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上年的最后一天，曹高阳起了大早抵达实验室，发现那儿空空如也。本和郑禾恩约好一起将报告收尾，而郑禾恩通常是极其守约的，这会儿左右等不到人，他不由有些着急。
　　郑禾恩的电话在连续拨打半小时后才被接通，浓重的鼻音几乎立刻揪住曹高阳的心，“师哥...啊，抱歉，我睡过头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不急。”曹高阳蹙眉忧心道，“你感冒了？怎么回事？”
　　“唔...可能有点，昨晚暖气片好像坏了，这几天没人修...”郑禾恩哑声道。
　　“哎，你怎么不早说啊！”曹高阳责备，又气又心疼，“你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去接你...”
　　“不是什么大事啊...我已经起来了...”那头窸窸窣窣，似乎在找衣服。
　　“别来了！”曹高阳提高音量呵斥，“报告我已经写完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郑禾恩猝不及防被他吼了一句，混沌的大脑朦朦胧胧，反应不过来，半晌，带着歉意道，“师哥...麻烦你了。”他抓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心下纳罕，倒是鲜少听师哥这样疾言厉色。
　　曹高阳忽觉自己激动之下说话失了分寸，登时十分内疚，“对不起啊，禾恩，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很担心你...你家门牌多少？我给你送吃的。”
　　“不用的师哥...”郑禾恩忙推辞，“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行了。”曹高阳的语气不容置喙，“想吃什么？”
　　...
　　半小时后，曹高阳拎着满手的食物敲开郑禾恩的家门。
　　郑禾恩备好拖鞋，从他手里接过打包袋放在餐桌上，“谢谢师哥...”
　　“怎么跟我还这么客气啊。”曹高阳虽是微笑，但含了淡淡的不满，觉得郑禾恩的言行实在生分，经过圣诞的约会，两人的关系不应该更亲近才对吗。
　　郑禾恩转头朝他笑，“我认真的，今天你又是帮我写报告，又是给我送吃的...随便坐，你吃了吗？”
　　曹高阳刚要出口的话转个弯，“我...没吃呢。”
　　郑禾恩这便去拿两幅碗筷。
　　曹高阳趁此机会打量整个出租屋，室内约莫五十平米，客厅左侧是卧室和书房，右侧是洗手间和小厨房，家具和装饰不多，陈列十分整洁素雅，有种内在的协调和逻辑感。可见主人是能简则简的性格，或是随遇而安，亦或是能随时抽身离开。
　　房里确实挺冷，曹高阳没脱外套，郑禾恩则裹上厚厚的羽绒服，一双苍白的手露在宽大的袖口外面，更显得骨瘦如柴。曹高阳不忍多看，垂着眼帮忙把早餐摆出来。
　　这家中式早餐铺子在后巷小吃街。郑禾恩没提什么要求，但曹高阳想他一定怀念这一口，匆匆赶到店里，不料生意火爆，还排了十几分钟队。
　　油条豆浆自不必说，鲜肉小笼包，虾仁生煎包，红糖发糕，黑米糕，皮蛋瘦肉粥...
　　每拿出一样，郑禾恩眼里就多添一抹亮色，笑眯眯对曹高阳道，“师哥很久没吃这些了吧，今天买了这么多啊。”
　　曹高阳心说，这些全是给你买的，面上不动声色道，“是啊，难得找到一家，看到什么都想尝尝。”他给郑禾恩夹一个小笼包，又体贴的倒上醋。
　　小笼包刚出笼，汤汁还是滚烫的，郑禾恩咬下一个小口，依旧不小心被流出的液体烫到，舌头微微露在外面，不停吸气。
　　曹高阳喝豆浆的动作停下，眼神直勾勾定格在郑禾恩的嘴唇，怎么都挪不开，甚至忘记提醒他慢点吃。湿漉漉的舌头上泛起点点油光，又香又软，真引人犯罪，他不受控制的想到多年之前唇齿间的味道...
　　“师哥...师哥...”
