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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者常自顾(1)
江夜咳了一声,说:“不用。”
宋醉只好作罢,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氅衣不便,他脱下放在了床榻的一侧,将衣袖卷起来,紧接着,抬手去解江夜的衣衫。
宋醉将那些粘上血肉的衣衫褪去时十分小心翼翼,但这于江夜来说不算什么,自从三百年前偷天换日之后,他仙锁所能感知到的痛觉已经很少了,就算是当时陈忘召藤蔓穿过他的肩膀,他也不多痛楚。
江夜只是垂目,看着宋醉低着头。宋醉微低着头,手里握着他的衣裳边角处,一点点地往下带,每每到了伤口处,都要停一停、缓一缓,待手指按上他的伤口处并不严重的位置上时,才开始接着往下带。宋醉的头发束了一半散着一半,每到这时,方才被他抬手拨到身后的发丝就会划过肩膀,几次险些沾上江夜的伤口。
江夜里里外外也就穿了四层衣服,绕了四圈下来,那个已经被紫红色鲜血遍布,甚至开始溃烂的伤口终于浮出水面露出真容了。
寝房里没什么药具,宋醉遂站起身来,说:“你等我去找莫青风拿些药具和药材来。”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救人心切,宋醉走的急,从他的寝房到莫白住的宫殿还要绕一段长廊,此时窗外飞雪,他连氅衣都没来得及拿。
江夜松力往床头一靠,顺势抬头看着床梁。
他是怎么想着要来找宋醉来着?
他闭上眼睛。
是了,他想问问宋醉为什么还在找他。
那如今呢?他怎么问?好像怎么问都不对。
这太奇怪了。
他不过就是在松周海钳制陈忘的时候,偶遇了宋醉,“要不要去见宋醉”这个想法忽然浮现,他又神使鬼差地装成重伤的样子回到门外雪后,他心里经历过惊讶、不解、哑然……到现在。
到现在又如何了呢?
他又复睁开眼,宋醉尚未回来,他向前倾去,青筋凸出的手抚上宋醉随手放在床榻一旁的氅衣。
其实现在,他感到更多的是恐慌。他可以控制自己的一切,甚至可以用自己的仙法控制世间的万事万物,他可以用自己东境大帝后裔的血去控制上古遗难火陨天劫,他也可以用贺枝一半的仙锁控制住贺枝,用同处一舟的利益控制住自己的母亲……自他承了方神之后,他随意就能操控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旁人为之追逐一生的东西,功名、地位、仙法、灵力,都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了,可他却唯独控制不了宋醉。甚至,事到如今,江夜都弄不清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是敌是友是善是恶?他时而说自己悬壶济世之心,时而又说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他太好变了,他哪一句话是开玩笑哪一句话出自真心,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难过,他那么多次发呆出神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江夜一无所知。
门扉被轻轻推开,寒风趁空你追我赶地往屋里钻,江夜收了思绪,抬眼向门口望去。宋醉手里拿着一些泡了药汁的棉布,还有一些江夜看不懂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
宋醉走到床榻之侧,将那叠好的棉布放在床头的案几上,那些瓶瓶罐罐则摆放在了地上。江夜虽然看不懂,但直觉告诉他宋醉放这些药罐暗有玄机。
宋醉抬手拿了一个水状的瓶子,瓶子很小,瓶身像只葫芦,宋醉只三根手指就能握全。他道:“陈见欢刺你的藤蔓有毒,不过你命大,这毒并没有蔓延。我给你敷上这一层药水,帮你把毒都吸附出来。”
江夜道好,随后是疑惑。因为这藤蔓挨在他身上,他自己怎么没感觉到毒素的存在?
宋醉便抬手把瓶子的封口打开,递到江夜的伤口处便开始往上倒。
药水裹挟着伤口的血,还有那些隐而不见的毒,渐渐混合成了颜色极其浓郁的黑色,沿着江夜的伤口处缓缓往下流去。
宋醉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只帕子,将那些痕迹悉数擦拭干净,道:“真是奇怪,这些毒竟然只徘徊在你仙锁的周围,并没有侵蚀肉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毒,专程毒食仙锁灵锁。”
说着,他一手放回那个瓶子,又拿起了另一只新的瓶子。
江夜见状,说:“你该不会要把那些瓶瓶罐罐都往我身上倒吧?”
