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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黄粱(十六)
梦境的主人消亡,而梦境所幻化而出的一切也随之走向崩溃。
世界显现出了它最为本真的姿态,也即一片虚无。
萧望川呆呆地跪坐原地,凝望着沈容青走后的那片空地,周侧的一切的响动在顷刻间变得无比渺远,像是隔着一层厚膜,将喧嚣与咆哮都浸在了沉默的海水中。
半晌,他才如提线木偶般,无知无措地将腰间的锦囊解下。
拉开封袋的细绳,取出内里那张在匆忙中被沈容青揉得有些发皱的字条。上头的墨迹好似还没干透,字条的主人修修改改了许久,最后只留下了简短的八个字。
“愿岁并谢,与友长兮”。
在即刻凋零的岁月中,我愿同你结为知己,此心绵长不息,矢志不渝。
“你这个笨蛋......”将锦囊拢在怀中,他不住地耸动起了肩膀。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他静候着末日的莅临,于心间默数命运的大驾光临,看那渐近的黑暗将世界自于外层的边缘处往内里扩散,蚕食殆尽期间的任一。
忽而,一片高大的阴影投落,紧随其后的是一束为晕染开来的灯火暖光。
蓦然抬眼,透过薄薄的纸面,萧望川的眼中倒影出了一朵正在跃动的焰花。
火光驱散了黑暗,在此方寸之地,为他带去了一线的温暖与慰藉。
“是你啊。”他试图将灯盏揽入怀中,贪婪地汲取这黑暗之中最后的微光,可纸灯却是轰然碎裂,焰花也一同散去,唯有那灼热的光亮披了他满身,帮他将前路照亮。
顾渊站在他的面前,不执一言。良久,他猛然凑近,在前人的唇上落下一个略显粗鲁的吻,后而不等那人作出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消失在了世界坍塌过后的黑暗中。
顺着光点铺就的道路朝前,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至这具凡体的肉身大限临至,他的灵魂才终于冲破了世俗的枷锁,迎来了新一轮的重生。
“幻境,破。”
言出法随,黑暗再度被撕裂,瓦解,归终为了苍白一片。
或许此刻的情景,才更堪配得上一声虚无。
而在这虚无的中点,立着一个为萧望川无比熟悉却又过分陌生的身影。
“磨磨唧唧这么久,等的我花儿都谢了。”
心魔回首看来,冲他戏谑地笑了笑,“怎么样,想好了吗?”
说着,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而后数无胜数的高台楼阁拔地而起,眨眼间便将两人彼时身处的这片空白世界塞填得满满当当。
“自然。”摊开掌心,方才随幻境一齐消失的锦囊再度出现在了萧望川的手中。他默不作声地将字条收下,长长的睫毛遮盖了他的视线,更掩盖了正于他眼中流淌的难以言喻的苦涩。
“聪明如你,又怎会料想不到这个结局?你总想着要再争取争取,再努力努力,但努力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魔在他新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中闲暇地来回踱步,“不论有没有四方镜,不论你有没有进到他的心魔幻境,他也早就是个死人了。修真界无轮回,更无转世,你那可怜的朋友死了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猜猜这儿是哪?”他攀上萧望川的肩,掰过他的下颚,强迫他朝前看去。
“这是你的心魔幻境。”
“乐安,来陪我放花灯吧。”抱着一盏兔子花灯的“沈容青”从心魔身后走出,对着萧望川,他笑弯了眉眼。
“喂,傻子萧,还愣着干嘛,过来一起啊。”
“兄长,你这个混蛋!”
“让父皇看看,我们的小乐安近来有没有好好念书。”
“殿下!这是奴婢从东街新开的糖水铺子里打包回来的糕点,正还热乎着,殿下要不要尝尝?”
