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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赃并获
美生低着头,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毗昙念出了信函上的内容。
“不更不替,”毗昙微笑起来,慢吞吞地说下去:“国祚永继。”
美生脸色煞白。毗昙刚开口时,他就意识到,出事了。
“陛下,可喜可贺啊!”金龙春高声道:“这是在说我神国国祚绵长,是祥瑞之兆啊!”
朝臣们纷纷祝贺,方才面色还有些不虞的德曼很快戴上喜悦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美生感到女王似乎看了自己一眼,瞬间冷汗湿透后背,只能僵硬地弯起嘴唇,附和着表示恭喜,又暗暗和另外几个人对了眼神。
走出便殿时,他的两条腿甚至有些发抖,即便路过收品等人,也不敢使眼色,匆匆回到宅府,确定无人阻拦,才松了口气,立刻又把所有人召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生问。
夏宗吓得比他厉害,几乎哭出来:“舅舅,陛下怎么会知道啊?她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会不会,会不会……”
“美生公!”廉宗从外面跑进来,急急忙忙地说:“美生公,俞尺被抓了!”
“什么?”如雷霆一击,夏宗大叫一声。
“俞尺,”廉宗面色惊惶:“毗昙公抓到了俞尺。”
“廉宗!”夏宗一把揪住他衣襟:“是不是你小子在搞鬼?”
“话怎么能这么说?”廉宗立刻道:“难道你们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
美生怀疑地看他:“蔚县可是你的基地,俞尺也是你的人。”
“是!”廉宗大叫:“我就不该把基地交给你们使用,不该让俞尺帮你们造船!但是——”
他语气一转:“造船这么大的工程,本来就有走漏消息的风险,何况,你们都知道,这些年毗昙公都在渗透我的组织,说不定造船的人里就有他的间者。”
美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正要再考虑几分,突然,廉宗一阵大笑,打断了他的思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是间者!”他笑容一收,恶狠狠地说:“那你们杀了我啊!”
夏宗恨得牙痒痒,正要一拳上去,廉宗语气一转:“但是,杀了我有什么用吗?陛下已经抓到俞尺了啊,你们还以为能瞒住吗?”
夏宗的动作僵住了。
的确,杀廉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相反,如果廉宗不是间者,眼下还能够为他们提供人手。
夏宗松开他,跌坐在椅子上,问出在座所有人的疑惑:“哎哟,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办啊?”
美生沉默不语。
“干脆,”廉宗劝诱道:“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什么?”仁童震惊道:“你是要我们——”
“不然呢?”廉宗冷笑:“我们如果不先动手,难道要等坐以待毙吗?陛下能够改掉信函,就说明原来的信函在她手里,到时候俞尺一松口,说船是我们造的,信是我们写的——那信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不会忘了吧?”
西国呼世尊,神国呼帝尊。
西国,即西方佛国,世尊即佛,而毗昙指佛教三藏的“论藏”,昙既是佛教圣物、又是释尊本姓。
换而言之,毗昙将成为神国的王。
这信一旦被证明是他们伪造,他们绝逃不掉谋逆的罪名。
众人已经有所动摇。廉宗又说:“况且,你们见到今天陛下的状态了吗?没错啊,像我们推测的那样,陛下显然是强撑病体。你们想想,她难道会把我们留给下一任吗?不是啊,她肯定要把我们全都铲除掉啊!”
“但是……”美生开口:“毗昙,我们没有毗昙啊。”
收品也道:“是啊,没有毗昙公,我们就没有名义啊。”
“毗昙公……”廉宗道:“我去找他。”
“你?”夏宗怀疑道:“你怎么把毗昙带回来?”
