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续——逐鹿天下

作者:风息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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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最后一招


      珊珊第一次听到褚钦这个名字,是在玉龙与她说汤乐的不法行径时。
      汤乐的官职,准确地说是尚书左丞相,位从二品。原本执掌尚书省的长官应为尚书令,位正二品,但有叶氏篡位之鉴,玉龙认为尚书令总领百官、权柄甚重,遂阙不复置。
      尚书左、右丞相原为尚书令的副手,如今便成了执掌尚书台的长官,右丞相空置,左丞相汤乐便全盘接掌了六部实权。
      让汤乐掌尚书台,玉龙原本十分放心,此人心系百姓,兼济为怀,且处事有方,忠心不二,实乃为相的上上之选。但时日一长,事情就有了变化。
      昔日福王在时,既有监国之名,他便时常参与三台议事,对政务亦有诸多见解。然这位主实在不是为官做宰的料,有他在,政事便时常争执难断,朝中颇有怨言。因此汤乐为保各部司运转如常,遇有紧急事务,便不通报福王,或自行处置,或由三台决断。
      中书令崔翮冷眼旁观,那福王确实难当重任,几次插手险些误了大事,于是对汤乐这不规矩的做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于社稷有功,些微细处无需计较。
      福王去后,玉龙曾言,朝中但有要事,交三台议断,名曰参议,实则是命崔翮及门下左右侍中监察汤乐施政,以防其擅专。
      既受中书门下监察,便该将要事通报两省长官,以往那般权宜之计便不再妥当了。但崔翮发现,不知为何,有几桩要事,汤乐仍未行通报,径自决断。
      虽说其决策并未出错,但却有逃避监察之嫌,崔翮找汤乐谈过一回,此人倒是坦然承认了不妥之处,并保证不会再出纰漏。
      往后确实平静了一段时日,然而不出三月,向崔翮递消息的郎官,被汤乐借故外放地方。他自以为做得隐蔽,但是崔家的门生故旧不知凡几,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崔翮耳中。
      这一下简直是摸了老虎屁股,崔翮平日敬他三分,他就以为别人拿他无可奈何了。
      身为清河崔氏的掌舵人,崔翮将世家风范刻进了骨子里,平日看起来飘然若仙、与世无争,不过要是因此便小瞧了他,那真是大错特错。
      汤乐敢玩这一手,无论是想打压崔翮的气焰,还是想私下再行不轨之事,崔翮都无法容忍,他动用大批人手,誓要将这背后的污糟事查个清澈。
      当然,本朝三省长官均任相职,尚书左丞相与中书令算是平起平坐,可汤乐实权更胜几分,且官阶高了他一等,因此崔翮虽能制约汤乐,但想要查他的底细,却仍要费一番功夫。
      凭借崔氏和公主府的人手,崔翮查实了汤乐的几桩不法,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隐隐感觉,远未查到根上。
      譬如因北疆战事,户部请增赋税,玉龙不准,汤乐面上如常,却在发现地方郡县暗自加税时隐瞒不报。
      须知参政议事,与他人意见相左便如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崔翮自己便时常与国主有所争论,但汤乐这厮,却极少提出异议,凡上有所命,他便不假思索依令而行。
      崔翮此前便有疑虑,堂堂丞相怎会如此随波逐流,彻查之后果然发现,这人是暗藏异心,早已做好了阳奉阴违的打算!
