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作者:消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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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1)


      又是天气晴明的一天,可负黍百姓的心情却没有那么舒畅,虽这些时日的情况通过魏昭旻的出手已有好转,各地的暴动也已消减了下来,他们也不再会落得个伏尸遍野的下场,可这恩情却不是朝廷给的,《棹歌行》一出,闹得整个负黍都怨言四起。
      济灾物资短缺的调查结果终于也从兰台传到负黍,声称是勘灾的大臣失职出了纰漏,可负黍百姓对这个结果并不表示信服,救灾的物资也从兰台继续赶来,可已经晚了,最要紧的魏昭旻已经替他们解决了,百姓只觉这是朝廷在找补,该怨的还是在怨,想骂的还是在骂。
      大多数负黍百姓都清楚以一己之力负起整个负黍州生死的是谁,恩情他们铭记于心,反之冷眼与敷衍也同样刻骨,加之昨天从兰台又传来一消息,让负黍的百姓彻底急了火。如今负黍城内各处可见不满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神情激动,官府外整日都有人去咒骂不停,虽里面并没有人,自从上次的那衙首被正法之后,再也没有新的衙首来了,可百姓不在乎,官府代表的是朝廷,他们骂的是谁,谁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负黍城,除了灾后的伤残样,也多了一分纷乱的紧张气息,像是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木桶,稍微一个微小的火星,就将立刻爆炸开来。
      安墨澄与陆怀绮坐在一酒肆外,听见站在街上一说书先生正言辞激烈念道:“朱墙危,碧瓦辉,坐上者,颜生威;观星夜,紫薇变,坐上者,惊无眠;造高楼,保皇祚,坐上者,轻民求;龙椅重,民为蓬,权为本,民为末。”
      围在那说书先生周围的人无一不面露愤懑之色,嘴里也不停喊着那段念词的最后一句。其中有人骂道:“多少人命悬一线,那位却一心费钱费力造什么可以逆天改命的楼,当初给我们的物资才发了几天?如今造什么楼又有了?”
      “是啊,要不是王爷,负黍怕就是要完了,话说我们到底是不是兰泽国的子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都不把我们当子民,我们又何必做那忠民!”
      陆怀绮凑近身子,悄声对安墨澄说道:“澄哥哥,苏吟风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做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嘛。”
      安墨澄却不大愉悦,沉声道:“他是听了我的计策,在司天监里安排人手,还故意散布这原本还不一定的消息,如今王爷是脱险了,但要是他们因此遇险,这就都怪我了。”
      陆怀绮安慰道:“我相信澄哥哥说与不说,他都会在暗中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澄哥哥不必内疚,且此事也要他心甘情愿才行,澄哥哥说是不是?而且苏大人如此机敏,他们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一定会等到我们再回兰台的。”
      安墨澄微微点了一下头,想起那夜苏吟风对他说的话。他又抬眼看了一眼那些人的模样,继而深吸了一口气,拿着酒杯的手迟迟放不到嘴边去,他缓缓道:“怀绮,你说我这样与魏昭珝有什么不同吗?”
      身旁激烈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陆怀绮听闻此言,讶然得睁大眼睛,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一手覆在安墨澄手上,柔声道:“这个问题澄哥哥何须要问,你当然与他不同。魏昭珝的漠民专政不是我们强加给他的,诗是澄哥哥写的,可心声是百姓的;紫微星有变是假,但他以千万民生来换他一人安座龙椅却是真,世人被蒙蔽太久,为他们揭露真相罢了。”
      安墨澄却依旧紧蹙眉心,轻声道:“可我这样利用百姓,激起民怨,搅得天下不宁,无数无辜之人可能还会因此丧命,你说我当真与他不同?”
      陆怀绮此刻也有些哑然,他心知安墨澄的这番内疚之情全是因为他太想为自己洗清冤屈所致,他道:“澄哥哥今日这一番话就表明你当然不是他。自古寻求真相就是要代价的,澄哥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要是老天要罚罪,那就罚我好了,这代价也该我来付。”
      见了陆怀绮的样子,安墨澄又不忍起来,心想:“我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 “路是我选的,要罚也该罚我,”他笑笑转口说道:“魏昭珝犯了滔天大罪,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是我优柔寡断了。”
      陆怀绮也见他绽开了笑颜,也莞尔一笑,道:“那便罚我两人吧。”说完这话,他抓起安墨澄的左手放在两手间,又温柔说道:“澄哥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寻一座清山静岭,在中建一小屋,你陪我住到白头可好?”
      周围还是那嘈杂的愤恨之声,但安墨澄此刻似乎都听不见了,满耳都是他的那句话,满眼都是他的笑靥,那样的余生如果要今日的罪罚来换,就是要过千万遍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安墨澄笑得粲然,左手的温热传遍了全身,他道:“好!”
