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姜南睁开疲累的眸子，疫病陡然爆发，那原本张贴的药方根本压不住病症，她虽自己有留意，但其他疫区未能幸免。她把手上的病患给了徐娘子追踪，自己去更严重的帐篷里帮忙。

　　斟酌方子一直忙到后半夜，再抓药煎药，徐娘子在帐篷里等了一夜，姜南也没有回榻上睡。

　　姜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外面天空才露白。姜南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定睛一看，发现桌子上还有一个碗盏，细嗅有清香。一个碗盏扣在另一个上面，揭开一看是碗南瓜粥，伸手摸了摸，还是热的。

　　徐娘子打了洗脸水进来，见到姜南醒了笑道：“小娘子先吃了粥再起身，趴着睡觉猛地起身会犯晕。方才有位郎君进来给小娘子送的，见小娘子睡着，也没惊动，就是跟着每日跟着府尹的那位。”徐娘子意有所指的眨眨眼。

　　碗底还有一张便笺，“勿熬坏了身子，醒来若是温的，喝了暖暖脾胃。崔翊”

　　姜南先谢过徐娘子，然后把南瓜粥喝掉，动了动脚也不麻了，也就起身继续忙碌着。昨日府尹在论证会上言：必须加紧将方子辩证出来，疫病肆虐蔓延的态势已经要大有控制不住的势头，重症越来越多，南边的几个帐篷已经忙不过来了。

　　至于为何是南边的帐篷，姜南去帮忙了才发现，帐篷越靠南，越是重症齐集，被抬进去几乎就是一脚踏进了阎王殿险象环生。只是医者与病人尽不知晓此事罢了。

　　姜南想到前世看的《雪国列车》，车里的人被分为三六九等，头号车厢的人可以喝红酒吃牛排，但是在末尾车厢的人只能吃用蟑螂制成的“蛋白膏”，但是末尾车厢的人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以为这就是正常食物。

　　反观如今局面，若不是姜南去给其他帐篷帮忙，也不知在这个疫区帐篷内，还划分着不同级别，南边抬出去一批又一批的重症不治，难怪那日有香烛纸钱的摊贩过来。

　　正想着，忽然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的面前的桌案都跟着晃了晃，姜南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与扶着椅子的徐娘子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事？

　　姜南赶忙出帐篷查看，抬眼望去，只见某处帐篷火光冲天，似是其中某一顶帐篷着了火，其间人影浮动，隐约看见有不少兵士跑过去，顺着风声听到人的叫喊声和尖锐的呼哨声，徐娘子缩着脖子，脸色苍白。

　　起火处帐篷不少人往姜南的方向逃过来，人人俱是神色慌张，姜南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徐娘子本就害怕，拽着姜南的手道：“咱们还是回帐篷里待着吧，别叫去了那边出事了才好。”

　　姜南点头，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外头越来越嘈杂，有人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喊，“有人要拉着我等同归于尽！不知哪来的桐油，泼在帐篷外，燃了火把点着。”

　　姜南看徐娘子吓得不住哆嗦，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娘子莫忧心了，儿瞧着这人也不甚高明，若是真想拉着陪葬何不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作案，现在半上午的正是有精神头的时候，兵士们一定很快就能把火扑灭了。”

　　此言一出，徐娘子一直绷着的脸才稍稍莞尔，“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桐油撒的并不多，不过胜在‘突袭’上。且帐篷紧挨着，遇袭的人都病着，情景之下看着凶险。听到还传来打斗声，还有呼喊着叫救命声，凌乱的脚步声中。不久之后，一切又渐渐归于平静。

　　姜南觉得外面平静了好一会，才出了帐篷观望情况。往点火中心处走去，只见火势已经熄灭，只是还余有浓烟滚滚。一个玄色衣袍的男子背对着，在指挥兵士查看有没有未熄灭的火点。

　　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来忽然回头，玄色外袍衣角有稍稍卷曲，应该是方才救火时被火燎到了，脸上还有灰尘未及时擦净，身上没有半件饰物，只一双幽深的眼眸看着姜南。

　　姜南也微微福了福，上前道：“儿来看看可有能帮得上手的地方。”递上自己的帕子，示意崔翊脸上有灰尘。

　　崔翊犹豫不决地接过帕子，仔细擦了擦脸。幽黑的眼睛忽然沉了沉，秀长的眼尾挑起几丝不悦，宛如隐隐绰绰的水面上流动着光影，似乎想剜姜南一眼，但又作罢了。

　　这时候都是人人都是自顾不暇，偏姜南往危险的地方钻，原本说的不要冒头的话还是被她嗤之以鼻。

　　姜南看着崔翊不怒自威的样子，有些讪讪，她知道形势不安定，可暗戳戳偏又藏着一小撮热血，总想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充一回英雄。

　　崔翊语气缓了缓道，“这里看着惨烈，却也没有伤亡，方才府尹通知众人今日的论证会定在午食之前，眼下时辰差不多了，一同过去吧。”

　　虽未尽到郎中职责，也就跟着崔翊一前一后走着，姜南抿抿嘴，不禁腹诽：“为什么每次都要饿着肚子开论证会......恶毒的资本家！”

　　姜南看着崔都尉伟岸挺拔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着那日从崔府回去的路上，险些为崔都尉的温润美色所迷，与如今一本正经又截然不同，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位的真实面目？

　　崔翊轻咳两声，姜南理智回笼，忽然开了口，十分突兀的半截话：“小娘子对今日之事怎么看？”

　　崔都尉一脸严肃，姜南略沉吟，步伐也稍慢了些，灾情不宜玩笑。

　　当下正色道：“儿隐约听到纵火引燃物为桐油，这纵火之人的桐油，来历成谜......不过凡是涉及到民生安定的，往往非一人能主张实施的。起意或为己之所急，扰乱人心，造成动荡，好引起重视；亦或是授意于他人，故意为之，其意图或在于主兵神明。看如今情势，当是前者，至于后者......”