      然而话又说回来,瞒报这等事情,可大可小,并非没有辩解的余地,汤乐又深得国主信任,这般情状多半不会动摇其根本。崔翮坚信,汤乐设法逃避监察,绝不会是为了这么简单的小事。
      政治之道,不动则已,一动绝杀。崔翮权衡之下,选择按兵不动,继续深挖,终于在今夏让他挖到了一条大的。

      此事还与雍州大旱有关。
      昔日叶氏篡位,奸臣当道,吏治衰败,国策废弛,因叶氏奢靡、群臣贪污还有连年战火等缘故,这十多年间虽从未停过苛捐杂税,但国库仍几无钱粮。天下钱粮藏于富民,大多集中在商贾士绅的手里。
      玉龙复位四载,殚精竭虑之下,财政收入已然增加许多,粮食仓廪亦日趋充实。然他坚持“薄赋敛”之策,令民间粮储仍数倍于国储,因此北疆战事方起时,户部尚书反战之意比谁都坚决。最后若非有一奇人游说冀州大户捐粮,凑出了五十万石粮饷,如今北疆的局面可未必如此顺利。
      今夏雍州大旱,灾情早在四月初就显露了苗头,府衙亦早已开始准备赈灾。雍州刺史官大鹏盘算各郡县粮仓储备时,深叹官仓积累不易,又有榜样在前,因此他也把主意打到了富户身上。
      官大鹏细细想过,雍州富户多在长安,这些人家在叶贼手下勉力支撑十几年,都不容易;冀州的富户刚被薅了一通,眼下再去恐怕不好;蜀中路途艰险,不宜救急;周围几个州府,还是荆州最合适。于是在雍州旱灾还尚未火烧眉毛的时候,刺史官大鹏亲自带人去了荆州,请富户捐粮。
      要薅邻家的羊毛,总得和牧羊人打声招呼,官大鹏先去拜访了褚钦,褚钦自然是满口答应,可当官大鹏与粮商士绅面谈时,他们却无不推三阻四、叫苦不迭。
      向富户募粮,这本是用老的招数,但三言两语就让人捐出一大笔家资,谈何容易?这些人推脱,其他从属都觉得是情理之中,可官大鹏不这么想。
      诚然,成功从富户嘴里抠出钱粮的官吏并不多,然君不见上一个成功的奇人被国主大加赞赏,连升九级,从小小的从八品下典客署丞一跃成为从六品上通事舍人,把同僚嫉妒得眼都红了。就连冀州那些捐粮的富户也被多番褒奖,得了一堆好处。有此楷模在前,怎么这荆州的富户都不心动呢?
      褚钦这老匹夫,嘴上答应得痛快,回头让他帮忙劝说城中富户时,他却敷衍了事,难道这家伙也不想升官加爵么?退一步说,即便不想着仕途,总该顾及自己爱民如子的官声才是,他这做派,岂非是自毁颜面?
      “要遭灾的是雍州而非荆州,就算赈灾有功,那功劳也是咱们的,褚大人怎会出面……”下属苦口婆心地如是道,试图让上峰别再胡思乱想,却被官大鹏一巴掌拍了回去。
      他左思右想,就是觉得很不对劲,于是一边赶回州府主持赈灾事宜,一边暗中派人调查褚钦。

      要说这官大鹏也是一位奇人,褚钦与他平级,同是地方重臣,他竟没有丝毫顾忌,说查就查了,而且在追查之下还真发现一些不对。
      那些拒绝捐粮的富户,早在北疆战事兴起时,就逐渐抬高粮价,从中牟利,今夏旱灾,更是让他们喜上眉梢,赚足了不义之财。这些人平时与褚钊私交甚密,他们所为,若说褚钦毫不知情,那鬼都不信,说不得,褚钦还是其中主谋!
      官大鹏本想从褚钊身上找到褚钦的罪证,不过这兄弟俩都精着呢,没留下什么把柄。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褚家突然出了这么个事:褚钊的小妾往徽州送了份贺礼。
      准确地说,是褚钊的小妾王氏给徽州老家兄长送了份礼,名曰贺其弄璋之喜。
      约莫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官大鹏的人追着贺礼到了徽州,正在寻摸打听的门路,意外之中竟撞上了崔翮派去调查汤乐的人马。
      原来那个小妾王氏的兄长,是汤乐夫人族中拐了十八个弯的子侄辈,而崔翮的人早将汤氏及其姻亲摸了个遍,查一份贺礼自是小事一桩,这下恰是歪打正着,他们查实后就迅速报给了崔翮。
      崔翮极少对人生出什么敬佩之意,如今却不得不服了这个雍州刺史,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就让他起了疑心,在雍荆两地查一查还不够,竟还追查到徽州去了。
      若非如此,他想对汤乐动手只怕还需半年的时间。崔翮一边感慨人性复杂,一边秘密与官大鹏面谈,将人按住,回头就写折子将前因后果火速报给了玉龙。

      玉龙接到信时刚从越秀山的古墓中出来,太后与珊珊病的病、伤的伤,他正是焦头烂额之际,看了崔翮所奏,整整一天滴米未进。
      褚家给王家送的贺礼中,整整齐齐放着二十万两银票。崔翮在奏疏中还写明,因时间紧迫、事态严重,未敢详查,敬听国主圣裁。
      单是误打误撞之下,就查到了二十万两,细查之后得多么惊人?