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站在了萧望川的面前。他们笑得那般真,那么温暖,绝难叫人置信这不过只是一群虚无缥缈的幻象。
“不光是他们。”心魔俯在他耳边,轻声笑道。
话音刚落,萧望川便觉自己发间一热,抬头看去,才发现原是清虚仙尊在用自己那双宽厚的大手抚着他的头。
"川儿......"谁料来人才刚吐露出一个音节,就为其身侧之人嗔笑着打断,“磨磨蹭蹭做甚?乖徒孙,师祖给你讲你师父小时候的囧事好不好?”
可惜不等怀空仙尊把故事讲出来,耳根子泛红的清虚仙尊便已悻悻地负手离去。
“诶?真是的。”见状,怀空仙尊无奈地笑笑,末了只能把一串从自己袖中摸出的糖葫芦往萧望川手里一塞,旋即往那人离去的方向奔去,“乖徒孙,师祖去去就来,你师父他就这臭脾气,一点都不可爱。上元节人多,你在这等着,可别走远了哈!”
看着手里那串甜腻腻的糖葫芦,萧望川鬼使神差地想咬上一口尝尝味道,但不等他真的下口,他的视线中便兀自出现了一团白乎乎,圆滚滚的“肉球”。
“唔。”嘬嘬用它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前人的手,趁萧望川一不留神,灵活地一口咬住串糖葫芦的小木棍,蹬着四条小短腿,哒哒地跑了。
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没入人潮中,再难觅见一丝踪迹。
萧望川扶额无奈地笑笑。站起身来,沈容青和万彦宁正还站在他的正前对他招手。
他要过去,去和他们一起放花灯。
忽然,有一只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径自攥住了他的腕心。
萧望川心头猛地一跳。余光往身后瞟去,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片意料之内的黑色衣角。
顾渊跑得气喘吁吁,他的肤色原就白于常人,此刻在汗水的浸润下更显得晶莹剔透,甚至还隐隐浮现出一层薄粉,使得他那张看来不太讨好的臭脸都好像生出了柔情万种。
“终于赶上您了,殿下。”
寒风扬起了萧望川鬓边的一缕发丝,他闭上眼睛,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放任自己被后人拥入怀中。
隔着厚重的冬衣与男人宽阔的胸膛,他听到了顾渊明晰有力的心跳。
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心跳。
“对不起......”萧望川轻声念道。
紧接着,白光一闪。
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转身将正拥着自己的顾渊拦腰斩作两段。
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染了他的衣袍,他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爱人死不瞑目的惨状。
以他为中心的人潮开始骚乱,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萧望川团团包围,无一例外的,斥责着他的暴行。
这些人里面,有他的师父师祖,有他的骨肉至亲,有他的至交好友,还有许许多多,连他都记不清的,与他萍水相逢的过客路人。
吵...好吵......
萧望川捂住双手,只觉得他们无比聒噪。
于是他扬剑,一下又一下,将他们统统杀了个干净。
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血海中,萧望川颤抖的双手叫他连剑都难以握住。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倒灌入他的心肺,好似只稍一粒极微小的火星,便可令其就此当场爆裂开来。
呼吸不过来...好难受......
鲜血充斥了萧望川的视线,他的脑中像有一万只夏蝉嘶哑争鸣,只为将他的意识分裂为数不尽的成百上千块。
明明杀了人的是他,可此时他的身上却反布满了伤痕——密密麻麻,或大或小,所见之处根本找不出一块勉强可称得上完好的皮肉。
“真狠啊。”心魔终于出现。他的状况比起前人也好不了多少,彼时的他也完全已是强弩之末。
萧望川做下这一切的原因无他。
他方才所见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心魔为他精心捏造而出的幻境。
亦或者说,他们都是他之心魔本身。
“哈哈......”萧望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无不在叫嚣着疼痛,可他却仿佛全无知觉般反将手伸入自己腹下的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中,连带着自己的脏器与血肉抠挖出了一面黄铜镜——是四方镜。
沈容青的死去是魔尊生命的终结,却不是心魔幻境的。
现在的他,才是幻境真正的力量本源。
照理说,取得四方镜后,萧望川只需将其毁去便可安然无恙地回到现实,但他并未如此。
偏头啐去一口血沫,他把剑锋重新对准了心魔。
“你想杀了我?”心魔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我本是一体,杀了我,你也别想活下去!”
