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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野
清晨。
山岭沉寂,溪边薄雾缭绕。
几堆篝火已经熄灭,灰堆发白,钻出细细的烟。
阮峥走下马车,脸上倦意浓重,一抬头,远远看见洛云桢站在烟波雾霭之中。一棵桃花树下,他正在喂马吃草。马非常有个性,昂着脖子要吃树上的桃花,一咬一扯,花瓣抖落无数,落在人头顶。洛云桢默默扔掉草料,随它吃去吃,目光投向溪水上游,与阮峥视线相交,无声对视了一会。
阮峥就着溪水洗了把脸,眼底泛着青,还没睡醒的模样,朝他走过来。
“谁的马?”她打量那匹马。
“我们的,”洛云桢看她鬓发沾着水珠,脸上满是水珠,顺着下巴,一路滑湿脖颈。不修边幅的样子。他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错开视线,随口接道:“西域进贡的,跑得很快,元深特地让带的。”
“叫什么名字?”阮峥接过帕子盖在脸上,也不擦,由它吸水。帕子很软,带着温热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将困意冲散了些许。
“依依。”
“这么难听,”阮峥扒拉下帕子,问,“谁起的?”
洛云桢沉默地看向她。
阮峥脸上擦干净,下颚线还是淌着水。头发没仔细梳好,睡醒了随手一拢,插上玉簪,草草了事。几缕不安分的黑发冒出来,也被水珠濡湿,贴着脖颈,没入领口深处,衬得那块肌肤尤其的白。她偏过头去看那马,碎发就滑得更深一点,看了半天,脸上露出恍然表情:“哦,我取的。”
走的前一晚,元深从马厩里牵出这匹马,说殿下去涿鹿,一定要带上这匹汗血宝马,去江南跑跑。六月江南风光大美,这马最喜欢吃花了。阮峥当时满心哀恸,摸着马头,只觉得自己此去难归,情之所至念了句哀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去的时候叫依依,若能回来,就改成霏霏。
当时觉得挺有意境。
现在冷静下来,把依依两个字念了两遍,回味一番,觉得还是算了吧。没文化装什么文化人。这名字取的……土得掉渣。不过这马也挺土,喜欢吃花,明明是匹健硕的公马,喜好却像个娇俏大小姐。
阮峥摸着马头,从鬃毛里顺出一大把桃花。
“别吃了,大小姐。”
她试着牵动缰绳,结果依依纹丝不动,场面僵持。洛云桢在旁边看戏。阮峥扔掉那把桃花,决定非把这犟驴牵走不可,跟它打商量:“出去溜溜呗。”
依依犟着脖子。
阮峥哎了一声,拍了拍马头:“这花不好吃,带你出去吃野花,外面花可多了。”
这马似乎能通人性,劝了两句,一下子听懂了,兴奋地原地蹬腿,打了个响鼻,当场态度反转兴高采烈被阮峥牵走了。洛云桢一个人留在桃花树下,默然无言,望着他们一人一马走远。阮峥回过头,见他没跟上来,隔着几步远,问:“会骑马吗?”
洛云桢临风而立,肩上花瓣被吹掉了,漫不经心道:“若我说不会,殿下要教我吗?”
阮峥咂摸话里的意思,笑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小时候初学,摔过一次。”洛云桢见她在等自己,走上前,三步并作两步。阮峥扶着马鞍,上下打量他一眼,灵机一动,勾起嘴角,登时忍不住眉开眼笑:“来,我带你,你坐前面。不会摔的。”
洛云桢:“……”
阮峥朝四周看了看,一本正经道:“没人,不用害臊。”
洛云桢没什么被调戏的窘态,意味深长地想了想,看着她,道,“我坐前面,殿下还看得见路吗?”
阮峥:“……”
忘记有身高差距了。
两人一马,穿过营地,烧饭的伙夫看见了,颠着铁勺热情地问了殿下好,洛公子好。阮峥点头示意,一夹马腹,哒哒哒哒跑起来,身后带起一阵疾风,从刚出帐篷的瑞王爷面前刮过。他眯着眼睛才看清那是谁,厚着脸皮攒出大笑脸,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跟他们打招呼,结果话没出嗓子,就被马蹄甩了一身泥浆。
眨眼功夫,人已不见踪影。
只闻马蹄声阵阵,驰入山林,惊飞鸟雀。
汗血宝马并非浪得虚名。
阮峥与洛云桢握着缰绳,忽然情绪上了头,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将营地远远抛在身后。他们像破风的箭,冲散林中经年不散的雾,踏碎层层叠叠的腐叶,淌过泥沼,从黑色的世界里挣脱出来。飞禽走兽慌乱避逃,寒鸦嘶叫,遮天蔽日的冠盖像要被掀翻,光影在他们身上飞速捋过,视野莽撞混乱,他们望着前方,只看着前方,直到看见山原尽头,一轮圆日初升,来路一切豁然开朗。
洛云桢勒住缰绳,阮峥靠在他怀里喘息,跑得太狠,根本没有看路,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营地,结果越跑越远,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阳光直照着他们的眼睛。
马放慢了速度,周遭事物具象化起来。
漫山遍野都是蒲公英,沐浴在日出下,白绒轻盈柔软,泛着金光。他们骑着马,缓缓走过着山脊,身后扬起一条白浪,静若浮萍,风起时如潮翻涌,浩浩汤汤,仿佛天地倒转,人行走在云中,踏出一步便会惊扰仙灵。
“这是什么地方?”阮峥看不太清楚方向,头晕目眩。
洛云桢揽着她,感受她升温的呼吸,也不知道地名,胡乱接道:“天上。”蒲公英漫天飞舞,落在两人衣裳上。
阮峥伸出去抓,抓不住,没由来笑出声:“天上人间。”
依依到了极乐世界,不肯再走了,原地兜圈子,左啃一口右啃一口。阮峥晕劲才缓过来,只想纵身在这无人之境放肆撒野,一言不发,从马背上跳下来,气还没喘匀,便拔腿往前走。洛云桢找了棵枯树栓好缰绳,让依依放肆去吃,自己紧跟其后,穿过深深浅浅的蒲公英,跟上阮峥的脚步。
他看她走得太快了,容易滚下山坡,出声提醒:“歇一会,别摔了。”
阮峥倒退着走路,捧着手,朝他吹散一大把蒲公英。
“跟我走吗?”她笑睨着他。
风把白绒送到他脸上,搔动着柔柔的痒。在光芒万丈的日出下,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洛云桢盯着她,眼里只有她,不由自主往前走:“想去哪?”