      这一字他说的极其郑重,像是一句生死之诺,染上了光也染上了尘。

      还没恢复往日盛况的负黍城的夜不似兰台城那般热闹,安墨澄不知辰煜大晚上拉着自己出来是要看些什么景致,在城中转悠了半宿,也没见她对什么感兴趣,两人在一不大明亮的街中走着,安墨澄站住了,问道:“煜儿,你千方百计拉我出来,却又什么都不做,你是要做什么?”
      辰煜挠挠头发,面露些许难色,说道:“唉,我就是在府上憋得慌嘛,想出来转转,公子你知道的,我是最憋不得的了。”
      安墨澄又问:“那你自己出来便是,怎么还拉着我跟你一起瞎逛?”
      辰煜眼睛瞟向别处,顿了一下,而后道:“哎呀,这负黍城我不熟,我是怕我迷路才拉上公子的。”
      安墨澄摆摆头,心道:“原来自己只是个带路的。”但瞧辰煜的表情又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便走上前去,问道:“煜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辰煜尴尬咧嘴一笑,蹙眉眯眼,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个问题,安墨澄脸上狐疑的神色越来越浓,目光似就要把她看穿一般,情急之下,辰煜从怀里掏出一小节干枯的柳枝,在安墨澄眼前晃了晃,同时那笑意更加难堪起来。
      安墨澄见那柳枝,先是愣了一瞬,继而霎时就明白了,他轻轻一笑,道:“煜儿,原来你是在想这个问题,你不要担心,我是不会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的。”
      见他果真被自己忽悠过去了,辰煜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又后悔自己不假思索用了这一招,这下子她更加不知所措了,便倏地的转过身,拿着那柳枝乱甩。
      小姑娘家害羞安墨澄自是懂的,他也不走上前去对着她说,便就站在原地柔声说道:“煜儿,等到时机成熟,魏昭珝便会失了他的皇位,等我们一回到兰台我便会让苏兄来提亲,把你交给他了,我也就可以放心走了。以现如今的形势来看,那一天也不远了。”说完这话后,他目光又变得忧愁起来,轻轻启唇道:“就是不知,这最后一战,会是什么样?”
      听闻他要走,辰煜得一惊,什么害羞什么危险也忘了,又转过身来,讶然问道:“公子,你要走?要去哪里?我不要嫁给他,我要跟着公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墨澄失声笑道:“说什么胡话,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要跟着我变成老婆子?就算我答应带着你,你觉得苏兄会答应吗?”说完这话,他又立马在心里暗暗说道:“怀绮不答应倒是一定的。”
      辰煜急道:“管他答不答应,我不答应他还会逼我?”
      安墨澄温柔道:“他当然不会逼你,但你愿意余生每一天都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
      辰煜垂着眼帘不语了,怔怔看着那节枯枝,这小枝杨柳她每天都小心翼翼揣在怀里,以前总是见到时还觉得苏吟风烦,如今见不到了倒还有些想念。可又想到今后不能跟着安墨澄了,就像是没了个着落,又暗自伤心起来。
      安墨澄见她神色,安慰道:“放心,我又不是往生了,煜儿还是可以再见到我的。”
      辰煜抬起头来,眼中竟有了些泪花,安墨澄见了心中竟有了种嫁女儿的感触,辰煜跟了他有七八年,她的存在似是寒天腊月里的一杯热茶,否则,他也不知自己要怎么熬过那些数不尽的白天黑夜。
      辰煜轻声问道:“公子,那你要去哪里?”
      安墨澄一挑眉,道:“我也尚不知,怀绮去哪我就去哪儿吧。”
      辰煜神色忽然大变,愠声道:“好啊!公子,你原来只是想跟陆公子逍遥快活才要把我甩开!”
      她说完这句话就急急跑开了,安墨澄对这突如其来的发火还有些懵,还未等到他反应过来,竟是人影也找不见了。安墨澄只能心道:“这不叫甩开吧?虽说我是想跟怀绮在一起,可这也不能叫甩开吧?也不听我解释解释,这个煜儿。”
      跑到一昏暗街角处躲起来的辰煜歪头出去偷偷瞥了一眼独自呆呆站在街旁的安墨澄,片刻后收回来小声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公子,我这也是为了配合陆公子,你可千万不要怨我吼你。”
      安墨澄怔怔站在那里等了半宿也没看见辰煜再跑回来,又低声说道:“这个煜儿,刚才还说找不见路,这会儿要是迷了路怎么办?”说着便准备迈步找去。
      他刚要迈步,一个还流着些鼻涕的小孩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两手背在背后,把他去路拦住。见那小孩也不说话,安墨澄便蹲下身来,温声问道:“这位小公子,你是要做什么啊?”