不料听了这话后的萧望川却反是喜色更甚。
“啊,原来心魔也会怕......”他嗤笑出声,“你在害怕什么,是怕死,还是怕我?”
“死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死过,反正我也早就活够本了。”说着,萧望川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你说的对,亲人,好友,挚爱,我一样都没能留住,确实,修真界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但是我也不打算就陪你这么过家家似的一直演下去了,我想通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拉着你,拉着你们所有人,陪我一起去死。”
言毕,他好像卸下了千斤,浑身变得十足轻快。提剑而起,萧望川闪身至心魔身前,将其一剑捅穿。
只可惜,这一剑并未毙命。
他手上的这把剑是万彦宁找城内铁匠替他打的,本就粗糙不堪,早在方才的厮杀中就为他砍卷了刃,这会更是支撑不住,直接断作了两节。
心魔见状脸上不由自主地爬上一线笑意,但这点侥幸很快便被更大的恐惧所取缔。
萧望川竟是从他腰间的另一侧,又取出了另一把崭新的佩剑!
正是那日清晨,顾渊亲手交予他的那把。
“去死吧!”杀红了眼的萧望川眼中只有无尽的快意,在他刺穿心魔心脏的同时,他的心脏也终于支撑不住地跟着爆为了一滩血沫。
他与心魔一齐倒在了地上。
“为...为什么......”后者一面吐血,一面不解地发问。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究竟,算漏了什么?
咽下涌上喉头一抹腥甜,萧望川扭头分与他以一个挑衅的眼神,难能对此人耐心地解释说。
“你既说,你我本是一体......那为何,是你终有一日会取代我,而非是我终有一日,会将你取代?”
“我先前恐惧...被你鸠占鹊巢......但却总忘了,你本就是我。不论最后活下来的是谁,都只是我。你是我的心魔,而我,亦是你的心魔。”
“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萧望川脱力地闭上眼,喃喃道,“我已经,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害怕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心魔的身躯在他渐弱的声音中逐渐消散。
最后,伴着“哐啷”一声落地响,他成了一把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原将笑春风藏在了自己体内。
彻骨的寒意翻涌,萧望川的生命也随之滑向终点。
再次睁眼,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四方镜是为天下心魔之死敌,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真正的萧望川从四方镜中走出,他弯腰拾起笑春风,若有所思地站在自己的尸首前。
良久,他用灵气为自己变出了一朵桃花,端正地放在死去自己的额间。
“再见了。”他说。
阔别旧日的自己,他将转身迎向新生。
纵使既知前路尽是黑暗一片。
......