      贪权夺利,媚上欺下,曾经呕心沥血、为国为民的汤丞相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玉龙百思不解,更觉十分心寒,登基不过四载,最为倚重的臣子就成了朝廷蛀虫,当着他的面赤胆忠心,背地里却是贪婪无耻,往后,他究竟还能信任谁?
      然而痛心归痛心,玉龙还是咬着牙下了追查的命令,让崔翮与官大鹏务必小心谨慎、一查到底,勿枉勿纵。
      出了这件事,他本不想这么快返京,他不在京中,汤乐才会放松警惕,崔翮也能查得更顺利些,但恰在不久后又发生了澧山之乱,使他不得不回京。
      这时机之巧妙,事件之诡谲,手段之大胆,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事与汤乐有关。
      朝廷中枢、辅政重臣,查起来当真是困难……玉龙甫一下令彻查,就突然生出澧山之乱,致使崔官二人精力被牵制其中,想必京中对汤乐的追查定不顺利。
      因此在碰到一个天赐良机,可以从褚钦这处着手调查时,珊珊无论如何都不想放过,即便带着太后娘娘,她也要冒险一回。
      自然,崔翮、官大鹏都是谨慎老到之人,他们在暗中追查,想必不会让褚钦察觉,而从褚钦大张旗鼓招亲来看,他也并未发现自己被盯上了。因此上褚家调查虽冒险了些,但其实也并不会碰上多大的危机,否则她如何敢让太后进城。
      不过……虽没碰上危机,却也不算多顺利就是了……

      珊珊脑中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种种念头,视线再次聚焦在褚钦脸上时,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刺史大人,晚辈不过是一介无名书生,此次是为丁兄求亲才冒险一试,实在配不上褚家门楣,还望大人三思……”
      这个褚钦,已不仅是精明,且是有些不要脸了,他被褚猗出言顶撞后,始还面色阴沉地呵斥侄女不知规矩,然而在褚猗不依不饶、非白山不嫁的时候,他竟还真摇摆起来!
      于这厮而言,五味已是他的忠实拥趸,联姻与否无关紧要,但若褚猗可以许给白山,那他就又多了个可用之才,何乐而不为呢?
      看明褚钦的想法后,五味在心中破口大骂,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先前把这刺史捧得太舒服,让其不知好歹了!
      “褚大人,上门求亲的是我啊!即便贵府看不上我这才疏学浅的德性,直接拒了就是,当着我的面又打起我兄弟的主意,这是怎个意思?!”五味没敢直接撕破脸,勉强压着怒气,盯着褚钦质问道。
      “哎,都是老夫平日对这丫头太过娇惯,纵得她无法无天!贤侄心中有气只管发作,老夫也是惭愧得很啊!”
      虽说心中都是花花肠子,但在场面上,褚钦绝不会留下话柄,只作个苦大仇深的模样叹息道,“我褚家向来书香传世,守诺重信,不曾想子侄不肖,竟做出这等见异思迁的事情!请二位放心,我这就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说着将手一扬,便要近侍丫鬟把褚猗拖下去看管。
      褚猗自然不肯,一边大力挣扎,一边泪如雨下地向珊珊求救。
      褚钦面上作了副头疼不耐的样子,连连催促下人将褚猗带走,然眼中闪现的却是得意之色。褚猗一开始自作主张,确实是触了他的逆鳞,但将计就计,说不定便可一举两得呢!
