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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继任仪式的筹备不需要纳仁自己操心,倒是其他十三部归顺的诚意需要这位衮吉自己去确认,正好趁继任前这段时间巡访了一遍,也将其他几部敲打敲打,看看乞蛮部诺颜游说的成效如何。
越明鸥一行人来访月氏,除敲定盟约之外,还得判断月氏母系政权的号召力,正巧抓住这个机会验证一番,在赤尔沁部休息了一段时间,就跟随纳仁一同周游其余部落。
三个月来收获颇丰,虽说月氏十四部都生活在草原上,也都保持了迁徙的习性,但不同部落还是有各自的立足根本,因此部落与部落之间存在着贸易往来,这就很有趣。
纳仁在巡访过程中发现乞蛮部在向部分部落倾销铁器,于是重点观察了那几个部落的情况,随机应变地调整着应对的计划。
到后来这位衮吉简直是数着日子在等继任之日的到来,倒不是为即将成为新任哈坦汗而兴奋,毕竟这个位子从她出生起就注定了要由她继承,这是措格特多年谋划的结果。
她主要是为即将瓜分乞蛮部矿山资源与游骑势力而激动不已,毕竟眼馋了很久。
如今已是仲冬时节,目所能及之处皆被皑皑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天地同色。
举办仪式的场地在草原北界的雪山脚下,月氏部落相信山居神明,因此每每举办重要仪式,总要在雪山的见证下祈求神明庇佑。
挑选的时节也有讲究,冰雪覆盖的草原与雪山最神圣庄严,在这万籁俱寂的肃穆中完成王权的交接,才能上达天听,以安天命。
只是这时节实在冷。
凛冽寒风连夜不止地在开阔地界肆意席卷,筹备仪式的礼官本来还担心天公不作美,幸好持续数日的雪虐风饕在仪式前夜平息。
好似天地万物要共同见证,雪山之巅的雌鹰为初升的金色太阳加冕,阿尔坦·纳仁就要在今天舍弃衮吉的称号,成为月氏新任哈坦汗。
越明鸥一行人受邀观礼,东嫤担心逯儿体寒之躯在严冬里遭罪,加绒的冬装里三层外三层给人裹得密不透风,外头还要罩一件毛领大氅,好在卜逯儿纤瘦,穿再多也不至于臃肿到不便行动。
等待仪式开场的间隙,东嫤给逯儿戴好帽子把耳朵也捂起来,生怕她受一点风寒,天生体热的人倒不担心自己,简单穿了加绒的冬衣,手和颈项都露在外面,一身带红的劲装包裹着劲瘦躯干,墨发清爽利落地束起来,颀长身形鹤似的立着,在雪地里打眼得很。
风雪停息,自然就能见到太阳,旭日东升,洒下暖融融的光给雪山照亮金顶。虽说喝进去一口冷气呼出来成白团,但卜逯儿的暖手抄里还放了手炉,倒不至于冷。
捂着耳朵听不清说话,卜逯儿揣着手看向东嫤道:“帽子戴着不太舒服,现在没风,我想先摘一会儿。”
这几月渐渐养回气色的一张俏脸团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杏圆湿润的眼睛水灵灵看人的时候,特别漂亮讨喜,两人相处的边界被习惯浸染得越来越模糊,此时面对东嫤不自觉就撒了个娇。
东嫤平日什么都惯着她,这时候却不打算松口,一双手热乎乎地捧上去,给人暖着脸颊笑着劝:“摘了冻呢,就算出太阳现在还没晒到这儿,时不时吹点儿风也冷,先忍一忍?”