可这场荒唐的幻境哪怕已千疮百孔,也仍强撑着舍不得幻灭。
仿佛,是为了等待它真正主人的莅临。
“孩子。”虚空中飘来一道空灵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却带着一线令人信服的蛊惑。
萧望川抬眸,谁知竟再度对上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这一次给人的感觉却与先前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几乎是在看到前人的第一眼,一个略显陌生而又惊悚的字眼便不受控制地自他的脑海浮现。
神。
“孩子,过来。”
祂笑了笑,但那笑实在有些太过诡异,好似只是将萧望川曾惯用的表情给一比一复刻了下来,空有形制,却了无喜色。
“你是谁?为什么要变作我的模样?”右脚向后撤回一步,浑身上下的毛孔在一瞬间耸立,后者下意识地摆出一副警戒姿态。
“别紧张,我的孩子。你们似乎总爱把'得道飞升'挂在嘴边,那用你们的话讲,我应当可以算作是被称为'仙人'的存在。”祂朝前人所在走去,伸手欲抚上那人的面颊,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停在半空的手最终也没有落下。
萧望川下意识想躲,可两条腿却仿佛生了根般被死死地定在了地上,教他动弹不得。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动一静也让他看清了二人间如天堑般的绝对实力差距。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认识到这一点后的萧望川十分干脆地选择放弃了表面上的抵抗,只是对这位自称为仙人的神秘人所说的话仍抱有三分怀疑。
“我本无形,万物皆为我所创,也皆为我所用,确切说来,我更该算是世界的本源。”祂补充道,半晌,终于将那不上不下的手垂下,顺势替前人拢了拢微散开来的衣襟。
“也就是说,你就是世界本身,而我只是你的创生物?”萧望川艰难地处理着接收到的讯息,试探性地发问。
闻言,祂赞许地点了点头,夸赞说,“聪明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萧望川的错觉,在“聪明”二字落下后,他此前还隐隐胀痛的识海竟是在顷刻间便转变为前所未有的清明。
“无所不能的神,您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萧某不过一介江湖剑客,而今功力尚不足全盛时期十之五六,如果是连您都难摆平的困境,那萧某想来也定是爱莫能助了。”
“自然。”祂眯起眼,毫不吝惜地肯定道,“但我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做,兴许会更有意思。”
只见祂腕心一翻,掌间便凭空变出了一柄短小的匕首。祂将匕首摆在了萧望川的面前,后者会意接下。
“这是?”
“只是仿造你们惯用的器具随手捏造的武器罢了。”语毕,祂朝萧望川身后一指,那方空间便当即扭曲,显现出了另一头的场景。
“不过从现在起,它被赋予了弑神的权能。”
萧望川僵硬地转过身,在看到面前景象时瞳孔猛地一缩,后而再又迅速归于“果然如此”的平静。
他看到了顾渊。
准确来说,是昏迷的顾渊。
数无胜数的红色丝线攀附在他的全身,几乎快要将他束缚为茧。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乍一眼看去真教人难以分清这面前之人究竟只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早已变作为了死尸一具。细看去却更是惊悚,那线原不是如表面般软趴趴地覆在那人身上,而是径直从顾渊的全身穿过,将他困于此地。
“弑神。”萧望川咽了口唾沫,“他也是神?一个世界如何能有两个创世神?”
对于前人接连抛出的问题,祂似乎表现出了几分不满,但还是尽可能用着可以为前人所接受的方式开口解释道。
“他或许是神,但或许又不是。他也曾是我的孩子,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为我所控,同我一般,现在的他是凌驾于此世之上的存在。”
“换而言之,他也曾和我一样,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体,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他如今的存在已经无限趋近于你了。”托着下颚,萧望川嚼着祂的字眼,细细揣摩着在其三言两语后更深层次的含义。
“不,但这仍然不足以支撑起你的动机。言出法随,哪怕只稍你一句无心之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却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弑神利器,加之他已落到如此境地,而你的实力应是远在他之上,所以哪怕他已是超脱了世界法则的存在,对你而言毫无疑问也是难以构成任何威胁的。你方才说,有些事交予我会更有意思,所以你是故意要叫我亲手杀了他,是么?”