      五味方才冲口说了那番话,只是想让褚钦收起那不堪的心思,哪料这人竟直接要责罚褚猗,当下也是手忙脚乱地替人求情,一边说着好话,还一边回头以目光向珊珊求助。
      这正中褚钦下怀,他可巴望着珊珊禁不住褚猗哭求,心软之下答应这门亲事呢,于是面上越发做个痛心疾首、大义灭亲的模样,任五味如何劝和都不为所动。
      而被算计的珊珊,看着眼前这副乍然上演的好戏,再端不住谨慎沉稳的心境,出离愤怒了。
      这个褚钦,究竟将自己的侄女当做什么?!
      她眉梢一挑,脸上便挂了几分怒气,点缀着不施粉黛的清秀眉眼,终于现出属于女子的艳色来。
      此刻不能再有所保留,珊珊怒极了,冷冷地盯着褚钦,将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掌缓缓抬起,棉质布料滑落,露出两节皓腕。啪啪几下,清脆的击掌声在喧闹阁楼中并不响亮,却让拉扯的人堆停了动作。
      “分明不愿轻易将侄女许配,想待价而沽,却放任她当众向男子示爱,若成了,皆大欢喜,褚家又多了两条左膀右臂;若不成,也不过是有个品德败坏的侄女,处置了她,在外人面前还可换个家风清正的好名声。”
      迎着满屋子打量与看戏的目光,珊珊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开口时竟用的是她原本柔软清亮的声音,“无论什么结果,你褚钦都稳赚不赔,这一步以退为进,走得真是妙极了,是不是?”
      牺牲一个侄女,换来两个长安才俊的投效,真是太划算了。

      “你胡说什么?还有你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这话听得褚钦眉头大皱,然他却顾不上自己的伎俩被拆穿,眼中惊疑的视线上下不住打量着白姓青年,“你、你不会是……”
      女扮男装,妆容、衣饰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举止与神态,珊珊将面上神情与行走的姿态一改,立即就让一屋子人惊掉了下巴。
      “在座各位都是聪明人,我所说是真是假,想必大家心中有数,褚大人,你这套拙劣的把戏可以收起来了!”她终于换掉了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清丽眉眼间都是冰冷的怒火,盯着褚钦嘲讽道。
      高声呵斥时,女子的声线更是显露无疑,褚钦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摆了这么一道!
      而且,他余光瞥了眼被挑拨得面色大变的褚钊,神情越发阴桀,回望珊珊的眼神立时如淬了毒一般,“好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敢如此戏耍本官!当我这州刺史是泥捏的不成?!今日若让你安然离去,我……”
      然而这狠话放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瞬息之间,褚钦忽然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面上才浮现出的凌厉之色又凝固了,瞪大了眼死死盯着珊珊手中的物件。
      “你要如何?”珊珊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佩,仿佛没留意褚钦惊骇的神情,纤长手指轻轻捋着流苏,眼眸微垂,神色冷淡。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螭龙出云纹佩,用了世间难寻的和田黄玉籽料,雕工精湛,花纹繁复,此刻被女子柔软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温润生光。
      即便是在当下剑拔弩张的场合,甫一见着这块玉佩,五味还是不争气地抹了抹嘴角,好家伙,珊珊还藏着这等宝贝呢!不过眼下拿出来做什么……嘶,那老匹夫神情不太对啊,他不会想夺宝吧?!
      五味转头看到褚钦狰狞的神色,眉毛一抖,当即喝道:“怎么,还不服气是吧?想动手?”