廉宗轻轻一笑:“毗昙公的弱点在于陛下,如果事关陛下……”
听到廉宗的想法,美生终于开口:“这件事就交给你。”他对其他人说:“其他人立刻召集兵马,今晚,我们在矿山见。”
会议结束,所有人提心吊胆地投入到准备当中。贵族们整合训练的矿工,同时向已经编入兵部的私兵发出信号。
然而,夜深人静,当这些兵部私兵试图逃跑时,突然冒出人来将他们拦住。
矿山中,贵族们已经来齐,矿工也已经列队完毕,只是私兵需要脱逃,暂时还没有来到,廉宗也不见身影。
“廉宗呢?”先烈道:“廉宗他到底能不能把毗昙公带来啊。”
“能吧。”美生面色沉沉:“不然的话,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啊……”
“美生公!”廉宗的身影突然出现。
“来了!”美生眼睛一亮,所有人都看过去,像看到了活命的希望。但是,没有毗昙。
“毗昙公呢?”夏宗问:“你没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了。”廉宗笑呵呵地说:“但是,他在外面。”
“在外面?”夏宗莫名其妙。
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
骤然间,灯火通明。
毗昙迈步走进来。火光中,他手中握剑,微笑着问:“你们,找我?”
夏宗脚下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娘啊……”
庾信带兵镇守矿山,将所有人围困其中,一个也没逃掉。
美室党徒、收品仁童两位大等、几位贵族出身的昔日花郎,以及其他几位被剥夺了私兵的贵族,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训练的私兵。
人赃并获。
这一次,美室党徒们的势力已经在经年替换中消耗到底,他们再没有立足之地,也没有逃脱制裁的理由。
朝堂上,德曼一扫病态,神采奕奕地宣告他们为神国公敌,犯大逆之罪,三日后处斩。
但这并不是结束。
朝议结束,她再度前往乙祭府上探望。
乙祭病了太久,自那次倒下,就没能站起来。虽然仍挂着内省私臣的名字,但事实上内省已由金龙春代管,他只专心卧床休息。
有人猜测他命不久矣,事实也是如此。乙祭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得很,对德曼的心思也清楚得很。
刚听说朝堂上有如此巨大的变动,德曼就上门探望,他已经明白了几分。在简短的寒暄后直言:“陛下,臣命不久矣。”
德曼将说的话堵在那里。
“但是,”乙祭苍老的眼睛看着她,说:“凡能为神国做的,您尽管吩咐。”
德曼握着他的手,沉默良久,说:“活下去。”
收品和仁童因为谋逆,削夺官职,七名大等便剩下五名。自乙祭府上回来,德曼便宣布,以廉长为大等,补足六人名额。
伴随着最终的行刑,新罗的政局为之一变,美室遗留的问题得到彻底清理,看似不过雷霆一击,背后却是多少年的努力。
以毗昙掌控美室党徒,摸清了他们埋在朝中的势力,又以数年时间进行更替,以免骤然暴击带来大范围影响,动摇朝堂。
扶植毗昙个人的势力,虽然在地方仍不能与廉宗相比,但在司量部内却足以抗衡,为此,摸清廉宗的底细,为德曼提供底牌,并使得造船事件暴露后,廉宗顺理成章地向毗昙甩锅,挽回美生对他岌岌可危的信任。
因为不断加深对廉宗的了解,德曼得以与他谈判,而廉宗尤善揣测人心,整个事件看似由美生等人抉择,实则处在他的诱导之下,一步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给了德曼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理由。
最后,当廉宗告知她船已完成,毗昙告诉她贵族仍在募兵,德曼知道,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将走向那个她设计好的结局。
即使事件已经平息,但想起多年的付出有了结果,德曼仍然激动得不能自已,在处理后续事宜时,也感到有用不完的精力。
毗昙来到时,天色已晚,德曼却不觉得疲惫,仍挑灯夜战。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德曼辩解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毗昙不理会她的解释,牵着她走到床边,为她展开被子,说:“陛下,您该休息了。”
德曼抿唇一笑,还是躺到床上。
毗昙为她盖上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她,说:“求您了,一定要睡觉。”
“老实说,我睡不着。”她又坐起来。
毗昙关心地问:“为什么会睡不着?”
德曼笑笑:“一躺下,就觉得心跳很快。”
“还是躺一会儿吧。”他扶着德曼躺下,将被子拉到她胸前,轻轻按在她胸口,问:“现在还跳吗?”
德曼笑着摇头:“不跳了。”
毗昙温柔地笑着:“陛下,我就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您安然入睡。”
他轻轻拍着,哄她入睡。
德曼却笑起来:“小时候,每当入睡的时候也是心跳不已。”
毗昙问:“因为有让您激动的事情吗?”