萧望川抬眸,但见祂用无声的浅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为什么?”捏紧匕首,萧望川问道。
“我乃万世之主,万千世界的生灵都是我的孩子,而他,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祂顿了顿,“他是唯一一个见到我的生命体,为此,我予他以神的称谓,赠他不尽的生命与永无枯竭的力量。但他终究与我不同,作为神,他生出了情感。”
祂的目光再次投放到萧望川身上,并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在我不曾观测到的时间里,他竟然对另一个生命体产生了情感,用你们的话说,我想,大概可以称之为爱。”
萧望川的心跳在这瞬间仿佛漏了一拍。紧抿双唇,他把头扭到一边,一声不吭,只听着祂自顾自地继续解释说。
“他是神,他不该生出这样的情感,至少我从未有过这般感受。我很有兴趣,这真是一出绝佳的好戏,不是么?只是他有些太过顽皮,以至于戏剧的走向逐渐不再为我所控。我想,如果能由同时兼任凡人与他的爱人的你亲手将他终结,一定非常有趣。”
萧望川被他这一口一个的“有趣”听得胆战心惊。原来碌碌众生,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同闹剧之上的戏角没有任何区别,一切的苦难蹉跎,欢笑喜乐,延绵到最终,实则最多也不过只能换来上位者的一句嬉笑。他们走不出宿命的囚笼,不过是一具具无力的提线木偶,任天命的喜好奔波流走。
他不由得想到,如果他的一生也不过只是神明事先编排好的一出戏剧,那自己先前所有张扬狂妄的愿想实则都沦为了一纸空洞,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甚至于连他自己也仅是一个算不得叫神明称心如意的丑角。
“我......”许是想通了这一点,萧望川的身形于顷刻间垮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帮你,杀了他然后取代他成为新的神吗?我对长生可不感兴趣,我没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换句话说,如果我选择的是用这柄匕首结束我自己的生命,那你也不能奈我如何。”
“你的朋友似乎说过,他很喜欢这个由他自己所臆想出来的世界。”提起沈容青,萧望川的脸上难以掩饰地出现了有一瞬的动容。
“杀了他,我可许你重订此世之法则的权能,你可以将你的所欲所想全然付诸现实。介时,你将是世界之主,哪怕是已故之人,皆可在你一声令下归来,更何况......”祂引导萧望川再度朝顾渊所处之处看去。
“涉世过深,因果早已将他困住,可怜的孩子,他自己不愿挣脱束缚,而今苟延残喘,诸多凄苦加身。杀了他,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望向手中的匕首,它好似变得有千斤般沉重,顾渊身上的线还在自内而外生长着,也正是这犹豫的功夫,他便亲眼见证了新生的因果之线将其身躯穿透的全过程,良久,萧望川才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耸了耸肩。
“你真是给我开出了一个叫我想不出理由拒绝的条件。但如果你当真是神明,那可否先替我解惑?”
祂双手抱臂,不甚在意道,“可。”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你授意的吗?”
“不是。”祂坦然承认说,“不过也并非是他的一手安排。”
只见萧望川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色倒是在得到答案后缓和下来不少。
“好,我答应你。”说着,他便提步往顾渊之所在奔去,尖锐的刀锋直逼那人白皙的脖颈。
“别了,顾兄。”
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随后便是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哦?”祂掀起眼皮,饶有兴味地看向这一地的狼藉。
但见萧望川双膝着地,跪在昏迷不醒的顾渊面前,而那柄短匕正划开了他白皙的脖颈。
“哈......果然是这样吗?”他的脸色在剧痛下被染上狰狞与苍白,唯有唇角仍固执地弯出一抹胜利的弧度。
萧望川正了正自己歪到一边的头,定定地望向面前的神明,眼中是挥之不去的不屑和嘲弄。
“成为神明的你想是早就抛却了□□,变作了类似概念的存在,所以哪怕只是无心的一句话都能变作世界的法则。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如此,想来缺少存在媒介的你也不能在世界中直接降临吧。”
按着刀柄,萧望川避开声带朝内里又再挺进了两寸,直至连接头身的脖子快要被他这不留余力的一刀完全斩断才堪堪停手。
“那么...那么我就赌,赌现在这具八方镜新赐予我的身躯也只是灵体......而我真正的肉身,便是正在我面前,为你所用了吧?”
许是因为祂的沉默,萧望川有了更大的底气。他干脆将匕首拔出,放任滚烫的血液顺着颈窝争相迸出,随后试探性地用匕首去切割顾渊身上的因果线。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萧望川轻啧了一声,看来这所谓的“言出法随”还是非常死板的,祂虽赋予了匕首以弑神的权能,但它也仅仅只有这一项额外的功用,除此之外全然是与凡铁无异。
“你来晚了,方才已经有个傻子给我开出了个差不多的蠢条件,但很可惜,现在的他连灰都没剩下。就我所知,现在你我身处的这片空间乃是我的心魔幻境,既如此我们不妨来赌一赌......看看究竟是我会永远的消失,还是说,是这个心魔幻境会就此走向幻灭,而真正的我将会在现世苏醒......”
