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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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


      毛文博的生日这次过得十分隆重,一来是他即将小学毕业,毛健全便觉得需要庆祝一下,二来这次生日与池岁星一起过,两家人商量着,得办得好一些。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一个不起眼的周日,天下着小雨,不知道这是春天后第几场雨,似乎也在庆祝毛文博的十二岁生日。
      雨点落在小巷新铺的青石板,浸湿润透,池岁星脸上沾着奶油,屋里映着蜡烛的暖光。灯关着,毛文博在蛋糕面前许愿,手指上沾了点奶油,刚才抹在小孩脸上的。
      池岁星跟毛文博对坐着,家里的大人们围在一旁,毛健全借来了厂里平时领导视察拍照合影的相机来拍点照片。相机很大一个,池岁星试着抱在胸前都觉得有些重,毛健全左手有伤,只好让池建国来拍。
      那时的相机用的还是胶卷,极为麻烦,拍完后还要冲洗、扫描,等真能看到照片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
      池岁星许久端详那张照片,中间的桌面放着一块蛋糕,蛋糕一脚被按了下,凹陷下去,左右两边分别是池岁星与毛文博。小孩右脸上沾着奶油,趴在桌面,望着蛋糕,舔了舔嘴唇。他对面的毛文博,正双手合十,坐的端正,微微低头,看着蛋糕也看着池岁星。他久久地凝望,嘴角肆无忌惮地笑着。
      蛋糕上蜡烛的光衬在两人的面庞,温馨淡然,红晕的烛光也映在小孩的眼里,闪闪发亮。
      “哥哥,你许了什么愿望。”池岁星拿着照片问道。
      “忘了。”毛文博微笑说。
      “啊,这就忘了。”小孩继续看着照片,把它压在了书桌下,时刻都能看见。他回头,毛文博站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池岁星都比毛文博矮了一个头。近些年来毛文博变化实在太大,几乎一个月一个样,身高窜似的往上长,有了点喉结,唇上多了些绒毛,要长胡子似的,跟雍淳杰那块胎记一样。
      四月份一过,天气便像是烧起来,池岁星早早就脱去了长衣,换上短裤短袖,许多都是毛文博穿剩下的。以前筒子楼里,有哥哥姐姐的衣服拿给小孩穿,池岁星总要让文丽萍多洗一洗,生怕衣服脏乱。可是毛文博不同,有时池岁星前一天刚好换洗衣服,新的一套衣服不知道穿什么,平时都是文丽萍在打理,只好随便从衣柜里拿一套,错穿成毛文博的,这种事情不在少数。
      可惜,只有毛文博以前的衣服合身,新买的衣服太大,池岁星穿上衣像是穿裙子。毛文博买新衣服的频率也多,近些年上街去买衣服,文丽萍都要叮嘱毛健全把衣服买大一号,不然今年买的明年就穿不下了。
      最近物价疯长,菜市场、超市的猪肉,一天一个价,跟小孩的个头似的,都在往上窜,从没往下掉过。
      单元楼下的太太们都在说,手里的钱不如趁早花出去,现在还能买到点东西,以后说不定就买不到了。
      于是乎,池岁星明显能感觉到,家里的新物件越来越多。那已经破旧的沙发换掉了,在某天池岁星放学回家后陡然发现的。
      小孩刚开门,退出去,抬头看一眼门牌号,毛文博还被突然后退的小孩踩了两脚。手里的钥匙还插在孔锁里,新沙发与客厅里的三转一响显得格格不入。
      “妈!”小孩嘹亮一声,“家里的沙发呢!”
      “你爸换了。”文丽萍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上沾着水,帮池岁星提下书包。
      “怎么换了。”池岁星一边询问,一边坐在新沙发上,软和,几乎要陷下去。
      “旧沙发太老了,坐着也不舒服。”
      “噢。”小孩答应道。
      文丽萍回头做饭,池岁星每天放学到家,都会看见妈妈穿着围裙,或坐在沙发上等锅里的水烧开,或在厨房忙活。小孩跟在她后头,文丽萍扎着的头发垂下,几根白发那么显眼。
      “爸爸呢。”他伸手从后背抱着文丽萍。
      “在废品回收站,爸爸说家里有些旧东西,试试能不能去卖点钱,或者添点钱换成新的。”文丽萍没理会小孩,她手上还端着锅铲,锅里的饭菜勾人,“几岁了还抱着。”
      池岁星探头看了看,“今天吃什么。”
      “小炒牛肉。”
      “又有肉哇。”
      “你们长身体呢。”
      自从去年某天文丽萍发现毛文博开始抽条以来,家里的伙食是越来越好了。文丽萍去市场割肉,一次都是两三斤,足够家里吃好些天。而对于家里那已经被塞得满当的冰箱,池岁星从未见过又空余。
      爷爷去世后,婆婆仍在乡下,逢年过节,送来的蔬菜却是一次比一次多,仿佛爷爷也出力。这个是今年新秋(熏)的香肠,那个是去年的腊肉,还有刚摘的丝瓜、四季豆,手臂粗长的茄子。
      “别在厨房捣乱。”文丽萍提早把小孩叫出厨房,“去写作业,不行就去客厅看会儿电视,爸爸干爹等会就下班了。”
      在写作业与看电视之间,池岁星肯定选后者。毛文博干脆摊开作业本,就在客厅沙发前写作业。
      “你不进去写。”池岁星靠在毛文博肩上。
      “这是——抗干扰训练。”毛文博自嘲说道。
      还没写到几个字,房门传来开锁声,池建国跟毛健全一齐下班,两家人除了节假日,少有这样齐聚的时候。
      池建国刚进门,便看见写作业的毛文博,以及在打扰毛文博的池岁星。
      “池岁星!”他吼道,“你看哈你,哥哥在写作业,你自己看电视就算了还打扰别个。”
      “没有!”池岁星辩解,“哥哥都还没写!”