卜逯儿仰头看着灿笑的一张脸,迎着璀璨的一双眼睛,心想太阳就在眼前呢,到底没坚持要摘帽子,折中道:“捂着耳朵了。”
东嫤于是又给她整理帽子,但也没把耳朵全露出来,“再忍一小会儿,光马上照过来了,等晒到太阳就摘。”
卜逯儿也只好点点头,一双手揣在暖手抄里,捧着手炉静待开场。
越明鸥与纳仁通完气往这边来,可不是谁都像东嫤似的自己就是个暖炉不怕冷,她照样也披了毛领大氅,清俊挺拔的身形劲竹似的也没被大氅埋没,叆叇后一双冷目像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结了霜,衬得整个人愈发清贵。
卜逯儿看着她走到近前,打了招呼,又转头看看东嫤,意识到只有自己现在裹得毫无形象可言,和她们站在一起还有些格格不入。
好歹是被奉为座上宾前来观礼,三个人往这儿一站就代表了明越的态度,周边还守着不少衣着利落的影卫,围着中间裹得圆滚滚的人,像一圈竹子抱了颗胖笋。
那没办法,想挽回一下作为明越使者的形象但是身体不允许,胖笋怕冷,抿了抿嘴没说话。
越明鸥平时和她们相处从来不端着,只在对外的时候才表现出皇室威仪,如此重要场合拾掇也正常,正是这模样不常见,就连东嫤都忍不住调侃:“哟,我们三公主人模人样的呢!”
越明鸥跟她呛惯了,张嘴就接:“彼此彼此。”
管你好话赖话,反正是彼此彼此。
“你去跟纳仁说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
“问她今天都有什么部署,别又像上回在乞蛮部时候那样,招呼也不提前打一个,差点儿就让我们跟她一起遇险。”
乞蛮部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卜逯儿早就缓过劲儿来,此时听到提这一茬,没有过多反应,东嫤看她平静,也放下心。
“不是说乞蛮部今天可能会有动作吗,要是出现暴动了,她打算怎么应对?”
“周边已经布了兵力,要搞刺杀最佳的时机也就是纳仁放鹰的时候,她会故意多放一会儿,乞蛮部诺颜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可就连仇也报不了了,”越明鸥说着禁不住手冷,还是讨了个手炉来握着,“等着被拆吧,纳仁接过哈坦汗冠冕的那一刻就要大庭广众之下把乞蛮部骨架全给拆了。”
“我们的位置受影响吗?”
东嫤对局势变化不感兴趣,只关心逯儿的安危,虽说她们现在站在高处,不容易受到波及,但乞蛮部背后到底动员了多少部落加入征讨的阵营还未可知,真闹大了总得有个明哲保身的法子,因此问得担忧。
“无妨,部署的兵力都挡在我们前面,真起了暴动也用不上我们帮忙,在一边看着就是了。”
越明鸥这话说的有些不近人情,几月相处下来,其实与纳仁算得上是有些交情,但双方立场决定了在很多事上无法像毫无芥蒂的好友一般交心。
何况手握权柄的人是纳仁,哪里用得上连储位都没资格争的三公主帮忙,越明鸥还得观望观望她继任之后能不能稳坐王位呢。
东嫤又转头和影卫们确认了后方的部署,确定好撤退的方案和路线,才总算放心回头等仪式,说话间太阳已经照过来了,东嫤也依言伸手给逯儿摘了帽子。
那帽子外面是一层动物皮毛,戴在头上将脸裹在绒毛里,严严实实把表情也遮得全乎,东嫤将帽子摘下来,给逯儿整理头发的时候才发现她似乎有些神游天外。
“在想什么?”