      那小孩的头顶扎了两个小揪揪,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嘀溜一转,然后两手倏地伸出来,安墨澄瞧见他一手拿了一枝雪柳另一手拿一只银面具。他使劲吸了一下鼻涕,糯声糯气道:“花给你,这个也给你。”说着两手一齐把东西塞进安墨澄手里。
      安墨澄望着那雪柳跟面具愣了会儿神,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四月十六,是花神节,也是他的生辰,这段时间倒是都给忙忘了。比他自己都还要记得清楚的除了陆怀绮也没有别人了,安墨澄拿着那两个东西浅浅一笑。
      那小孩又推了推安墨澄的手,道:“要戴上。”
      安墨澄一手摩挲着那银面具,刻画出深深浅浅的雕花纹痕,一股微凉的寒意也传入指尖,他发现那上面的花纹跟他十年前戴的一模一样,那枝雪柳也不知陆怀绮从哪里找来的,上面还沾了些夜露,散发着浅浅的香气,那股香气携着鲜活的回忆一起带着安墨澄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此时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热闹非凡、繁华非凡的兰台城中,周边人来人往,而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个青衣身影。
      待他戴好面具,簪好花,那小孩又指了指安墨澄身后,循着那只胖胖的手指望去,他望见隐在一排漆黑房后的山身中有道蜿蜒而上的亮光,那亮光弯弯折折一路攀上山顶汇聚到一个小小的亭间,那山不远,还能看清那亭间的红纱幔还在风中飘动,不知是真的还是幻觉,安墨澄似看到了一个影子还在纱幔后静静等着。
      安墨澄缓缓起身,含笑对着那小孩说道:“谢谢这位小公子!”
      他说完这句话,那小孩就跑走了。
      安墨澄朝着那山走去,每一步都在心中踩出一个浅浅的脚印,他越走越快,最后不自禁的小跑了起来,带得白衣翻飞,青丝飘舞,那支雪柳在他头上忽闪着,细碎的花瓣不时被他带起的风吹落下来。
      跑到了山脚,两排暖黄的灯笼为他照亮了有些崎岖的小道,安墨澄提起衣角,踏了上去。那光滑的青石板幽幽闪着点点微光,像是踩着一阶银河蜿蜒而上,安墨澄微微喘着,心间的那只小兔也随着他的步伐蹦跳起来。安墨澄来负黍后听人讲过,这座名叫“九缘山”的两侧各有石阶九百九十九步,如果爬完这九百九十九步石阶,在山顶等到了同样爬完了另一边九百九十九步石阶的心上人,那两人的缘分将会绵延永生永世,长长久久,千秋不绝。
      陆怀绮已经走完了他的九百九十九步,他等着安墨澄,他知道无论安墨澄是要爬一夜还是要爬一年,哪怕一世,他都会等下去,等到见到他为止。
      安墨澄双脚不停的交替攀蹬着,他不愿陆怀绮再多等他哪怕眨眼之息,他气喘吁吁,额间覆上一层薄汗。
      这九百九十九步,不似登天难,却不知难到了多少人,不知多少人半途而弃,不知多少人攀上了却以为对方走了,便满心遗憾酸楚地下山了,不知有多少人等了一生也没等来那另一侧的人。
      可这九百九十九步对安墨澄来说算得了什么,就是被打断了腿,他也会拖着残躯爬到山顶,等到见到他的那一刻,这十年的等待又算什么,这一世的悲欢又如何,最后见到等着的是他就足够了。
      安墨澄踏着那石阶,清脆的足音幽幽回荡在幽暗的小道中,那声音坚定无比,像是寻遍了千山万水后的惊喜,像是辗转反复后的柳暗花明。
      ……
      “还剩一百步,只有一百步了。”安墨澄心想道。此刻已不知是什么时辰,负黍城零星的灯火此刻也在他脚下了,漫天的星辰似伸手可及,目之所及尽是星星点点的荧光闪烁,叫人分不清何处是人间何处是天宫。他又轻轻踏上了一步,转过一个平台后,他又朝着最后一段爬去。
      离山顶越来越近,风也渐渐变得大起来,吹着深夜的冷风,安墨澄的心却越发炽热起来,他的每一步都踩着心跳,每走一步,心尖都轻颤一下。
      “九百九十一步。”
      “九百九十二步。”
      ……
      “九百九十四步。”
      他已经看见了亭间背对着他的那个黑色身影,那身影被掩在层层红幔中,一片红光化开来,隔着纱幔与轻雾,安墨澄隐隐见他头上簪了一朵红茶,他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等着。红幔轻飘,旖旎缱绻,银色发带缠绕着发丝也一同飘扬着。
      安墨澄停下了脚步,胸口起伏不停,他捏紧了双手望着那身影,他还不想叫他,因为他想,当这九百九十九步走完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应是他的名字,这样或许千秋万世他都能记得他的名字了。
      安墨澄深吸一口气,感觉双腿发颤,没有再细想,他又抬起腿来轻轻踏向那最后的五步石阶。
      晚风拂面,一切都还在原地等着他张开双手拥住,只有短短几步距离,一切都触手可及。
      可当他足尖刚一落到这倒数第五步石阶时,安墨澄骤然感觉自己后脖颈遭了重重一击,随后那红幔后的身影也渐渐被黑暗吞没,他还来不及叫喊,便陷入一片了无生机的幽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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