组的人站好一排，手拉手往前走，走上红毯，走过聚光灯。岑滢低头，深呼吸，脚步错乱。手被他用力握了一下，她抬头挺胸。

　　岑滢偷转头看庞焱一眼，拉着她的人就像有感应，也转头过来看她。

　　或许是灯光太过聚集，显出他眼中的关切格外有层次感。或许是红毯太像岩浆滚滚的河，这一刻他们很像一起过刀山渡火海。连同他们的爱情也被荣耀熔铸成一个发光的整体，宛若一颗莹润无瑕的琥珀，浑然一体，永恒久远。

　　她鬼使神差思维一跳——此时此刻，以及由此以后，维系他们的，是爱情多一些，还是利益多一些。

　　颁奖晚会开始，主持人上台，把一众名导演和名演员调侃一番。
　　庞焱也在被调侃之列。

　　岑滢没心思听笑话。黑斗篷站在她面前，要她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签，只能抽一根……

　　没提名还好，没有希望便不会奢望。已知希望渺茫，然而渺茫也是幻想的祸根。
　　她想获奖，也希望他能获奖。

　　不行，只有一个机会。
　　只能选一个。

　　七年了，她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熬过多少不眠之夜，一身病痛，还挨了一刀，才走到生死未卜的今天。

　　可庞焱走到这一天，一样不容易，现在还带着伤……

　　只能选一个。
　　或者，两者皆空。

　　岑滢手抠着手，好像面前真有两座奖杯让她选。

　　“下面颁发优秀剪辑奖——”

　　如果他们真能有一个机会......好吧好吧，让给他吧。
　　岑滢笑了一下。

　　“下面颁发优秀美术奖——”

　　想好了？

　　这有什么想不好的。
　　岑滢闭上眼，低头，深呼吸。黑斗篷消失了。

　　“下面颁发优秀摄影奖——

　　愿他能获奖……

　　“下面颁发优秀编剧奖，请看大屏幕——”

　　朱门高户，庭院深回，徐玄翊跨出门槛，驻足，回头一望。她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上，在他那一回头的定格中，他们同框在一个画面里。

　　这就够了……岑滢眼前起了一层雾气。

　　“获得优秀编剧奖的是——”
　　扶手下，庞焱的手悄悄伸过来抓住她，用力一握。潮水从心口处涌来，岑滢深呼一口气，慢慢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笑忘城》！岑影！让我们恭喜岑编剧！”

　　岑滢身体一颤，脸上是吃瓜吃到自己瓜的惊愕，失聪似地扭头望向庞焱。

　　那双眼中是欣喜的神色，眉头舒展，有一种得偿所愿的舒然。

　　她猜测着他刚才那用力一握的意味……
　　忽然想，他是否也做过跟她一样的抉择……

　　掌声和目光潮水般涌来，岑滢望着舞台大屏幕上实况中的自己，双眼泛红，仿佛穿越时间，与某个逝去时间点里的自己对视。

　　她获奖了……
　　她难以置信。
　　虽然认真准备过获奖感言，却没想到它真会用上。

　　那他呢……

　　岑滢走上台，在话筒前哽咽，抬头展露笑容：“感谢观众和评委认可。感谢秦导，还原了我想象中的故事世界——”
　　接下来该感谢男主角了。

　　在今天以前，岑滢许过愿，如果她又一次走狗屎运，她会说：“感谢我的爱人庞焱，演出了我心中最好的男主角。庞老师，这个秋天要不要和我一起改写结局？”
　　她知道这很疯狂，她自认为很少有这种疯狂的想法，更遑论付诸行动。

　　但也因为知道这是狗屎运啊，哪能说走就走，她不认为这种让人颅内高潮的疯狂能实现。

　　然后这一刻真的来了。
　　岑滢却怂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怂了。

　　“感谢我的——嗯，感谢庞焱...老师精湛的演技，演活了我心目中徐玄翊这个人物。”
　　她说得磕磕巴巴，就像突然被拎上台的新人，倒也表现出了对奖项的虔诚敬畏。

　　“感谢所有演职人员……”

　　岑滢站在聚光灯里，世界白得恍惚，七年光阴凝集在眼前这一刹那，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得好像一场骗局。
　　为了骗她高兴。
　　骗她得意忘形。

　　以前她总想如果有一天能获奖，肯定会乐疯了。现在这份获奖的喜悦就像舔了一口冰淇淋，甜滋滋的，其实远不如第一次被冷苹表扬、第一次听到可以署名带给她的澎湃欢畅。

　　她走下台，看见庞焱抿着唇，眼中泛着一层光——他们共有的所有时光，像一条春天的河温柔在彼此面前……岑滢又湿了眼。

　　“一个小时的妆没白化。”
　　岑滢落座，庞焱低语。

　　“下一个到你了。”岑滢说。
　　庞焱笑笑不语。

　　“下面颁发的是优秀导演奖——”