宋醉道:“怎么会,那不就是病急乱投医了吗?我又不是庸医。”说着,已经打开瓶口,“这药是莫青风炼制的,说是愈合伤口十分有效,让我拿过来的。”
平心而论,莫白逢人就提的“南华第一药师”的名号,绝对名副其实。但是江夜总觉得莫白这个人太过自满自得自负,生就一副不靠谱的样子。
于是,江夜质疑道:“莫青风炼制的?”
宋醉从江夜的话语中听出了他对莫白极大地不信任,又道:“你放心,他是药师不是毒师,决计不会毒人的。而且这药他自己也在用。”
莫白如今也在用药?
江夜道:“什么意思?”
“如梦令的缘故,”宋醉说,一边把药往江夜的伤口处撒去,“他在去除那些黑线。莫家人有时喜欢凡人卜卦算命那一套,说这些黑线是厄线,不除去会生逢大劫。”
江夜听得莫名其妙:“莫青风还记得自己是神仙吗?”
“对啊,”宋醉说,“非但是他自己信天命遇劫那一套,还拉着上阳和我兄长也信了,自从莫家几位长者算出来这黑线是厄线后,他们就一直在……等等,你先别动。”
江夜安定不动:“我没动。”
宋醉道:“我药要撒出去了。”
宋醉这句话说得急,江夜一时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我药药撒出去了”,脸色有些难看,道:“你说话别叠字。”
“我没叠字,我的药,”宋醉字正腔圆道,“救人治病的药,你先别动。”
江夜无奈道:“我真没动。”
宋醉将瓶子放回到地板上,说:“我给你包扎。”说完,拿起放在一旁的棉布,略伸出一点搭在了江夜的肩膀上,开始往后延展开来。
等宋醉手持棉布已经把江夜的伤口围了一圈之后,打手绕弯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缠绕,绕来绕去的,宋醉的手指就碰到了江夜的臂膀。
那触感十分地凉,就像是被冰碰了一下一样,浑然没有人的血温。
江夜忽然想起宋醉刚才出去没有披氅衣,回来之后也没有接触任何能暖身的东西,所以手才是冰凉的。
然,人有的时候就是喜欢明知故问,这并不是多此一举,是个中缘由已经在脑子里理清楚了,却拦不住嘴要去说。
江夜道:“你手怎么这么冰?”
宋醉道:“天气太冷了。”
江夜又问:“你为何不施法?”
宋醉道:“我懒。”
江夜这才发现宋醉貌似有那么一点……愠怒。这愠怒的表现来自他捆缚江夜的力道,一圈比一圈紧,而且他还面色不改,以一种十分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出来“我懒”这个回答。
江夜苦闷的心情有些回春。
人一旦陷入到欢愉里,就容易得意忘形,于是,江夜道:“你要不要我帮你暖暖手?”
江夜的声音天生带一种命令的口吻,声音低沉而不雀跃,尤其是他说这话也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在里面,使得人听去,要觉得他是在发号施令。
他话刚说出口,身子立刻就僵住了。不过他本来也就纹丝不动的模样,所以这一僵,十分不易察觉。
索性,宋醉的心思完全不在江夜说话的内容上,而在形式上。
宋醉说:“说话不要叠字。”
江夜:……
宋某人扳回一城。
宋醉说完,也刚好缠缚完了那些棉布,他把药布的首段和尾段凑在一起,然后抬手虚覆上去,隔出两指的距离,旋即,他掌心幻化出一片似水清波,一瓣无忧花飘飘而出。
无忧花是一种十分有个性的花,它们除了颜色同为白色,至于到底开几瓣,并蒂还是单只,一点规律也没有。宋醉摘花的时候江夜是在一旁看着的,他摘的是并蒂花,江夜远远看着,似乎是六瓣,他也记不清了。
毕竟他当时也就没看清。
无忧花生的别具一格,本身也十分明贵鲜有,先不论无忧树天上人间只有一株,无忧花开的本来就少,除了今年特殊一些,往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不见它开一多,所以用起来也是酌量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花开要等上多久,能开多少,自己能不能拿到一瓣。
宋醉以法控制着那一瓣花,他是药师,所习仙法本就与救人去病、化灵解困相关,所以花瓣在他手里,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变成能救人的药材,而不用像凡人那样,经历各种工序,才能制成可用的药材。
无忧花在宋醉的掌心漂浮着,不多时便化为似水非水,似雾非雾的物什,宋醉略一转手,它便似光似水,飞入了那伤处。
无忧花本身作为药物,是有自己的规律和药性的,在什么时候炼,以何种方式用,产生的药性都有不同。但宋醉所用,又掺杂了自己的灵气进去,不知道是不是无忧花本身生长在松周海,性属寒,江夜感到的是一阵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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