“在想我裹得像颗胖笋。”那一点小心思不值得惦记,方才没说话的时间里已经消化了,因此卜逯儿应得坦诚。
东嫤将被帽子压乱的头发理顺了,被这说法逗得一个劲笑,“那也是颗可爱的胖笋。”
越明鸥在一边也被她俩的对话逗笑,附和着“确实”。
雪山顶上的阳光渐渐往山脚下偏了,纳仁也该出场了,只见她高昂着头颅,骄傲地伸直手臂,托着半人高的雕鹰来到场地中央。
场地周围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
月氏部落训鹰,鹰是冬季捕猎不可或缺的亲密伙伴,同时也是祭葬仪式中举足轻重的得力助手,在月氏文化里,鹰肩负着从迎新、护佑到送终的使命,因此被奉为神明的信使。
重要仪式活动中少不了鹰的参与,寻常鹰隼没有这么大,半人高的雕鹰只有统御十四部的王室才能拥有,看这威猛壮硕的体型,明显是只雌鹰。
继任仪式还少不了祝唱,给鹰伴飞的同时向神山祈福,这也得继任者自己来。
阿尔坦·纳仁振臂一扬,嘹亮歌喉中传出清透高亢的唱声,将威猛的雕鹰送上雪山之间盘桓。
雕鹰在空中展翅翱翔,于晨光照耀的明暗之间穿梭,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睛。
悠扬空灵的歌声中穿插着几声飞鹰的尖啸,在群山间回响,惊空遏云、直冲霄汉,也刺透听者的胸腔,让心跳一同震荡。
“真是够震撼人心的,这场面,”东嫤听得手臂发麻,吸进一口气后起一身鸡皮疙瘩,感叹道,“要是江笠阳也在就好了,她说不定能起兴致吹一曲呢!”
江笠阳会吹笛子,但一次也没在越明鸥面前卖弄过,三公主不知道江医师吹起笛子来能有多打动人,想着两人之间除称谓之外还得再算一笔账,叆叇后的眼神若有所思起来。
当然,这若有所思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场上的变故打断了。
一只箭矢直冲纳仁面门破空而去,被守卫飞身拦下,周围果然隐藏了不少刺客,此时纷纷冒出来,往场地中央突袭。
底下瞬间乱成一团,纳仁却显得气定神闲,口中歌唱并未停息,一直伴着飞鹰盘旋。
东嫤远远张望着,忍不住开口道:“哟,这就动手了!”
越明鸥和卜逯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骚动,耐心等待其他被策反部落的支援,看看乞蛮部到底有多少追随者,也观望着阿尔坦·纳仁因乖张失了多少民心。
突袭的刺客后继无力,不一会儿,果见乞蛮部的精兵手持重器便冲了进去,一早就蛰伏在四周的守卫暴起抵抗,底下杀声与金戈碰撞声交织,在山谷回响中放大数倍。
纳仁还在泰然自若地歌唱,飞鹰也仍在山巅尖啸着盘旋。
拥有对战经验的人却一眼看出底下的情况不对,东嫤捏着下巴迟疑了一会儿,道:“照这么看,乞蛮部孤立无援,这也没成功策反任何部落啊?”
越明鸥不解问:“何以见得?”
“之前纳仁重点关注的那几个部落还记得吧,收了乞蛮部售卖的兵器,你仔细看,底下有两拨人在用样的挥刀方式对砍,这不明显是那几个部落的人在跟乞蛮部对抗,总不可能是乞蛮部自己内讧。”
不同兵器的使用方法不同,乞蛮部向其他部落倾销的是同种制式的兵器,使用方法还挺刁钻,关注到这个需要凭借过人的眼力,东嫤转头看到越明鸥叆叇后的斜眼,噎了一瞬,又换了个依据。
“还有就是人数,之前巡访的时候大致了解过不同部落的游骑规模,造反这群人规模看起来明显不对,跟对抗的另一边比起来差距挺大,这你总看得到吧!”
确实,规模不对,看来乞蛮部的游说没成功,还白白低价折损了不少铁器,这种情况下还要选在这个时候刺杀,看来纳仁那七刀是真的招人恨。
站在高处观看一场结果既定的争斗,还真有些远眺戏台的荒诞感,越明鸥想不明白,纳仁性情恣睢、行事乖张,何以能够获得其余部落的坚实拥护。
这个疑问在乌涅格·措格特出现在纳仁身边的时候,顺理成章地解开了,同时解开的,还有越明鸥对哈坦汗壮年退位的疑问。
纳仁虽年长她两岁,但作为女王来说,还是太年轻了,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在胜者为王的草原上拥有统御能力,她想到了,哈坦汗当然也想得到。
越明鸥想明白之后便更加眼红。
东嫤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哼笑声,好奇问:“怎么了?”