      “那也不行,人家马上要考试了。”
      六年级的毕业考试,要比平常的期末提前两周,大概六月中旬。虽然毛文博并不紧张,反正现在都已经学完了新课,也复习过一遍,他觉得现在上考场也没问题。
      只是苦了池岁星,等他考完试,小孩还有两周的学要上。
      “现在紧张不。”毛健全岔开话题。
      “还行。”毛文博说,他的回答永远是折中的。上街买东西,问他想不想要,他会看着大人的心情。要是文丽萍一口夸赞这件衣服好看,毛文博大概会说“可以”,若是有人说这件衣服不好看,那就换个说法,“还行”,实在不喜欢的,只好摇摇头。
      同样的场景,换成池岁星,“我想要这个,想要那个,这个也想要,那个也好看。”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天上的星星你要不要嘛!”
      小孩立刻闭嘴,跟毛文博拉着手,要是再看见什么想要的,便只好挠挠毛文博手心儿,让他帮忙要一下。
      池岁星真觉得他们偏心,同样的东西,自己要就不行,毛文博要就可以。于是小孩只好傍大款似的哄着毛文博,要是他一不开心了,游戏、电视、零花钱大概都会泡汤。
      小时候,池岁星犯点小错,都是由毛文博一手管教,面壁、罚站罚跪都是小事,现在大了,再这么罚也丢面子,于是毛文博都是在晚上说教。可惜池岁星不怎么听,让毛文博觉得还是得有点实质的惩罚才好。有时用塑料尺子打几下手脚,池岁星皮糙肉厚的,也不疼,当然毛文博也没用劲儿打。
      相处这么多年,池岁星也知道,毛文博只是平时好说话,真生气起来还是很可怕的。印象里最深的那次,还是萧大妈找上门来,询问萧旭飞的下落。
      或许,比起让毛文博生气,池岁星更怕的是冷落,担心毛文博哪天就不理自己,亦或是某天毛家要搬走,这些会让生活越来越坏的想法,总在小孩睡前时,不断从脑海里冒出来。
      直到他往旁边蹭,握着毛文博的手,或是毛文博一只手捧着小孩脸,两人总要有些实质的接触,才让池岁星安心许多。
      六月的儿童节除了当天放了假,前一天,六年级的班里还办了晚会,每人交两块钱的班费,买了点零食水果。池岁星还去偷吃了点东西,毛文博坐在后桌,跟马回涛一起。小孩担心被班主任发现,藏在他俩中间,只有每节课间才能来一会儿,其他年级们还要上课。
      毛文博快考试了,那几天家里都安静,池岁星没开电视,也没问毛文博要不要打游戏。他身上还穿着毛文博前年的衣服,白衣服洗得有些发灰。随着日子越来越临近,池岁星都比毛文博紧张许多,这一点,毛文博从每天晚上小孩抱着他睡觉就能看出来。
      冬天冷,他常抱得紧,夏天热,池岁星与毛文博都是怕热的,可池岁星还是喜欢挨着点,虽然不能抱着。今年的夏天反常,不是说天气,倒是说小孩的态度。
      以前总是拖拉,时不时顶嘴,虽然事后都会和好,两人小打小闹也就过去。从五月下旬,大概六一过后,池岁星总是闷闷不乐起来,晚上睡觉凑的近,实在是热。好在家里新添了电扇,用插线板接到床头,放在与床铺齐高的凳子上,开窗开门,一整夜都是凉快的。唯一担心的也许就是蚊子,夏天的蚊虫又毒又辣,咬上一口半天都痒。屋里的蚊香、花露水,文丽萍都会在小孩放学回来前提前喷一遍,点上蚊香。
      毛文博敏锐察觉到池岁星这些天的情绪,终在考试前一天晚上问出话:“这几天怎么不开心。”
      “你要考试了。”池岁星说。他手里的钢笔在纸业上划拉,墨水浸透纸张,在下一页上留下一些墨痕。
      “考试了就放假了呀。”毛文博说,“然后我让爸爸买辆自行车,以后上中学用。我把自行车学了,后面几天就骑车来接你放学。”
      池岁星嘟着嘴,似乎没有接受,也没拒绝。所想另有其事。
      “雍哥都好久没回来了。”他说道。
      毛文博算是听出来了,“你觉得我要去二中上学吗。”
      “万一去一中呢。”池岁星接着讽刺道,“到时候就跟雍哥一样,寒暑假才回来。”
      “好啊。”毛文博接话下去,“到时候我就在学校里住读,寒暑假也不回来。”
      “不行!”池岁星努力摇头,仿佛这样能改变未来的结果。
      见小孩都快掉眼泪了,毛文博搭上他肩膀,搂着小孩。本来想抱着他在腿上坐的,结果池岁星长大许多,已经抱不动了,两人只好挨着,头碰头,脸碰脸。
      夜晚的路灯长明,屋里墙面上的灯泡,把书桌上的纸星、弹弓和生日时那张照片照得泛光。池岁星把这当做最后的安慰,见毛文博没多解释,他自个儿只好接着哭。小孩的眼泪不多,从小如此,只是这次格外丰富,扑在毛文博怀里哭,把他胸膛前打湿许多。