　　庞焱你一定要获奖，一定要获奖……岑滢默念。

　　“下面颁发的是优秀电视剧奖……获奖的是，《笑忘城》！”

　　剧组全体起立，拥抱，欢呼。霍山影视的副总上台领奖，剧组又一次欢呼。有人落泪，有人含笑。这不是谁的奖，又是每个人的奖，这是一群人的幸福。这是他们努力的意义。
　　或许因为这一刻的喜悦是所有人的，所有人的喜悦会碰撞膨胀，岑滢感到一种更汹涌的激动。

　　“下面颁发优秀女演员奖——”

　　岑滢忽然变得无比无畏。
　　我就是要两个都选，就是要两个都选……她握紧拳头，逼视而向已经不存在的黑斗篷。

　　“下面颁发优秀男演员奖——”

　　庞焱，庞焱……
　　岑滢坐得端直，心中默祷，眼眸滚烫。

　　“获奖的是……庞焱！恭喜庞焱！”

　　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岑滢垂下眼，俯身假装放奖杯。
　　她知道这一刻镜头就在身边，虽然为他喜极而泣并不见得就超越了同事关系，但难免不会成为有心人带节奏攻击他们的理由。

　　庞焱起身从她面前走过去，镜头离开她的范围，岑滢的视线立刻投向上台的人。

　　庞焱走得很慢，一级台阶要挪两步，颤颤巍巍，像个耄耋老人。
　　大屏幕上，他面带微笑，呲牙咧嘴。
　　坐了快两个小时，虽然穿了腹带，岑滢知道庞焱的脊柱已经到了极限。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站起来跟了过去。随后剧组的人也都站起来，合力扶着庞焱走到台中。主持人下来扶他上台。

　　庞焱喘匀气，对着台下喟然一笑。
　　“大家都看出来了，我今天得这个奖，是我们剧组齐心协力的结果。没有他们，我连这个舞台都上不来。”
　　台下又是笑声又是掌声。

　　岑滢低头，满目泪光，唇边却勾起笑意。

　　“所以，我要感谢所有演职人员，特别要感谢秦牧导演把我拍得这么好。曾经有人对我说，影视寒冬里坚持原创，就像用手接雪，但今夜......

　　岑滢看见庞焱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哽咽，台下响起善意的掌声，她跟着展开眼角，却在下一秒被他突然的剖白钉在原地。
　　“但今夜我想说，岑编剧，你掌心的雪化成了我的银河。”
　　*
　　台灯下，庞焱□□趴在床上。岑滢展开热毛巾朝又白又光的背上一敷，庞焱嚎叫。

　　“烫啊？”岑滢扬眉。
　　“舒服……”
　　岑滢学牛鼻孔喷气。

　　“都不能好好庆祝一下。”
　　庞焱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叹气。

　　“就你这样，没散架在半路都不错了，还想怎么庆祝？奖杯只代表过去的一分一秒，不代表这一秒和下一秒。庞老师要戒骄戒躁哦！”

　　“岑老师教诲的是！”庞焱一口阴阳怪气慢条斯理。
　　忽而他换了一副低沉的口气：“我看到电脑上，你获奖感言的草稿了......”
　　“你为什么不说？”

　　岑滢手顿了一下。
　　觉察的人翻起右脸，把左脸贴在枕头上，抬眼看着她。

　　岑滢垂下眼，往他背上用力。
　　“我可不想被你的粉丝扔臭鸡蛋。”

　　庞焱回过头去，把下巴搁在枕头上。

　　岑滢停下手，等他回答。
　　她说出的并不是一个疑问句，却下意识期待他回答。
　　仿佛他只要说一句什么话，就能成为她对健康担忧的“止恐药”。

　　庞焱静了半天，说出一句：“你觉不觉得，今天晚上有点奇怪？”
　　岑滢直觉里也有些不安，因为他们今晚得到的太多了，多得不敢相信。

　　但问题是，她刚刚在说的是这件事吗？

　　门铃忽然被人按响，一声接一声的。

　　“这么晚了，谁啊？”庞焱回头，“按得这么不要脸，肯定是梁子衿。”

　　岑滢盯着他。
　　庞焱回过头去，把脸埋进枕头，一副“烦死了”的口气叹气。

　　门铃声在客厅里回荡，又乱又焦躁。
　　庞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岑滢气咻咻下楼开门。

　　“庞焱在吗？”
　　来人取下口罩和墨镜，露出一双乌鸡眼。

　　没等岑滢回答，梁子衿屁股着火一样窜上楼，边窜边喊：
　　“庞焱！庞焱！出大事了，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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