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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国
几日倏忽而过。
天朗气清,桃李鲜妍,春色无边。
黎乔兴致不错,早膳后便寻着了当年那个他一手装点的水榭,重新挂起缥缈如烟雾的鲛纱,摆上软垫和茶点,喂鱼赏花之后,继续着手整理《经国十要》。
他做事极为专注,等到平安出声,才从笔墨中抽出神来,抬眸望去,竟有两个身影站在帘外和平安对峙。
“你们是何人?竟敢来打扰公子。”平安气道。
那两人却不理他,径直撩开纱雾走了进来。
“平安,不得无礼。”黎乔止住要跳脚的人,才仔细打量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少年。
一个青衣皱眉冷若冰霜,一个黄衫怯弱灵动如兔。
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倒是都长了一副好相貌。
与此同时,那两人也在打量着他。
半晌,那白衣少年轻嗤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黄衫少年像是才清醒过来,忙行礼道:“公子别生气,我们……我们是有事相求。”
黎乔倒还不至于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坐下。
黄衫少年才磕磕巴巴说明了来意。
白衣少年名陶姜,黄衫少年名柏喻,他们二人皆为靖北王府的男宠。
靖北王府后院的男男女女其实不少,有的是皇帝御赐,有的是成王所赠,也有的是王公大臣送的“礼”。慕容晗明尚不至于公开和皇帝及明面上的父亲反目,又不胜其烦,便都交给碧绡处理,这样数年下来,后院便住进了十来位。
这些人,无名无分,连侍妾都算不上,靖北王常年不召幸,下人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常常缺衣少食,过得并不如何。
柏喻有个哥哥,同他一起进的王府。前不久体弱的哥哥害了寒症,一直不大好,他们没有什么积蓄,王府医师只来过一次便不肯再上门,他无处求助,听说府中新来了人物,深得王爷宠爱,便想来碰碰运气。
黎乔今日恰好进了后院,他们两人便匆忙赶了过来。
柏喻说了半晌,眼圈发红,最后哀求道:“公子如今正得王爷欢心,求公子怜悯,劳烦碧绡管家为我哥哥请个医师来,否则……他就要挺不过去了……”
黎乔还未回应,平安再也按捺不住,气呼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我们公子和你们这种人相提并论!”
柏喻瑟缩了一下,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陶姜冷笑:“我们什么人?进了王府,不都是王爷的奴才?还是说,你家公子并未以色侍人,并未爬上王爷的床?”
平安差点气晕,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陶姜的嘴,他最不擅长对付这种牙尖嘴利的主,这人的讨厌程度堪比谢归楼当年。
黎乔拦住了人,施施然起身。
“小七,把东西收拾了。”他点了点看愣了的小七,转身温和道:“救人要紧,你们带我去惊鸿苑看看。”
平安拗不过他,也知道有暗卫护卫,便只得不情不愿跟上了几人。
穿过花园往西,是鸣玉轩,住着几位女子,往东,便是惊鸿苑,住着他们这些男子,两院都有侍卫把守,能出门的时间也相互错开,管制相当严格。
侍卫认识黎乔,不敢阻拦,三人一路畅通进了惊鸿苑。
这院子不大,有七八间厢房,院中石凳上坐了个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年轻男子。见他们进来,愁眉苦脸:“怎么又来了新人,这院子都快住不下了!”
几人没空理会他,柏喻将他们引到最西边的屋子,推开门道:“哥哥,我回来了。”
屋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药材的味道缠绕,惹人心烦。家具陈设简朴,床帐之后隐约能看出人形。
黎乔走近两步,床上的少年白皙如璧,眉目姣好,比柏喻更甚。只可惜病容满面,遮掩住风华,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悯。
或许是人声惊动了少年,他迷迷糊糊咳嗽两声,喃喃道:“王爷……是您来看我了吗?”
黎乔额角微跳,直觉哪里不对劲,转头看向柏喻:“到底怎么回事?”
柏喻“哇”地大哭起来。
陶姜气狠狠扯了他两下,“哭什么?哭了你哥哥就能活了?王爷招人侍寝,回来人就变成这样了,我们虽出身不好,到底也是血肉之躯,竟被这样糟践,连青楼恩客都知道要给钱送物……”
他越说越哽咽,显然也是怨极。
黎乔僵了僵。这个少年,给靖北王侍过寝……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不忍再听,转身出了门,深吸口气。
院内嗑瓜子的青年见他出来,还想上来搭话:“那个病痨鬼是不是没救了?早些拉走也省得晦气……”
平安瞪了他一眼,跟着黎乔出了院门,才讷讷道:“公子莫要生气,或许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黎乔摇了摇头,“若是为这种事生气,那只怕早就气死了。”思忖片刻,“让王府的医师过来,先把人救回来,旁的事以后再说。”
“公子,您就是心太软,按理说,这些人都该赶出府去才对。”
赶出府?那和伤人害命何异?