阮峥想说天涯海角,觉得有点土,便摇头晃脑道:“去路的尽头。”原野一望无际,日出东方,远方山坡闪着细细的金色光芒。她迎着阳光,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远离一切。洛云桢在身后,就这么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心里无声悸动,像是盛开了一朵花,在逆光的阴影里,大笑起来,朝他喊道:“喂,我们走吧。”
洛云桢:“不是在走吗?”
阮峥抽抽鼻子,目光颤动:“我是说再也不回来了。”
洛云桢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当真的。”
两人终于靠近,咫尺之间的距离。阮峥认真凝视这个人的脸,眼珠子一点点转动,临摹他的轮廓,从眉毛到起伏的鼻梁,停留在嘴唇上。洛云桢的唇形精致漂亮,气色很好,莓果浆一样的颜色,润得反光。或许是鬼使神差般的梦幻错觉,又或许蒲公英蹭得人心痒难耐,情致澎湃如潮,铺天盖地而来。
她一时想哭又想笑,亲上去,感觉自己疯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洛云桢被啃被咬,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他定在原地,并未料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呆了一呆,在极尽的距离下,注视她抖动的眼睫,感受那紊乱潮热的呼吸。一切毫无章法,却又猛烈真挚,像在发泄压抑到难以启齿的渴望。
风起云涌,情意缠绵。
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退后时洛云桢还没反应过来。
阮峥捂住额头,弓着腰,盯着他边喘气边笑。两人嘴唇都红得厉害,眼睛也红。洛云桢想握住她,却捞了个空。她游鱼似的从他手里滑脱了,衣角拂过他手背,晨风一样流逝。她一步一步往后退,转过身,开始纵身狂奔。笑声恣意,在荒原上回荡。
洛云桢毫不犹豫追上去。
漫天白潮翻涌,沐浴在万里霞光下。
他捞住她,握住她的手。阮峥躲闪着,避开他的拥抱,费尽力气挣开手臂,从他臂弯下偷蹿出去。两人追逐打闹,把草地踩得一团糟。
洛云桢怕她从坡上滚下去,不敢使大力气。
“别——”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往后退,被草藤绊倒。
洛云桢揽住她的腰,重心不稳,也栽倒下去。两个人抱着一路滚到坡地。草地厚实,连石子也没有几颗,滑梯般顺畅无阻。只是速度太快,停到山坡脚又被惯性推着滚出老远。两个人都没有受伤,只是晕头转向。洛云桢托着她的后脑勺,停的时候刚好垫在下面。
阮峥抹掉满脸的蒲公英,想从他身上翻下来,问:“没事吧?”
“没事。”洛云桢按着她,不准她起:“早说了会摔,还一个劲跑。”
“你不追我怎么会跑?”
阮峥动不了,强词夺理,一只手摸到他腰侧。
洛云桢捉住她的手:“摸什么?”
阮峥:“荷包。”
“膈到你了?”洛云桢反应过来。
阮峥从他腰上顺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手感摸起来是银子,分量不轻。她举起来瞅了一会儿,荷包上绣着兰枝,线条疏朗,问:“你带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当。”洛云桢并不看荷包,只盯着她的嘴唇,抱着她就势翻过半圈,将人压在身下,轻声问:“殿下要吗?”
“古董铺子发的,”阮峥想了想,“老板够大方的。”
洛云桢摸她鼻子:“殿下坏了我的计划。”
阮峥:“什么计划?”
“我苦心孤诣,等了这么久,现在功亏一篑了。”
“说说看,怎么个功亏一篑法?”
“本来打算逃跑的,”洛云桢目光认真,说,“带上家当,喂好了马,准备趁所有人不注意,翻过三座山,坐船直下泗水河,乔装易容去魏国,自此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了此残生。可惜被殿下搅乱了。”
阮峥闻言一怔,愣愣望着他,旋即大笑:“洛公子如此体面一个人,不怕被我抓回来,样子太难看么。”
洛云桢也笑:“日程是定好的,殿下必须在初一前赶到逐鹿,路上耽搁不起,自然不会浪费人力物力去找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此逗留。待到殿下功成身退,从涿鹿返回,又或是念念不忘,心中气愤难平,再来找,恐怕也如大海捞针,再难寻觅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阮峥啧了一声:“盘算得够周全啊。”
洛云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没事的,还有机会,”阮峥很想笑,肩膀耸动,忍住了安慰他:“你可以现在跑,马在坡上,我把眼睛闭上。”
“好啊。”洛云桢端详她的表情。
阮峥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了。
洛云桢根本没动,手指划过她鬓角,顺着脸庞往下,握住她下巴。阮峥扭过头,让他落下来的吻擦着头发扑了空。她在他怀里闷声笑,有恃无恐,如此反复几次。洛云桢被她磨得耐心全无,风度也顾不上了,捧起她后脑勺,强势起来,逼迫她只能迎合自己的节奏,一点一滴溺毙在温柔缱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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