      珊珊都用了最后一招,那他也就无需再装什么刚直青年,憋了许久的怒气便冲口而出。
      动手?褚钦僵硬的面皮遽然抖了抖,脸上掠过了千般异样的神情,但却仍是径自盯着玉佩,一言不发。
      “嘿,你这老……”被无视了个彻底,五味更是气不顺了,又要开口骂人。
      “看来褚大人是无话可说了,也罢,大人顾念亲族情分,不愿动手,那就让我代劳吧。”珊珊上前一步,止住五味的话,若有深意地轻笑道,“褚猗身为官眷,不修仪容,言行失教,有违礼法,来人,带下去。”
      满屋子人都被她镇住了,眼前迷雾重重,只有她还惦记着褚猗的事情,要将人教训一顿。
      木头似的青鸾、白泽闻声即动,不似褚家下人一般拖沓,把失魂落魄的褚猗架起,迅速下了楼。褚家下人听着主客几人打机锋,听了满脑浆糊,但见主子竟未出言喝止,便也缩了手不敢动作。
      只有褚钊眼见亲女被带走,尽管心绪大乱,还是立即满脸怒色地冲上去拦阻,“住手!你是什么人……”
      然而没迈出两步,他就被褚钦狠狠地攥住了胳膊。
      “大哥……”褚钊惶然回首,满目祈求,“猗儿还小不懂事,纵有错处,您慢慢教,她一定改!这、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啊……”
      褚钦眼角青筋直跳,大力攥着胞弟的那只手细微一颤,便拖着人上前一步,看起来面色骇人,却是低头赔罪去的,“褚氏管教无方,冲撞贵客,听凭姑娘发落。”

      堂堂一州刺史竟然服了软,褚钊被吓得一个趔趄,呆住了,周遭的下人更是立即跪了下来。
      五味也被吓了一跳,小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看向珊珊,满脸惊奇,天爷,她这最后一招这么厉害啊!
      要不是他,自己何必走这一步!趁着一屋子人都不敢抬头,珊珊狠狠剜了五味一眼,面上端着肃穆的神色,实则羞耻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个计划,绝不能让太后娘娘知晓……手指紧紧捏着玉佩,珊珊强压下心中的尴尬,一转脸又瞬间挂上轻柔舒缓的笑意,徐徐笑道,“褚大人言重了,虽说约束亲族不力,确有疏失,但您可是位列四品的朝廷重臣,怎是我一介女流可以发落的。”
      话音轻飘飘的,内里却是十足的阴阳怪气,五味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
      褚钦下颌的胡须又抖了抖,勉强让僵硬的嘴角扯出个笑来,再次拱手赔罪:“姑娘教训得是,老臣这就上疏自陈罪状,请朝廷发落。”
      这回再开口便顺畅许多,赔罪的姿态也越发像样了,五味在一旁看得嘿嘿直笑,幸灾乐祸极了。想方才是这老匹夫对他们冷嘲热讽,珊珊给他赔罪,现在却是主客颠倒,这老匹夫被冷嘲热讽,还要拉下脸来赔罪,风水轮转、礼尚往来,真有意思啊!
      珊珊不耐烦看这前倨后恭的嘴脸,袍摆一扬,转身向窗台走去。
      阁楼外,褚猗正跪在炎日下,抽抽噎噎地背着《女诫》,她每背完一段,青鸾便出题考校,若答得不好,戒尺就要落到手心。
      那些题目都是她祖母多年所得,珊珊特意写出来让青鸾背下,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将褚猗问得晕头转向,手心都被打红了。
      “褚二爷请放心,我并非什么凶恶之徒,让家仆将令爱带下去,只是不忍明珠蒙尘,略作指引罢了。”珊珊瞥了眼目露心疼的褚钊,淡淡笑道。
      如今对着她,褚钊可不敢放肆,尴尬地接过话茬:“姑娘所言极是,小女实在忤逆了些,有累姑娘援手,小人回头定当严加管教!”
