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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浅
疏冷的枝头上,栖息了一只风尘仆仆的飞鸟。
它有着白色和蓝色的羽毛,尖喙死闭着,没有一点歌声。
呆滞,有时也是面对死的一种妆容。
树下。
林青一身黑袍,戴半遮面的脸罩,静静看着那只鸟儿。
不久,他等候的宅门打开了,里面出来那个门子。门子包着头巾,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面对林青说道:“枢相吩咐我转托你一句话。”
刚听到这句话,林青就明白,孟平良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可叹周行致在官场勤劳交际了六七年,一朝落难,林青四处为他投递求助,却吃了所有闭门羹,甚至连一个稍有善意的回应也难以奢求。
不出所料,那门子说:“汝既已非其家妻,当爱惜名声,还请速速离去。”
林青将一包银子塞进门子手里:“如若枢相还有怜武官之意,只是求让我与周行致再见一面的机会,又当如何?”
门子其实已经不太想理他,但想到刚才老爷不同平日的唏嘘慨叹,掂量掂量银子的重量,还是转身进去了。
或许这件事能体现出自己很理解老爷的心思。
门子脑中掠过这样的想法,找到在宅中正喝茶的枢密使孟平良,向他复述了林青新的请求。
方桌上,孟平良正与自己的妻子闲谈,在听完门子的话后,孟平良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夫君。”
妻子有些淡淡的不忍。
“不过一次道别的会面而已,为何不……”
孟平良按住了妻子的手,后者与他对望,竟睹见孟平良眼中血丝比平时更红,可见他其实并非没有被触动。
“周行致此人是真护国收复之才,然圣意已决,身为臣子只能从之。”
妻子目露震惊,相公执掌枢密院以来一直扮演着平衡好战派和主和派的端水角色,她第一次听他表露真情,盛赞一个武官拥有收复北地的才能。
就连之前的被皇帝赞赏为百年不出奇才的武科状元,孟平良也只是评了句“可用守边,保江山十年”罢了。
孟平良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靠在椅背上,血丝浑浊的眼睛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颤巍巍地叹了气:“圣上主和。可怜满朝臣子,还在为此争斗不休,这一次好战派不死七八成,议和派不会轻易收手,而圣上竟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有勇有谋的真本事武官,一个个披头散发,锁入天牢。”
“眼下这情景,谁搭救谁就死,满朝文武对好战派的火坑避之不及啊!”
“不,相公,你想的不对。”妻子突然道。
平常,妻子是很少劝说孟平良改变想法的,但这一次,孟平良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坚定。
“你不是常说过犹不及吗?圣上会连一个妻子看望夫君的恳求都不能容纳吗?那他的气量也太小了吧?妾身推己及人,周将军的妻子想必现在无比心焦,您虽不能帮他一手,但扔一块浮木给他,就算小,也是安慰了。”
“可是,那个人只是周行致前妻,”孟平良还有一处犹豫的原因,“自我拜访后第二天,周家出妻南都皆知……”
“但是据你所见,周将军的妻子并没有半点不安分的欲望,”妻子道,“我反倒听惊鸿公主评价过,那骁勇将军虽然有将军之品,却遗憾可共患难而不可同富贵。究竟错在谁处,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孟平良哑口无言。
妻子还又告诉他一个新消息:“自那日下狱的讯息出来,周宅上至妾室,下至家丁婢女大多收拾细软夜里出逃,令得驿站快马加鞭往各处传递通缉,可见那周将军不过好养些无情无义之辈罢了!听说只有从良的那位妾曾经为他奔走几次,但也比不上这位前妻还有本事敢问相公的门,相公何不成人之美。”
正说着,外面一道惊雷劈下,天空竟下起瓢泼大雨。
孟平良和妻子俱是怔了怔,随即妻子立刻离开椅子站起来,语气带上焦急地命令那个等待许久的门子:“快!快把外面那人请进来!别把人淋着了。”
孟平良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化为一声叹息。
没想到官场浸淫这么多年,他的人情世事依然有不如妻子通明的地方。
…
昏暗的地牢里没有点任何灯盏。
油是昂贵的,死囚不配享有这项光明的开销。
隐约的沙沙雨声传进地牢深处,说明外面正经历一场狂暴的季雨。
暴雨声涌入周行致的耳朵。
披散头发,旧衣脏臭的男人锁着镣铐,被安置在狭窄的牢室中。随便堆的一个潮湿枯草垛就能充作他的床铺,阴暗的角落里只有啃啮草茎秆的虫子在撕扯寂静。
周行致的那对眼睛曾经是一对藏满杀气的冷窖,现在只有麻木。
死寂般的麻木使得他看上去活像个失去生机的空壳。
木栏外的走道响起湿哒哒的脚步声。
有谁在靠近。
是狱卒吧。
如果是在七年前,男人会绷紧肌肉虬结的双臂,展现出战场生还者的警惕和戒备。
然而如今壳子里的他已是被浇灭的黯淡,搁浅的热情再也无法走入沸腾的海洋。
周行致只不过是周行致,一个微小的软弱的身份。
那些赤色的飘扬红布旗帜,那杆红缨裹实的利枪……
都是梦。
遥远的一切像不可触及的记忆笼罩住不能清醒的幻梦,过去了就是死去了,现在的苦难却真实地活在这里。
忽然脏兮兮的男人发觉穿过走道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栏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探监者。
周行致麻木的眼神扫过去,却再也无法离开。
这个黑袍湿淋淋贴在身上,发带束着的黑发滴着雨水,黑色半遮面罩黏在脸上,目光专注凝视着他的人,会是三青吗?