      “我不想你走。”
      “我也没说我要走。”
      池岁星回过神来,“真的?那你读什么学校。”
      “二中呀。”毛文博道。
      “噢。”小孩擦着眼泪,“早说啊。”
      那天教学楼外极为安静,六年级的楼层都有老师把守,不让其他年级的学生来这一层。考完试后就可以离校,毛文博放学比池岁星早很多。当天放学后,池岁星还是在校门口看到了毛文博。
      “你一直没回去吗。”池岁星问。
      “嗯。”毛文博点点头,“去马回涛家等了一会儿。”
      “他呢。”
      “在跟他爷爷学打陀螺。”
      毛文博回家,晚上就在小区里学自行车,用的还是家里那辆老车,不怕被摔坏。毛健全说,等毛文博学会了就买新的。
      池岁星与在楼下玩乐的小孩们就在毛文博旁边,都想骑上两圈,被池岁星拒绝。黄义还提醒说小心点偷自行车的贼,上次他的新自行车被偷后,还没找到呢。
      毛文博这些天一直在学,争取下周一之前学会,骑车接池岁星放学。
      周三,池岁星中午回家,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重庆直辖市挂牌揭幕大会的直播,车站里的大屏幕也放着“热烈庆祝设立重庆直辖市”,下边是香港回归的倒计时,还剩十三天。小区楼下搭着舞台,今晚有“新重庆故事会”的节目,主持人拉着新重庆的横幅。
      6月18日,重庆直辖市正式挂牌,至此,我国第四个直辖市正式成立,也宣告了原重庆市,原培林市,原湾县市,原黔河地区正式脱离川省,它们的车牌由“川”开头变为“渝”开头,身份证号码从这天开始,由51变为50开头,电话区号统一变成023开头。
      从这天开始,川省不再与北湖,南湖两省接壤。津江原本在1992年11月撤县设市,为省辖县级市,川省政府委托重庆市政府代管,如今也直接划入重庆直辖市管辖。
      这些会影响什么,变革什么,池岁星并不清楚。只记得那天,街头的鞭炮震天,屋里的歌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王小波四十五岁在北京的小公寓里去世;汪曾祺因病入院,随后去世,享年七十七岁。
      毛文博顺利地学会了自行车,每天接送池岁星上下学。起初只是早上与下午,每天只送来回一趟,中午由小孩自己去坐车。后来多了,他便要求毛文博送两趟。
      毛文博常在中午红旗广场旁等他,池岁星让他再往前去等,这样好在路队结束解散的第一时间便跳到毛文博的后座上,朝其他同学炫耀。
      过了红旗广场,到了两河口,这里的地界人少,池岁星想骑着玩一会儿,便跟毛文博交换位置。
      自行车是毛健全新买的,不是大杠,他还特意把座椅调矮了,毛文博骑着正好,池岁星得站着骑。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池岁星考完试,两人都放暑假。
      小孩不喜欢看新闻,那年的六月三十日是个例外。他早早就守在了电视机前,一家人都守在电视机前,新买的沙发都快挤不下。那夜小区里灯火通明,没买电视的去有电视的家里看,就连池家,也多多少少来了许多邻居。
      直到夜深,似乎是个安静的夏夜,电视里的主持人说道:“现在是1997年6月30日的23点59分,让我们的心和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起跳动。”
      那是香港回归的最后一分钟,本来沉静的夜陡然在倒数十秒时躁动起来。
      1964年,南粤专门开展为香港供水工程,保障同胞用水;用电紧张,于是有了合作攻坚克难建立起来的大亚湾核电站;香港物资短缺,新中国供应了70%的日用品,90%的副食品。
      自1842年在南京江面皋华丽号落下条约,到1997年6月30日,海风在港岛吹拂了155年。
      倒数为零,国歌响起,鲜红的国旗徐徐上升,同胞们欢欣鼓舞,电视机前更是欢腾。许多那一年出生的孩子,被父母取名叫“港生”“港回”。
      池岁星没怎么看过电影,最多看到些露天电影。只是在日后看到的某个影片里,结尾那一句话,似乎也把他带回到这一年。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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