越明鸥目不转睛看着底下的动乱逐渐平息,回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事情。”
卜逯儿也跟着好奇:“明鸥想到什么?”
“说来显得我心胸狭窄,不说了。”
“说呀!不拿我们当朋友不是?”东嫤可不依,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越明鸥胸中郁结,这会儿有朋友愿意倾听,都知根知底本就没必要隐瞒,到底没忍住说了出来。
“我之前不明白,为何哈坦汗正值壮年却甘愿退位,现在明白了,是为了避免出现纳仁继任之后无法服众而哈坦汗迟暮也无法提供助力的情况,此时退位,威信犹在,正好能护着纳仁。”
东嫤恍悟道:“啊,这就是乞蛮部游说其他部落不成功的原因!”看向越明鸥又面露不解问,“心胸狭窄又从何说起?”
卜逯儿却明白,纳仁不仅自出生就有王位继承权,还有母亲为她做长远的谋划,为她的继任保驾护航,所有权力都必须靠自己步步为营去争的人,很难不眼红。
越明鸥面对至交倒也坦诚,“我嫉妒。”
东嫤对这种情感不是很能理解,纳仁承袭王位又不影响越明鸥继承大统,两边互不干扰也不存在竞争,何来嫉妒一说。
卜逯儿开解道:“明鸥曾说过,月氏自古以可汗为尊,乌涅格·措格特是月氏的第一位哈坦汗,做出了建立母系政权的创举,因此你十分敬佩。”
越明鸥应了一声,静静听着。
“哈坦汗统御月氏十四部做到了从无到有,明鸥正在做的事也史无前例,你正和自己敬重的前辈走向相同的道路,开创先河本就是逆水行舟、独辟蹊径,这比直接继承皇位更值得骄傲。”
这一番话不是恭维,甚至不算安慰,是卜逯儿完全发自肺腑的、中肯的评价,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越明鸥看着劝说自己走上争权之路、扶持着自己一路走来、深谋远虑事事尽心的人,心中一阵触动。
东嫤也领会了逯儿的意思,在一旁安慰道:“对呀!而且纳仁继任不妨碍你继任,她能成功当大王,你以后也能成功当皇帝,我以后也能成功当将军呢!”
插科打诨彻底将越明鸥心中的不甘消了个干净,越明鸥失笑看着眼前两人,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叹道:“能与你们相识,是我此生一大幸事。”
卜逯儿于是笑起来,东嫤也越过逯儿伸长了胳膊来拍拍她,一顿“好说好说”,把紧巴巴的一颗心拍松快了。
底下的仪式在混乱止息时结束,最后那山巅盘旋的雌鹰,披着曙光落回到纳仁张开的臂膀,朝晖也在此时照耀到月氏新任哈坦汗身上。
这一幕里的纳仁看起来还真有了些神性,底下的人也开始为她欢呼,经此一役,部众归顺得心悦诚服,越明鸥听得清清楚楚。
东嫤忍不住调侃:“你说她不尊重神明吧,老老实实把仪式走完了,从头唱到尾就没停过;说她尊重吧,又偏偏选在继任仪式上把乞蛮部给‘吃’了,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这人真是率性。”
越明鸥却有不同理解,“她唱歌恐怕纯粹是为自己的计划得逞而高兴,并不是为酬神。”
纳仁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举动是否触犯神明,说不定根本就连神都不信。
卜逯儿赞同这个看法,毕竟她曾亲眼见过真心实意敬重神明的人在酬神时有多么虔诚。
不过纳仁不信神也情有可原,毕竟她的王位是措格特给的,而措格特的王位是靠自己争的,创举背后的艰辛不能用所谓神授消弭,精明的上位者只会将信仰变成有利统治的工具。
这场继任仪式,就是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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