      他心知肚明,自家女儿开罪了贵客,若让褚钦处置,只会比眼下还惨,如今只受点皮肉之苦,已是万幸……
      褚钊暗自松了口气,但褚钦的提心吊胆方才开始。
      作为在场唯一知晓珊珊言行背后深意的人,褚钦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小心翼翼拿捏着分寸,礼节重一分,生怕泄露来人身份,轻一分,又生怕慢待了她,活似捧了个烫手山芋,疼得他龇牙咧嘴。
      “呵呵,适才实属老臣礼数不周,惹得姑娘不快,特备了简薄茶点,还盼姑娘暂歇怒气,赏光入席。”褚钦对楼下的女子泣涕声恍若未闻,上前拱手笑道。
      不过片刻功夫,他又指使下人将阁楼整饬了一通,茶桌上换了一套上好的薄胎描青花白瓷茶具,刚从冰窖取出的瓜果微微沁着水珠。

      不愧是民脂民膏养出的高雅气度,珊珊呵呵一笑,如他所愿坐到了食桌旁。
      为求亲之事一通折腾,此时早过了午膳时分,都快未正了,与褚钦争锋时倒无妨,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五味立即觉得腹中空空,他看着寡淡的几样点心皱起眉毛,抬头刚想说话,被珊珊瞪了回去。
      世家大族讲究进食有时,过了时辰便不再用饭,只能食些茶点,虽然珊珊从来不在意这个,但在褚家,她们必得把这个文雅的皮相装好了。
      对此五味倍感糟心,嘴角立即耷拉了下去,珊珊佯装淡定的眸子中也飘过几丝无奈,只能一边食之无味地嚼着点心,一边应付褚钦源源不断的歉意与讨好。
      笼络人心竟笼络到了钦定的凤主头上,褚钦官场沉浮数十载,从没捅过这么大的娄子,此刻在心里止不住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此前的一言一行,究竟有没有露出丝毫破绽,面上还要做足了诚恳赔罪的模样,真是煎熬极了。
      他虽掩饰得极好,但言行间偶尔泄露的内心波动却仍让珊珊侧目。不过是耍点心机,想用婚事笼络人才罢了,对她发难的始作俑者还是褚猗,他不过是顺势而为,何至于如此焦虑不安?
      即便再加上先前那些言语冲突,也不至于让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忐忑至此吧?
      珊珊心中渐渐察觉异样,面上含笑看着侍女洒茶、点茶,思绪却绕到了别处。
      褚钦乃是汤乐的党羽,即便查清他的罪证,也不可轻举妄动,须得等待时机,一网打尽,因此她才要借招亲比试的机会上门,以免打草惊蛇。
      至于如何上门调查,说起来也并不复杂,她行的是“声东击西”之策。所谓“东”,是以求亲的名义上门,正面与褚钦接触;而“西”则是指派人暗中潜入褚家,获取罪证。
      她带着五味与褚钦周旋,其一是尝试套取线索,其二是拖延时间,与此同时,派玄武在褚钦的书斋、卧房等要地查找证据。若让府中下人察觉异常,报到褚钦跟前,她便设法拖住褚钦的脚步,为玄武争取粉饰隐匿的时间。
      想在短短半日内从一个官场老油子口中套得线索,这种可能性太过缥缈,因此行“东”策的佯攻之人,更重要的任务乃是拖延时间。这种虚张声势的事情,没人比五味更合适了。
      珊珊也曾想过,自己扮做男子上门求亲,拖住褚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阴差阳错之下,褚家真要将姑娘许配给她,那就大大不妙了……虽然换做五味出面,她仍未能脱去这层麻烦,但至少还有拒绝的余地。
      为防万一,她备了最后一招脱身计,若与褚钦周旋之中出了任何差错,致使她们无法轻易脱身,就要用到此计。
      脱身有两种法子,一文一武。武自不必说,虽然刺史手下护卫不少,但只要调动城中潜伏的兵将,抓他就跟抓小鸡似的。然而此举却会打草惊蛇,恐于京中局势不利,这是下下策。
      而文法便是,以势压人。她们无法脱身,必是褚钦以官势相迫之故,既然如此,借出更大的势压回去就好了。未免褚钦生出警惕,不可抬出五味代天巡狩的身份,也不可直接以玉龙之名行事,否则褚钦难免联想到朝政,因此……只能是她厚颜使些似是而非的手段,令褚钦有所忌惮……
      否则国主的信物多了去了,写道密旨也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她何必拿出玉佩这种……大有深意的物件。

      思及此处,珊珊又忍不住蜷了蜷手指,耳垂微热,隐晦地瞪了五味一眼,都是这家伙害的,让她非要用这一招!