他们不可能回旧主那里,又脱不了奴籍,不是沦落风尘,就是再成贵族的玩物。
黎乔叹了口气,回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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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晗明今日回府晚了些,黎乔专注于纸墨,等到背后贴上火热的躯体,才反应过来。
“王爷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嗯,宫中留宴。在做什么?”
黎乔掸了掸手中已成型的文章,递给他看。
慕容晗明凝神,见那封面是四个篆体大字——《经国十要》。
他恍惚想起,黎乔曾经说过要编著一本书呈给皇帝,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没料到竟然真有此事。
慕容晗明看了黎乔一眼,见他一脸真诚,便正经坐下看了起来。
第一卷:《北迁》
……楼、谭诸国既灭,子孙辇来于楚,朝歌夜舞,为楚宫人,千里沃野,至于荒芜,纤陌凋敝,人烟难觅,困厄穷迫,怨恨徒遗。然南国红袖招招,绿云袅袅,珠明羽翠,娇娆拥貂,不事生产,穷极无聊,此国之积弱之始也。
……诚以为经国之第一要务,在于北迁。释奴隶,使其归故地而居,辟芜秽而田,屯田垄而兵,旧新难掩,惟善是亲。乃以蓟州、燕州为据,循序而渐进,十载之内,何愁天下不安,北境不平矣……
……
慕容晗明的神情逐渐凝重,又显出诧异。
北迁之卷中,详细论述了奴隶制以来底层奴隶的痛苦,国家积弱之根源,并就奴隶改制一事提出了详尽的纲领。即在三年之内,于蓟州、燕州试行,让奴隶回故国重事生产,分给田地房屋,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农事任务和徭役,便可获得良籍,自此婚姻嫁娶,重获自由。之后在十年内,推广至全国,以至于天下皆为王土,四海均为臣民。
此令若推行,大楚必将民心所向,国富力强,再无惧周遭诸国骚扰,将立于不败之地。
慕容晗明又往后翻去,北迁、养廉、屯兵、水文、商道、技艺、器用、农书、药学、风俗……此为经国十要。
包罗万象,鬼斧神工。
他抬头看着黎乔,眼神中是难掩的惊异。
黎乔笑道:“屯兵铸器之法,越之略有涉猎,朝廷之中,只怕唯有王爷对此深有所悟,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靖北王在北疆多年,深知军中积弊。其一,世家大族垄断军功,普通军士难以出头,士气长期低落。其二,贪污腐败横行,多有斩杀平民甚至友军冒领功劳之事,令贤人不齿。其三,军械用器老化,骑兵衰弱,对上蛮族机动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
慕容晗明喉结微动,“你真要听?”
黎乔愣了愣,笑着在他唇边轻轻一吻,“求贤若渴,请王爷不吝赐教。”
靖北王到军中后,斩杀了数名作恶多端、不得人心的将领,并迅速推行四合阵,极大提升了军队战力。
大楚少良驹,要在短时间内破敌,训练骑兵远水不解近渴。所谓四合阵,由三十三名军士组成,一人为首领,居中举旗指挥,十二人持铁盾,将四合围起,骑兵难以冲破,十二人持钩镰枪,专割马蹄,骑兵难以近身,中间再八人,持箭弩弯刀,伺机作战。这三十三人,步调一致,作战统一,万夫可敌。
为了加强军士素质,靖北王清除了大量兵痞流氓,转而从北疆平民和奴隶中征兵,这些人数目虽少,对蛮族却极为痛恨,作战勇敢,不畏生死。四合阵的威力大大提升。此外,专设记职人员,在阵后记录队伍战绩,确保功必赏,退必罚。
他还召集能工巧匠,改良了腰刀弓弩,重新设计了战车……
凡此种种,短短半年间,大楚军威远扬,蛮族寸土难进,失地逐渐收复,最终在嘉蓝关下,靖北军一举击溃敌军主力,俘虏数万,而己方损失不过百人。若不是后方粮草不济,世家大族掣肘,攻破蛮族王帐,甚至扫荡北周,也未可知。
功勋昭著,彪炳青史。
蛮族胆寒,北周切齿,靖北王几乎成了北疆人心中的天神。
慕容晗明不遗巨细,许多战法、技巧,非亲见不可得,而黎乔博闻强识,也提出许多改良意见,两人探讨多时,均有茅塞顿开、幡然领悟之感。
黎乔忍不住靠着慕容晗明的肩膀,将所思所言记于笔端。任心旌动荡,血液沸腾。
他的阿澈,为大楚立下不世之功,终于长成了国之砥柱。
从此后,骤雨无惧,风雷不惊。
有靖北王和《经国十要》,可保大楚百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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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孙辇来于楚,朝歌夜舞,为楚宫人,这两句直接用的《阿房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