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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岳飞对五国城里的渊圣皇帝无甚好感,自然也不会专程来看他一趟。
他看重的,是此地为女真五国部的会盟之所。五国部乃是金国皇室完颜部坚实的盟友和姻亲之一,然而两部之间,也并非没有争斗和防范。尤其是留守在部落里继续以渔猎为生的平民,在金廷治下,依旧不得不挣扎求生。
岳飞既然带人深入金国的大后方,能顺路的地方,就不会放过每一个招抚拉拢的机会。
而进了五国城,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对渊圣皇帝视而不见,回去后被人弹劾,也很难交代。
听到岳飞去拜见渊圣皇帝的安排,刚刚和五国部比试过一番的箭法的岳家军神色各异。
有心里对君权还怀着无限敬畏的,为此很是兴奋,甚至抱着怀里从五国部赢来的海东青,想进献给渊圣官家。亦有不屑一顾,觉得此举纯属耽搁时日、暴露行踪的,偏偏又不敢对主帅提出质疑。
一路上同仇敌忾的岳家军,在干脆利落地解决掉关押处的看守后,难得各怀心思地踏入了其中。
赵恒听到外面的刀兵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待见到一队杀气腾腾纪律严整的精兵进入院中时,整个人都开始战栗起来。
他也不敢再看,立刻开始跪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嘴上还拿女真话谄媚道:”小人对大金绝无二心,一向谨听吩咐,跟外面那些人,没有半点勾连!”
岳飞刚刚踏入院中的脚步顿了顿,踉跄两下后,赶紧退了出去。
先进来布防的将士却连退都不能退,满心里想的,是将来渊圣皇帝回了朝,可千万别唆使官家将他灭口。
好在闹剧没有持续太久,赵恒总算发现面前无人应答,抬头看时,又被一个士卒肩上展翅的海东青吓得起身往门后逃。
岳飞一直在外面看着,见他终于不跪了,总算能进到院中说话。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赵恒,温声安抚道:“臣是岳飞,是从大宋来的,陛下不必惊慌。”
赵恒犹自惊疑未定,喘了好半晌的气,在岳飞的徐徐劝导下,才终于弄明白前因后果。
“你是岳飞?”
“是。”
一问一答间,赵恒身上畏畏缩缩的气质消失殆尽,转为高居九重的理所当然——若在巍峨的宫殿上,兴许还能叫人畏惧两分,可在这萧条庭院里,只是徒增笑耳。
有些岳家军士卒,甚至忍不住捂嘴低笑起来。
可赵恒却犹自未觉,半仰着头,负手对面前的人呵责道:
“岳飞,你放肆!”
岳飞预想过许多尴尬的场景,却不料渊圣皇帝一照面就给了他两个“惊喜”。
连赵构都知道做做面子功夫呢……
任如何腹诽,岳飞面上仍旧躬身请罪:“臣有伤在身,未能施以全礼,还望陛下恕罪。”
赵桓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朕久闻岳卿忠君之名,今日一见,竟是大开眼界。”
岳飞简直一头雾水。他自问除了因为腿上的伤势不曾全礼外,旁的样样周到恭敬,就算御史台的人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弹劾的,怎么渊圣还指摘起他来了?
倘若眼前是在位的官家,他兴许还要曲意应付,解除误会。但既然是渊圣,又是在五国城,他本就因为岳家军的阵亡而精神恹恹,也懒怠多费口舌解释。
赵桓见他默然不语,浑身上下还散发着郁气,不禁有些胆寒。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如同泄气的皮球,腰也不直背也不挺了,颤抖着问道:“你不是来接朕回朝的?”
“臣如今正被金国大军追击,若奉圣驾离开,不能保障陛下的安全。”想了想,岳飞还是没有直接拒绝他。
但这些话,听在赵桓耳中,却与拒绝无异——连他的安全都不能拼死护卫,放他狗屁的忠臣!亏他还信了传言,那什么靖康耻,臣子恨,都是糊弄人的。待他将来回去后,定要处理掉岳飞,以报今日之辱。
赵桓心里恨得越深,面上的态度反倒越亲和,拉着岳飞的手哭泣道:“相公回朝后,可要与官家说说这里的情形啊!我若能有南归日,当一太乙宫主足矣。”
岳飞前面看了两出闹剧,现在任赵桓如何态度,早就心无波澜了。
他意兴阑珊地打算告退,却见院中另一侧,快步走来十余个中年妇人。
当先一人脚还有些跛,行动却很是敏捷,仿佛生怕他离开一般,一边走一边口中连声说道:“岳相公,我愿意生死自负,不给你们拖后腿,只求相公带我出五国城,不知可否?”