借着说话的间隙,他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在一点点的消散,而这反应,绝不该出于肉体凡胎之上。何其大胆,萧望川这孤掷一注的一刀,恰是佐证了他之猜想的正确。
他唇角一弯,继续说道,“为您感到遗憾,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
“我......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世界,修真界却与我所熟知的另一个世界在本源上截然不同。为何此间无轮回可洗去仇恨与罪孽,为何会以千年为限,令仙魔纷争不休,为何纵然时过境迁,凡间发展进度仍维持原状......这些本该为我所归结于理所当然的困惑,在你出现的这刻起,终于都变得有迹可循。”
萧望川将匕首朝祂奋力掷去,为后者一脸平静地接下,诚如他所设想的那般,对面那具与他外形相同的躯体,竟是自伤口处淌下血来。
“世界于你,不过只是戏剧话本,你定下千奇百怪不同的法则,不过只是为了搏自己一笑。我不是你的孩子,他也不是,他只是你所有玩偶里最为奇特的一个,以至于让你对这出名为修仙的戏码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罢了。没有人不渴望成为至高无上的神,但如果是要成为同你一般漠视生命,愚弄众生的神明,那这绝非我愿,也绝非是阿青想看到的。”
萧望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知道,是因为他的时间快到了,于是干脆脱力地伏在顾渊身上,强撑着继续说道。
“你的算盘想是要落空了,我不会杀了他,正相反,他将会见证这个世界的蜕变。”他顿了顿,而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作为一个生有情感的...神明......”
“你是要与我为敌吗?”
“并不,我,他,哪怕联手也没有这个资格与你作对。”纵然平日里的萧望川大都自负,但这并不代表在大事的决断上他也会表现出毫无自知的盲目自信。
“我是想请你看看,这出戏剧将会被我们推演到何种程度,毕竟在你眼中,这才该算是最重要的吧?比起神明的凡人爱人为了一己之欲而将神明亲手弑杀,无知的凡人胆大妄为地将神明监禁,并亲手为他打造一所美丽的囚笼 ,看着空白如纸的神明被变迁的世间染上各类色彩,而他亦甘之如饴。这样的剧本,你不觉得更有趣吗?”
祂挑了挑眉,但并未马上应下。
“毕竟,前者结局早已写定,而后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且无可辩驳的是,它的走向连你都无法预判,不是吗?”
良久,久到萧望川厚重的眼皮险些彻底阖上,祂这才悠悠开口,笑着调侃说。
“你是这千百年来,第二个驳斥我的人。”
可惜萧望川已无暇顾及这第一人是谁,只在意识模糊的最后隐约听到祂说了一个“好”字,于是终于安下心,放任自己的最后一线灵体消散。
“好,我答应你。但是孩子,你将为你今日之愚蠢而忏悔,因为我已看到了你二人的命运。”
“你终将与他为敌,而他,也终将为这个世界带来毁灭。”
祂忽而一顿,旋即继续说了下去。
“只因他并非神明,他不过是残存世界的余孽。他说他要同你一起,将这个世界改变,你又如何作想呢?未亡人。”
只见方才还一脸死相的顾渊竟是睁开了双眼,闻声,用毫无情感的冰冷声线回说。
“令人发笑。”
“那孩子可是说,要教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改变。”祂忍不住嗤笑道。
“无稽之谈。”顾渊摇摇头,“这个世界早已无可救药。”
他并非得道飞升化神,而是亲手毁灭了一整个世界。也正因如此,将众生踩在脚下的他,终是做到了突破凡体上限,得以凌驾于万物之上。
灭世是他的伊始,也是他重返故地的永续归向。
舍弃救世愿景的他,
本就为屠戮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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