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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孤崖上
傅云疏在思考许久后,给了范少玄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范少玄听完回到无常府,重离正在红叶树下的吊床上躺着。数日前他去阳间勾魂,碰巧在人家院子里瞅见了个吊床,便心血来潮扯着范少玄也给他装了个,自此闲来无事,便总躺在树下摇来摇去。
重离用白羽扇盖着脸,羽扇上落满轻红飞絮,一条腿搭在吊床外晃晃悠悠,手里抓着一只酒壶,头朝下却倒不出东西来,想来是已经喝光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事没事便沽一壶酒来喝,明明酒量奇差无比,喝完倒头就睡,对着人时也不太爱笑了,发呆的时间比起从前要长得多。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他自想起从前便没再真正开心过。
范少玄明白,即使有自己在他身边,也难以完全打开他郁结已久的心结。
重离本在半梦半醒之间,忽觉羽扇动了,他睁开眼睛,墨色的夜空下花如锦绣,飘零成雨,范少玄站在吊床前,拿着他的羽扇,轻笑道:“睡着了?”
“闭目养神。”重离坐起来揉了揉鼻子,“你去哪儿了?”
“仙界。”范少玄如是答道,挨着他肩膀坐下。
重离一怔,下意识问道:“是云疏找你吗?”
“嗯。”范少玄点点头,“跟他聊了些事,你想知道吗?”
重离捋过他一缕长发,缠在指尖,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懒懒道:“什么事啊,你们俩在一块不像自己跟自己说话么,想想好奇怪。”
范少玄偏过头,凝视着他的脸庞,轻声道:“他让我问你,如果有让你转世为人的办法,你可愿意离开鬼界。”
重离把玩他头发的动作猛然停住,他仰起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不,他说什么?”
“他问你愿不愿离开鬼界,转世为人。”范少玄的声平静若水,似只是在说今日吃了什么般随意,但在他聚焦的目光中,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范少玄在碧华殿等了许久,最后等到傅云疏说出“或许有办法让重离转世”这句话,实在是吃了不小的一惊。虽然傅云疏并没解释具体有什么办法,又怎么消除重离身上被压制的鬼煞之力。
重离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空酒壶,抖了一下还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他做的到吗,我的眼睛,还有我身上……”
他激动上头,甚至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范少玄道:“我也不知道,自这次分体以来,我已甚少与他有联系,也很难再感知到他的想法。”
重离不解:“怎会如此,你们从前不是连受伤都会一起受的吗?”
“许是他自己不想让我知道吧,傅云疏若想切断我和他之间的联系,我是没任何办法的。”范少玄道,“毕竟他的力量比我强太多。”
重离的眉心轻动了一瞬,他有满腹的话想说,却突然如鲠在喉,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怎么了?”范少玄见他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褪去,柔声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怎么好似不开心的样子。”
重离握住他的手:“我若能转世,你怎么办。转世前喝一碗孟婆汤下去,我岂不是会忘掉你。”
范少玄抚摸着他的脸颊,轻笑道:“你可听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本就是自由之身,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这点你大可放心。”
说罢,他在重离额头上亲了一下,伸开双臂把他拥入怀中。重离的下巴轻抵着他的肩膀,抚着他散下的长发,稍稍放下心的瞬间,目光却穿过院中游丝飞红,落在回廊下几盆盛开的矮梅盆景上。
红梅如血妖冶,肆意蜿蜒娇娆,突然想起这是傅云疏最喜欢的花。
范少玄虽说和傅云疏有很大不同,但在某些喜好上却并无二致。傅云疏在长生天家中的房间里,满墙都是如爬山虎附着的红梅枝。寒梅傲骨,铮铮不屈,傅云疏喜欢梅的气节。
重离望着随风摇曳的花骨朵,有些茫然。傅云疏本性中颇有执拗的一面,既花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救他回来,却又为何放弃地如此容易。
从他答应让范少玄回来的那一刻,重离就已觉得事出反常。而今自己若转世为人,可以说是和傅云疏永世都不会再有关联,他为何不再做任何争取,就这样成全自己。
这实不像他,这实不像那个不容忤逆的仙界首尊。
重离本想问问范少玄,然话到嘴边却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云疏有说什么时候么,我要做什么?”