说罢她已至岳飞面前,微微欠身,自报家门道:“我是郓王妃朱凤英。”
岳飞面色微愕,方知这些都是靖康之变中被俘虏的宗室女眷。
后面那些女子有朱凤英打头,也纷纷上前恳求。
岳飞颇有些遭不住,沉默良久,才放缓声线道:“诸位夫人,一年之内,虏人定会向我大宋求和,届时朝廷自当要求金虏放归诸位,且不必心急。”
渊圣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不敢作保。但这些未曾被金人看上的女子,以如今的形势,想要争取她们归国,并非难事,犯不着让人冒险逃离。
然而朱凤英竟是摇头道:“我们在此地,一日都留不下去,岳相公现在就带我们走吧。”
其余人亦是纷纷附和。
眼见岳飞还要说什么,朱凤英又连忙补充:“我们出了五国城后,就自行离开,肯定不给相公添麻烦。”
岳飞见她们眉眼间俱是急切,不禁长叹一口气,好半晌过去,才终于点了点头。
“若有能骑马的,随大军一起走就是。倘若不敢上马,那岳某实在无力照拂,也希望诸位还是暂且忍一时之辱,珍惜性命,以待来日。”
众人顿时面露喜色,纷纷表示就算从马上摔死,也绝不打扰岳家军一星半点。
岳飞:倒也不必如此……
赵桓见她们对自己视若无睹,很是恼怒。偏偏刚才在岳飞那里碰了钉子,不敢再找他的茬,便故意向岳飞致歉,实则将矛头对向众女。
“岳相公,这些王妃夫人们,在虏人的地界太久,都失了贞静贤淑的妇道,让你见笑了。”
众女子这才把目光分了两分给眼前这位靖康之变的罪魁祸首,对他的无耻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岳飞也只能回一句“陛下说笑”,又把视线转到朱凤英等人身上:“为防奸细,需先验明诸位的身份,还望见谅。”
随着他话音落下,十余个岳家军士卒走到众人面前,一一询问起她们的来历。
待岳飞从中捕捉到“余英珠”几个字时,眼皮不禁跳了跳。
——这正是官家生母的名讳。
“陈国夫人。”岳飞唤道,却无人应答。
赵谅继位后,虽然厌恶赵构,但同样看不上自己那帮着金人叫门的便宜爹赵枢,再加上对吴太后的敬重,因此并未提出要追封赵枢为皇帝,余英珠也因此只被封为陈国夫人,与寻常亲王正室一般。
当然,这一切加封,远在五国城的余英珠自是不知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官家,却在见到南来的岳飞时,仍旧躲在朱凤英她们身后,仿佛只是五国城里的一个寻常女子。
可余英珠不以身份自居,岳飞却不敢轻易带走她。
说难听些,赵恒也不过是个徒有身份的前任皇帝,出了事,谁也不会为此责备他。但余英珠在路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指不定官家就要与他离心离德。
“余太夫人。”岳飞又唤了一声。他也清楚,这般喊下去,余英珠未必知道唤的是她,可处于礼敬,总不好直呼其名。
幸而这次终于有人应声:“岳相公是在唤我姐姐么?”
岳飞转身看了过去,见开口的中年女子身形挺拔,颇有英气,而另一个垂着头的人,正往她身后躲藏着。
那英气女子无奈地将人拽到身前来,又对岳飞说道:“我叫余芳姿,这是我姐姐余英珠,正是官家的生母,想必岳相公方才是想见她吧。”
“是。余太夫人且留在五国城中,不用多久,定会被虏人礼送回朝,何需与我等冒险?”
岳飞旧话重提,但这次的对象只有余英珠一人,意义便又有所不同。
金国已不是当年耀武扬威的金国,虽则仍旧苛待俘虏,但真正被大宋官家所看重,能够拿来谈判的人物,如当初赵构的生母韦氏,如今官家的生母余英珠,他们不再像当年那样极尽凌辱,反倒会多照拂两分,免得失去了筹码。
尤其是眼下,金军在中原节节败退,老家还被岳飞抄了后路,余英珠完全可以借此为自己谋求些待遇,不至于一日都无法在五国城待下去。
其余的女子还会担心被朝廷遗忘,但余英珠总不至于。
哪知听到这话,余英珠本就惊恐的面容上又现出哀色,抓住余芳姿的手臂,低头垂泪道:“岳相公不肯捎上我,是因为我离开五国城,会引来追兵,妨碍大家么?既如此,妹妹,还有朱姐姐,你们只当我死在五国城好了……”
岳飞见她如此,反倒不忍心再说什么,轻叹道:“太夫人若不嫌路上艰险,就一同走罢了。”
赵恒在一旁,看他们自顾自地做了决定,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甚至不记得他方才在岳飞面前的发怵的模样。
“岳飞,你把金国看押在这里的女眷都带走了,就不怕他们发怒?”
朱凤英眼见要离开这破地方,哪还畏惧赵桓。都不用岳飞说话,她先出声嘲讽道:“当初金兵把我大宋宗室的女眷都带走了,怎么不见陛下发怒?”
赵恒被戳到痛脚,对朱凤英怒斥道:“无知妇人,你懂什么!那时候金军兵临城下,朕能有什么法子?”
“哼,我再无知,也好过陛下坐拥万里江山,却兵溃千里。陛下对那些鞑虏,倒是会卑躬屈膝,只可怜我们这些嫁到皇家的人,可学不会陛下的献媚讨好。”
朱凤英说罢,再不与赵桓纠缠,骑上岳家军刚刚分给她的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些女眷们都以她为首,也呼啦啦地跟着走了。反倒是还愣在院中的岳飞,和下属们面面相觑。
“陛下,臣等就先行告退。”想了想,岳飞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躬身对赵桓一礼,才退出院外。
众将士才出得大门,那个怀抱海东青的士卒,就忍不住失望地慨叹道:“渊圣皇帝,怎么就……就……”
徐庆冷笑着:“若非如此,何来靖康耻?”
岳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室女眷,又听着众将士越来越不敬的议论,只觉脑袋涨的昏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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