      不过么,走这一步,却也给了她一些意外收获。原本在预想中,亮出玉佩以后,她便不可能再从褚钦口中套出什么线索,然而此刻褚钦的反应,却透出一些端倪。
      子侄教养有失,这本不是什么大过,他却如惊弓之鸟,这只能说明,这州刺史犯下的罪过不在少数,而且定是比官商勾结更惊人的大罪,上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胆战心惊。
      但是也不太对……方才知晓五味太医身份时,他也不见如此慌张,太医也可算是天子近臣,可褚钦却不怕,唯独是在知晓她的身份后,被吓得不轻……
      这就很耐人寻味啊……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一套赏心悦目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后,侍女捧上了刚沏好的西湖龙井,珊珊将心中咕嘟冒泡的疑惑暂且压下,端起手边茶杯,用袅袅香雾隔绝了褚钦探究的视线。
      褚钦毕恭毕敬地倒了一箩筐赔罪之语,忖着水磨工夫该差不多了,正欲出言试探一下,楼下褚猗又闹出了幺蛾子。
      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褚猗如何吃过这等苦头,她始还忍了一时半刻,是因知晓心上人竟是个女子,被打击得失了魂,又知来人身份贵重,自己怕是闯下了滔天大祸,心生绝望,便不再挣扎。
      然而这惩罚如钝刀子剁肉一般,好似无穷无尽,被打的双手在烈日下火辣辣地疼,褚猗便再也忍不了,在戒尺再一次落下前,忽然用力推开青鸾,踉跄起身骂道:“你要打就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打量谁看不出来,你就是在变着花样刁难我!”
      “还问什么女宪女诫的,我统统不会,打死我好了!你同你主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混蛋!大骗子!”
      褚猗已然气得失了理智,边骂边砸,将原本放在楼前的书桌掀了,又蹲下身嚎啕大哭。
      这叫骂的动静清晰地传到了阁楼上,褚钦活了半辈子,就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抖着手扔了茶盏,破口骂道:“姑娘且勿动怒,老臣这就下去将这狂悖的贱骨头收拾了,定不让她再扰姑娘清净!”
      “慢!”珊珊蓦然起身,鬓发轻扬,抬袖将人拦住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味责罚并非解决之法。”
      “可是……”
      褚钦铁青着脸,还待出言反驳,珊珊却不同他多说,眼睫轻盈一眨,向后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一个兵丁立即下去传话,不多时,全身都在扭动挣扎的褚猗被架了上来。
      “哎,姑娘家怎能如此失仪,好好一张俏脸,都成了花猫样。”珊珊瞧着褚猗凌乱的妆容,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仿佛不经意般扬了扬手,无奈道,“快去打水来给褚姑娘梳洗,褚大人,你等便先回避片刻吧。”
      回避?!
      这急转直下的戏码让褚钦僵住了,他本就在疑神疑鬼,总觉得贵客此行别有目的,如今自己什么都没摸清,反而要让褚猗与她独处?!
      褚钦几乎立即抬头反对,然而反驳的话都冲到了嘴边,对上珊珊平静无波的眼神,又停住了,再张口时是一句恭顺的应喏:“是,有劳姑娘费心,臣等便在楼下候传,但有任何吩咐,您着人通传即可。”
      此时出言反对,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做贼心虚,因此只得应下。而且既然他要回避,那丁太医自然也当回避,这可是个套话的好机会……至于褚猗这头,他总还有别的计策。
      于是心中一番衡量之后,褚钦乖觉地带着褚钊和一干小厮下了楼。
      待凌乱的脚步声走远,珊珊望向已然破罐破摔的褚猗,又是一声轻叹,面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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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第六十八章最后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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