　　曹高阳蓦然惊醒，发现郑禾恩正一脸惊慌的指他的前襟，“你豆浆洒了。”
　　“啊？哦哦...”曹高阳不太自然的托了托眼镜，隐去自己的所有情绪，再从郑禾恩手里接过纸巾擦衣服，“想事情入迷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诶，没来得及问你，报告真的不需要我来整理吗？”郑禾恩给他的碟子里加了点醋，又把黑米糕往他面前推了推。
　　“你不放心我吗？”曹高阳有些想笑，觉得郑禾恩“工作狂模式”的开关是永远关不掉了，“你啊，就安心休息吧。对了，你这几天...要不要出去住？”
　　郑禾恩一愣，“出去住？”
　　曹高阳觑着他的脸色，慢慢把筷子放在桌上，试探问，“比如...找个酒店？实验室的休息室也空着...或者...”他顿了顿，“或者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我是一个人，今晚我们可以一起跨年。”
　　忽然，沉默在空气里蔓延，一发不可收拾。郑禾恩凝视豆浆表面漂浮的小气泡，专注的犹如观察分子化学反应，口中无知无觉的咀嚼，尝不出丝毫谷肉的鲜香，整桌丰盛的早餐好似冷却下来，腾腾的热气再也不敢飘散。
　　过了很久，他吸了吸鼻子，斟酌着开口，“不麻烦了吧。没那么娇气，我住着挺好的。”
　　曹高阳的心跟着凉了大半，手一抖，勺子在碗壁磕出脆响，唤回他走失的神志，点点头道，“那也好。”之后，他没再动筷。
　　吃完早餐，曹高阳催郑禾恩躺回床上睡觉，自己把早餐残余都收拾干净。
　　郑禾恩盖两层被子，真不觉得冷，迷迷糊糊睡着了。
　　转醒已经过了中午，郑禾恩见手机上一条来自曹高阳的消息，赶紧跑到门口给人开门，“师哥...你怎么不按门铃啊，冻坏了吧。”
　　“没事，我不冷。”曹高阳把一个小纸箱放在玄关，搓搓手道，“送给你的，算是新年礼物，别客气。”
　　郑禾恩转眼，那纸箱上的图案赫然是一家知名电器品牌出厂的小暖炉，一时心里有些暖得泛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曹高阳摸不准他心中所想，紧张问，“怎么了？不喜欢？我怕你在家太冷...”
　　郑禾恩摇摇头，注视他的眼睛，“喜欢。谢谢师哥。”
　　曹高阳得到这一句谢，欣喜的呼吸近乎停滞，心如擂鼓，开始演奏华丽的交响乐章。为了掩饰，他浮夸的大松一口气，“那我放心了。唔...我先走了...”
　　“师哥！”郑禾恩叫住他，可等曹高阳转身，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头良久，他终于组织好语言，熟悉亲切而不泛客套道，“师哥，留下来吃晚饭吧。”
　　这回，曹高阳没再推辞。
　　年是两人一起跨的，自然而然，无半分逾矩。他们欣赏窗外绚烂的烟花，围着小暖炉看电视晚会，又回忆起多年之前种种趣闻，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飘忽的心仿佛有了实体，让郑禾恩觉得他曾切实存在过，让他跨越某段不堪，真实的存在于过去的某些时间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恍惚度日。
　　零点钟声过去半小时，曹高阳起身告辞。
　　门即将关上的那刻，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郑禾恩又一次见到曹高阳镜片后的复杂眼神，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而后愈演愈烈，幻化成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现在回想今晚吃饭时的一幕幕，结合两人纠缠的过往和这段时间的种种，那股始终盘旋在郑禾恩心头的说不出的不对劲，好像不是错觉。
　　曹高阳对他...大约真的存着几分别样的感情吧。
　　然而，他不愿再沉溺于世俗纷扰，只想摒除杂念好好工作，在基金会面向世界之前，尽量将三代产品做到极致。
　　（注：“今晚”指95章，96-98章为回忆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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