草垛上的坐靠着灰墙的周行致动弹了一瞬,怔怔地将手撑在草上,往后缩了缩。
有点像是流浪猫狗在看到人来喂食时的反应。
但傻得可爱。
林青静静看着囚牢里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的人,骁勇将军曾经的意气风发已经消失干净了,现在瑟瑟缩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受尽委屈和拷打的南国之臣。
怎么会令命运走到这样的一天呢?
周行致是一个多么骄傲,颐指气使,睥睨万方的英雄啊。
纵然有凉薄的缺点,却实在是能让百姓崇拜的武神。
想到这里,林青心底也泛起悲凉。
他花了十年呵护起周行致的自信和勇气,数日之间被南国毁得不剩什么了,要说生气和难过,除了周行致本人属他最能体会。
可他必须冷静,现在只有冷静能帮他思考救出这个人的方法。
“将军,我来见你了。”
他解开面罩,丑陋的伤疤贯穿侧脸和眉骨,是他们同为流民的见证。
轻轻的声音细听还包含一丝浅淡如水的温润,平和而宁静,熟悉得有些陌生了,听在耳中,像是某种引诱。
周行致的身体僵了一下,紧接着开始虚弱的颤抖。
“行致,”林青一向知道怎样对付他,“可以过来些吗?”
林青知道他会过来的,耐心地等着,直到牢里的人狼狈地慢慢地屈膝走过来,蹲在栏杆后面,深深垂着脸遮掩那种无助。
林青轻叹了口气,穿过栏杆缝隙去抚摸他的脸,感觉到一手是灰泥。
脏脏猫,周行致。
林青又想。
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难解的温暖。
“将军,请你坚强起来,比这更绝望的时候你不也有过吗。还远没有到决胜负的时候,将军千万不要放弃。”
手掌上似乎沾湿了热流,林青微微皱起眉心,看着栏杆后披散乱发的男人不断地开始摇头。
“别怕,行致,”林青压低声线,不让别的囚犯听到,“我会陪着你,到任何地方。”
邋遢的死囚似乎一怔。
尔后骤然爆发出一声动物般极度受伤的呜咽。
“你走!啊呵……走开!”
周行致猩红着双眼,缩小的瞳孔捕捉到昏暗中林青为了和他靠近,整个身体都压紧在木栏上的画面,浸透了袍衣的雨水顺着肮脏污秽的栏杆往下流淌,林青毫不在意,专注温柔的墨眼只看着他一人。
恍惚间,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他的心脏。
周行致只能低吼着说:“你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你!”
林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周行致猛然看到他的笑容,却觉得喉中酸痛,便往后倒退。
嘲讽。
他这是过来嘲讽他的。
周行致喘着气,胸口发闷,堵住眼不让流下来的泪水被林青发现。
他当然知道林青来探望他的机会是多么宝贵难得,一介布衣没有人际关系,只身飘零在南都,都是他亲手害的,可是林青还要来找他,怎么可能不是为了落井下石。
林青没有刺激他的意图,沿着牢门慢慢坐下来,诚恳地看着周行致。
“行致啊。”
为什么这么爱闹脾气。
在自己面前装了十七年的大人,今天终于彻底暴露出一个孩子的内里。
“怎么又对我生气了?”林青手握着栏杆,笑笑,“那天婚礼,我其实过得很开心。”
周行致一动不动。
“有生之年我居然能体会一次嫁做人妻的感受,说真的,留下了一段充满兴奋的回忆。”
“你来到南都以后做了很多事情,我都理解,虽然我都不能参与了,但是看到你那么努力那么有精神的样子,我也挺高兴的。”
“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我一直认为那是人之常情。”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很荣幸曾经陪伴你。”
“让我再陪你最后一次好吗?”