“他最近颇忙,恐腾不出手来。”范少玄道,“不过最迟不会拖到下个月。”
重离未曾想到竟这么快,他就可以脱离着阴鬼森森的地方,去阳光下做个梦寐以求的正常人了。
本是值得狂喜的事,却因事态的反常而像在心上生了一片寻麻疹,刺人,令人不安。
重离觉得若不搞明白,他就算转世也难以心安。
次日,趁范少玄出门勾魂,重离一个人坐船到了阎罗殿,找到了屁股常年长在椅子上的夫子阎罗。
阎罗见他来找自己已经十分意外,听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更是意外:“你要去仙界?”
重离点点头:“我想见见云疏,去不了的话,夫子可否帮我带个信儿,请他来这里也可以。”
“不不不。”阎罗立马否决,“想去仙界还不容易,本君这就带你去。”
重离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些想笑,他不过提个要求,去仙界,又不代表一去不复返,何至于如此激动。
阎罗风风火火地把他带去了长生天,却吃了个闭门羹,除了一屋子侍女连个鬼影都没有。碧华殿的人说,傅云疏处理完事务便离开了,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重离想了想,往碧落星海的方向飞了过去。
星海中,玉轮冰寒,星华万顷;风轻环佩,雾冷笙箫。斜飞陡峭的孤峰顶,瑶台琼阙中,有人影绰绰。重离看到那风中的影子时,便知他没有来错地方。
傅云疏坐在星幕下,手边琴动,慢弹一曲清幽,海蓝的衣融入流光里。数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弹琴时亦有些心不在焉,琴声断断续续,就连重离走到他身边,他都迟钝的没有发现。
重离见他入神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尴尬地来了句开场白:“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傅云疏一顿,回望过来,看到他时明显有些意外,不确定似的唤了一声:“阿离?”
重离道:“我来的突然,主要是听少玄说你可以让我转世,所以来谢谢你。”
傅云疏的目光重新落回琴弦上,琴弦颤动,跳出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音符:“不必了。”
意料之外的冷淡,重离窘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傅云疏抬眼看着他:“还有事?”
“嗯。”重离抓了抓脑袋,思索了一阵该从何说起,“你…没事吧?”
傅云疏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你怪怪的,有心事一样。”
傅云疏提了提嘴角,手指缓慢勾动琴弦,一行熟悉的音律流淌而出。甚至不需听下一段,重离就知道这是《怀夕》,只不过不如往昔流畅,弹得十分缓慢凝滞。
重离又试探道:“少玄说你最近很忙,你是不是累了?”
“是挺累的。”傅云疏的声音有些虚飘,甚至在琴音中模糊得很难分辨,“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为什么要这么累。”
“实在累就先把那些公文扔一边,劳逸结合才行。”
傅云疏轻轻摇头:“我这一生,都不会有轻松的机会了。如果当初我没有被师尊从无相海捡回来,可能此生都无法修成仙。若是那样,父母和阿姐不会离开我。我不会认识寒笙,不会亲手杀了他。我不会制造你,也不会失去你。我身边的人不会一个个离我而去,留下来的不会一个比一个让人看着厌烦恶心。”
傅云疏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指下的琴音也愈发凌乱颤抖:“芸芸众生不计其数,为何偏偏我要这么累。此生万年,细想下来,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
重离没想到会从他这里听到这么一段有违常理的话,面前的人仿佛突然变得十分陌生,他甚至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十分脆弱,只要一碰就会碎裂。
他眼眸里的色彩在一点点消失,被灰暗永久冰封了起来。
“时也命也,能去过普通凡人的日子,悲欢离合,柴米油盐,似乎也不错。”傅云疏撑着下巴,望着重离笑,“我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那也很好。”
重离的心在某一刻忽然似被刀子割了一把,张了半天嘴也说不出半个字。
傅云疏起身走到山崖的尽头,面对沧海般辽阔的星原,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银白如雪的发随风轻舞。他的神情,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无奈的放松,让重离根本无法读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孤崖之上凉风猎猎,重离站在他身后,犹豫了很久,最终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傅云疏的衣袖。
“云疏。”
傅云疏转过身来,碰上重离复杂的目光,他没说什么,却靠近一步,把重离揽进了怀里。
也许是风太凉,这个拥抱似蜻蜓点水一般没有温度,傅云疏同样若即若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离,你固然恨我,但我还是要说,我此生最不后悔之事,便是拥有你。”
“好好活着,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重离眼里盛满这漫天无际的星光,却在他的话语里渐渐凝成水雾,毫无知觉地顺着脸颊一颗一颗滑落下去。
他承认,他是怨傅云疏的,是傅云疏不合时宜的坚守让他当年的决绝成了一场笑话,让这世间原本最简单的“普通人的生活”对他来说都成了奢望。
虽然重离依旧不解他到底因何有如此大的转变,但到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原谅,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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