“是啊,期待着明天发生的有趣的事。”德曼的声音很轻:“会碰见什么样的人,商人们会带来什么有趣的东西,还要问昨天来的叔叔,问他突厥是什么样的地方……”
她慢慢沉入童年的回忆,声音低了下去。
因了她那逝去的简单的快乐,毗昙脸上浮现出忧伤。
他停下轻拍的动作,见她入睡,便起身离开。
床上,德曼沉入梦中。她感到自己像成为一抹鬼魂,飘荡在空中,周围是熟悉的风景,却很陌生。
德曼听着陌生的毗昙读出那句“西国呼世尊,神国呼帝尊”,看到陌生的自己神色大变。
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它偏偏这样发生了。
愤怒的春秋启程寻找造船的人,即将抓到俞尺时,廉宗手下却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射死了唯一的证人俞尺,也射伤了春秋。
这是谋杀。
即使知道春秋中箭只是意外,但是,她已经不能容忍美室党徒的放肆,决心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是,毗昙怎么办?
她知道毗昙是清白的,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势力,已经被牵连进来,就很难全身而退。
但她想要保全她。此时的她已经病体沉疴,时日不多,在死亡投下的阴影中,越来越想要珍惜拥有。
在这缥缈的梦中,德曼既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又能看到另一个自己不曾看到的事情。于是,德曼看到,当她在思考如何保全毗昙时,春秋出于对美室党徒的痛恨,明知不是毗昙所为,仍找上毗昙,句句扎心,最后送出致命一击:“你以为,陛下对你是真心相许吗?”
他在逼毗昙带领美室党徒谋反。
而毗昙动摇了。
他不惮于为爱恋牺牲,却不接受那爱恋全然虚假。
可他只动摇了一瞬。得到她召见时,他说:“请您彻查此事,将罪犯绳之以法。”
她说:“这样一来,你会被牵连,你绝不可能逃脱罪责。”
他眼含悲伤,却不愿她为难:“是的,不过没关系,现在必须这么做了。陛下,微臣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我,”她说:“还没有做好准备。”
是的,她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将情侣戒指分给他一只,要他立刻前往推火郡修筑防御工事,以躲避朝堂的动荡。
她问:“你相信我吗?”
他想起了春秋的话:你真的以为陛下对你是真心相许吗?
可他仍说:“当然,我相信您,陛下。”
像师傅挣脱掉他的手那样,她想要他尽快离开,便也挣开了他依依不舍的手。
同样的挣脱。
可他还是强压下那颗动荡不安的心,准备前往推火郡,却又想在离开前为她解忧,除掉廉宗。
德曼像在看另一个毗昙,看到他跟踪廉宗,却跳进廉宗的陷阱。
廉宗收买了侍卫府的侍卫,名叫黑山的侍卫,假冒她的名义用毒针刺杀毗昙。当然,毗昙躲过了,当然,即使黑山忠心耿耿,死前仍要大喊“陛下万岁”来暴露身份。
你真的以为陛下对你是真心相许吗?
“什么嘛,你不惜为之背叛我们的那个所谓爱情,就是这么回事啊!”廉宗大笑。
毗昙拔剑比上他的脖子,他却笑得更厉害了:“你杀呀,杀了我,就可以当做没发生是吗?杀了我之后,你要做什么?你,又,被抛弃啦。”
毗昙认可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失魂落魄地推开廉宗,跌跌撞撞地在丛林中浪荡,又跌坐树下,取出那枚戒指,在暗淡的月色下端详着。
他不知道,王宫中的她此刻正写下那封信,许诺将在事情平息后放弃王位,以“德曼”的身份与他归隐,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他不知道。
德曼看到毗昙在那树下黯然落泪,听到他绝望的心声:如果您只爱神国,那么,就让我变成神国吧。如若不成,就让我和神国路上的绊脚石一起,消失了吧。不管是哪一个,对我都没有坏处。
如果您觉得,王位的重量重过我的爱、我的生命,就让我,为您减轻负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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