“今天我还是你的三青。”
牢中人颓废的身影没有动静了。
林青能隐约在黯淡的光线里看出周行致起伏的呼吸节奏。
好像有泪水的氛围。
但林青看不清楚他是否静静地哭了。
那么安静的寂寞感终究使人心碎。
林青还是希望周行致能将刚才那几句话听进心里的,不然他辛苦创造的陪伴机会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命运真是无常的戏剧。
他为了让周行致追逐他的梦想,选择了完全的放手,但这样看来,却反而激发了周行致更强烈的上进心,锋芒太露,提前倒下。
反而上一世三青到处败坏周行致的名声,却使得朝廷里的人看轻周行致的能力,没有这样早的对他下手。
不是林青不适合周行致。
而是南国不适合周行致。
“是我做错了。”林青忽然道。
林青心道,他不该支持周行致来南国争取功名,就算他们二人在北地流亡一辈子,或是生活在黑虎国无法统治的山村野地,可能也无所谓,至少能保住周行致的性命。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周行致却突然出声,声音沙哑得仿佛喉咙干涸出血。
“你什么都没做错,”周行致哑声道,“谁都可以错,你绝不错!”
林青怔了怔。
“我配不上你,三青。”
天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周行致,有多么令林青惊讶。
林青觉得或许是因为将死,才使得周行致会有异常的服软。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违背了对你的誓言,活该如此……我说过要给你过好日子,我说过要保护你,但我如今做得这么丢脸,把自尊都丢干净了。我已经输了,我战败了,我活不下去了,死在这个时候正合我意。”
林青怔然地感受到自己的眼中有涩意,指尖一触,抹下一滴热泪。江山、美人不能使周行致折腰,如今一场政治失败却可以。
“别怕,行致,”他用寻常的平静语调劝道,“你不会死的。”
周行致不断摇头,长而凌乱的头发胡乱披在肩膀。
“我和你下一个赌注,”林青道,“如果你这一次没死,你就听我的话,不再卷入党派纠纷,保住命,其他随便你想做什么都行。”
周行致好像隐约抽动嘴角笑了一声。
“千万不要认罪。屈打成招这种笑话,你周行致不是最看不起吗?只要不被打死,你就得挨着,多挨一天我就能在外面多做一天的事。”
“你可是真正的武人,军队的脊梁;将军心气,如何能折!”
空洞受潮的牢房里,林青压低的激将话语一闪即逝。
周行致却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很多很多遍,刺入他的耳,经过他的意识,无数次回荡在肺腑中,山鸣谷应,群响和声。
他捂着冷汗渗出的额角背对栏杆坐着,就像聋了没听见那些话一样僵坐着。
林青一时间也难以确认,他对周行致不了解太久了,只能选择相信当初共同来南时的默契还能存在。
“我真是傻,”林青安静了一会儿,有点困了,呢喃自语,“看你飞蛾扑火,如今我也扑到这火里。”
湿冷的太阳穴传来一阵跳痛,林青庆幸那狱卒收了孟平良的好处,没有限定他的探访时长,就算是睡着了,能够在周行致眼前多晃一晃,说不定也能激得对方重燃斗志。
木栏很坚硬,林青昏沉沉地侧靠着栏杆,因为打寒战而渐渐蜷缩起身体,双眼一闭,竟没有多久就进入了睡眠。
这两天他离开落霞馆四处走动,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
栏杆后的周行致在地上静坐了许久,等到林青浅浅的呼吸变得柔和漫长,才慢慢靠近去。
粗糙的手指抚上林青被雨水冲散后重新露出来的断眉,那样的伤痕他其实一点也不嫌弃,是他分不清自己既自负又自卑的心理,任这样深厚的旧日情分消沉。
人之常情。这是林青刚才所说的话。
周行致没想到林青竟然会这么理智地解释自己的背叛,就好像自己所作的蠢事已经是林青的预料之中。
肮脏邋遢的男人听见自己低微的声音在颤抖,他一直压在地上背对着林青的下半身全浸满了鲜血,天牢的用刑太重,就连他也很难生得出勇气去抗衡下去。
“他们说,通敌罪,是满门抄斩……我总算没有再欠你第二次。”
他像一个完全失败的角斗士,输掉就预示着身心俱死。
唯一的幸运是在死亡之前,眼角余光看到家属提前从观众席上起身离场,那一句冰凉的罪言,成了他现在仅有的求生门票。
他把这张门票给了林青,然而也不希望对方再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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