　　姜南微妙停顿，话锋一转，“今夏，因燥胜燥，夏行春令，阳气失藏是产生疫病的运气缘由之一，燥热影响，使肺津不足，正气已亏，是疫病产生的第二个因由。若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疫病也无法盛行。”

　　姜南想着对面是朝廷官员，说的隐晦。既不是风调雨顺，朝廷应多行抚恤之道，百姓安定，人心不乱，也能减少疫病蔓延。

　　崔翊失笑，不以为忤，轻声道：“无论如何，人心不定，未行安抚之策，总是朝廷之过。”

　　姜南看了他一眼，没想着推卸责任，倒是位有担当的官员。又想了想认真道：“燥旱之灾，作物减产，谷价大涨。百姓饥不得食，无法维持生计，都有成为流民的隐患，凡饥馑遇灾，往往紧接着就是疾疫与动乱。”

　　“恕儿僭越，此次纵火与朝廷设疫区，却又在疫区分三六九等分治相关。”不然纵火为何在重症所在的地方，轻症人多，在此处纵火更容易发生大的动乱，真实意图真的是同归于尽，还是另有隐情……

　　“不知朝中诸公可否想过，一旦此事被公之于众，人心必定更加不安。但这分治之举，又是谁泄露，意欲何为？其实主兵神明，大抵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以应敌之策何不尝试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幕后之人擒获？”

　　崔翊思索片刻，神情也越发庄重严肃起来，“愿闻其详？”

　　姜南始终带着后世的影子，知道流言的威力有多大，她的观点就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找出源头，一举击破。

　　“子曰：主兵日胜者，常战于不兵不费，不知所以畏，而使不知所以服。不是动刀动枪才是致胜关键，昔日张仪以失宠恐吓楚怀王妃子郑袖，同时又拿财宝引诱她，使之成为张仪大败楚怀王的关键。”

　　崔翊颇有些惊异，小娘子之言竟合鬼谷道法。

　　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①此间鱼钩是的真实意图，所以鱼钩不能提前暴露，要隐藏起来，用鱼饵来引诱投其所好。还有选位要临深渊，深渊鱼多，可以钓大鱼。最重要的是心态，要耐心善于把握咬钩收杆的机会，通过带有目的性的语言，去钓对方的情报。以静制动，以无形制有形。

　　崔翊脚步顿住，注视着姜南。第一次是在书院听先生说起此计，只当是战场用兵之策。如今听年轻女郎如此分析鬼谷子的《七十二术》，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崔翊看了姜南半晌，抿抿嘴道：“听女郎的话，深谙道家精益，某虽是儒家子弟，但素闻志于道......”

　　崔翊神色坚定，目光不闪不避看着姜南，“道家《闲吟》有言，此生不在今生度，纵有生从何出生。某肺腑之言，但请小娘子认真想一想。”

　　姜南一怔，这是珍惜当下，勿负岁华？抬头对上崔翊的目光，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姜南只在电视剧里，主角表露心意时见过。

　　这肯定不是在与自己论道，这不会是告白吧？

　　姜南哑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儿此生已许医道，所谓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道不同，难再许卿。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崔翊语气很轻，明明是正经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情谊旖旎。

　　“柳”者，“留”也，“柳”、“留”二音相谐，意而“折柳”相留。

　　姜南听的晃了心神，坚持住，我的底线和原则！崔都尉一介绯袍高官，自己出生连没落士族都谈不上，算了吧，不能耽误人家。

　　赶忙岔开话题，从袖口中抽出一摞纸，“这是儿草拟的一些方子，在几个帐篷中也试过，并无不妥。只是也有原先方子的基础在，只是那个效果不佳，儿针对不同人群，不同病症，增减了配伍，这方子已经能治疗大部分病患的症状。若是还有未见过的则不能照搬使用，上已注明适用症，郎君可让医官再斟酌一二，看是否有可取之处。”

　　崔翊接过药方查看，若有太阳和阳明同病的、若是太阳、阳明、少阳三经同病者、年老体虚病者、若是病人发热退去之后，后半夜出现盗汗和失眠易醒的情况......足足列了有七种病状的对症药方。

　　半晌后，崔翊略惊愕的扭头看姜南，她已经入座于桌案边了，脸埋在臂弯里，并不看谁。

　　崔翊嘴角微微扬起，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姿态沉稳的坐下，距离姜南所在的位置足有十步之远。

　　府尹环视众人的发号施令般道：“想必各位也听说了，今日疫区出现暴乱，若是不快些将药方子定下来，怕是日后更会风波不断！”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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