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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叛亲离
坐在去往阳平王府的马车上,慕容雁陷入沉思。
西殷皇帝宠妃项灵犀无意间露出了红色鞋履,虽然西殷太后孝期已过,但若西殷皇帝果真病重,她断不会如此穿着。
既然西殷皇帝并无性命之忧,那么正面刺杀毫无胜算,须改弦更张,变换手段,徐徐图之。
西殷皇帝卫漆与宁陵王卫桑势同水火是不争事实,卫桑能使出借刀杀人的手段,为何她就不能?将卫漆病愈的消息透露给卫桑知晓,她倒想看看那胡姬的主人,西殷的宁陵王还坐不坐得住。
但她从不把希望全然寄托于他人。她必须另辟蹊径接近西殷皇室,且准备充足理由拒绝二哥派人接她回国。她向来不齿利用无辜妇孺,那么除却项灵犀,还有谁可以接近?
马车渐渐减速,她掀开车帘,看着眼前的阳平王府,心中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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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西市杨柳成行,因沾染了路上的尘埃,柳色不是那般青翠,有些灰蒙蒙的。
因靠近平城西城门开延门,多远行客与送行人,这里酒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酒香、人声交织,还有穿红着绿的劝酒胡姬如蝴蝶般穿梭其间。
酒肆角落里坐着一个胡女,只身一人,和周围热闹格格不入。
她穿着并不惹眼,一身朴素的鸦青色胡服袍,然而她容貌出色,神情冷漠,反差之下格外引人注目,就如天山冰雪覆盖的岩缝中生出一朵青莲花,令人惊叹,不可亵玩。因那美貌胡女并不是酒肆里的劝酒胡姬,而是客人,正提着壶自斟自饮。
裴映踏进酒肆,环顾一周,径直走向她,低声问道:“青莲娘子,能共饮一杯否?”
青莲微微点头:“请便。”
裴映道:“今日裴某买酒,青莲娘子里间请。”
酒肆内有人一早盯着这角落,裴映进来时有三两席客人结算酒钱纷纷离店,一时人流涌动。
待人流散去,监视的人发现失了青莲踪迹,忙起身四顾,见角落案上留下了酒钱,忙拔腿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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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内间。
裴映单刀直入道:“那人既用青莲娘子,又另派人监视,不忠、不义、不信、不悌,青莲娘子何不弃暗投明?”
青莲开口却说起不相干的事:“裴御史可知道优钵罗花?”
裴映愣了下道:“略有耳闻,是西凉国的国花,生长于雪山之巅,汉人将它译为……”
“青莲花。”
青莲接口道:“其花色浅碧,叶深碧,蕊黑色。妾与它同名,实属高攀,唯独有一点与它相似——心是黑的。如果裴御史是来规劝妾迷途知返的,那么恐怕要让裴御史失望了。”
裴映并不气馁,耐心问道:“青莲娘子为何效忠那人?”
青莲简洁答道:“不想过贫苦日子,也不想成天赔笑。”
裴映又问:“青莲娘子如今想要什么?”
青莲这才抬眼定睛看着他:“自由身,足够的金钱,一个独居住所。”
裴映问:“回西凉国?”
青莲摇头:“不。”
裴映微笑道:“那么裴某换个措辞,倘若青莲娘子助陛下平叛有功,陛下自当论功行赏,青莲娘子想达成所愿岂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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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映离开后,青莲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烧酒一饮而尽,踏出酒肆。
宁陵王府长随卫井终于在一家首饰铺子找到青莲,上前怒道:“你竟敢擅自离开!若你胆敢背叛主人——”
青莲拂了拂被他碰到的袖子,冷冷道:“是你没本事,连我的脚步都跟不上,还有脸说嘴?闹到主人跟前,看主人会罚你还是罚我。让开——我要买簪子。”
卫井咬了咬牙,退到一旁,内心不忿。
这胡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面给那年过半百的程御史做外室,一面在主人面前搔首弄姿,巴望着主人抬她进府里做侍妾,真是不知羞耻!也不看看王妃是谁,那平民出身的王妃看着柔柔弱弱,其实河东狮一样,没一个爬床的能在她手上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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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仆役非议的杜若咳嗽了几声,向卫桑道:“大王,妾昨夜梦见了妾的母亲,母亲说今生母女缘尽,特来辞行。”
她语气平静,仿佛不起波澜的古井水:“母亲大约亡故了。”
卫桑正要开解宽慰几句,又听她道:“过两天是大王母妃沈太嫔忌日,下个月是裴皇后忌日,到年底又有先帝与朵太后忌辰。人来人去,转眼这么多年了……”
“妾忽然想起从前跟母亲去寺院听俗讲,那时候我顽皮胆大,偷偷摸到后院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冲我招手,说看我有缘来渡我,给我念了两句诗。说是诗,却俚俗得很,却不知怎么,我一记记了许多年,至今想起仍如昨日般。”
她说着念道:“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杜若抬头迎向窗外的天光,微微眯起眼睛:“帝王家的陵墓虽大,却容不下我,不过也无妨,我也不想去了。”
听出她话里不详的意味,卫桑皱眉道:“阿若,不要胡思乱想,你我夫妻一体——”
杜若第一次打断他道:“大王,请让我把话说完,就这一回。”
杜若一面回忆,一面缓缓道:“第一次见到大王是在楚国青丛山。那时我跟随兄长去采药草,不小心迷了路,却遇见了在山中写生的大王。那时临近大王母妃忌日,我不知道,只偷偷看着大王,看了一眼又一眼——我第一次见到大王这样的男子,清贵斯文,身上仿佛凝着玉一般的光彩,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时大王问我可认得山中奇石。其实我不认得,可我心里隐约知道,假如我说实话,大王想必会转身离开,所以我说了谎。”
“后来大王遣冰人到我家说亲,我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好运,欢喜得不知怎样好。尽管父亲说齐大非偶,高攀皇家更兼远嫁,往后他们什么都帮不了我,只是我哪里听得进去?一味磨着耶娘应了亲事。”
“大婚之夜,大王问我,假如我这一生无子,可会怨你。我当时满怀信心能治好大王,却不明白大王为何对治疗敷衍抗拒。直到青丛山奇石做的石屏风送进陛下寝殿——”
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大王并不想治病,只想将陛下也拉进泥沼。我从那时起才发现大王心里有个黑洞洞的窟窿,身上的光华都被吸了进去。我一时吓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王对我说,我们夫妻一体,永不背离绝无背叛,我竟又犯了痴病,一心想陪在大王身边,替大王补上那窟窿。”
“大王是不是觉得可笑?”杜若疲倦地闭上眼睛,“一条条人命都填了那窟窿,可那窟窿却越来越大。想来如今该我了。”
卫桑上前扶住她肩膀:“阿若,不许说胡话!我们还有将来……”
杜若睁开眼睛,手摸索下去,握住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
“如今想来,我与大王的相遇,开始便是谎言。因此不得善终,终究怨不得人。”
“我不能和大王共进退了。只愿大王看在过往情分上,放妾家人一条生路,杜若感激不尽!”
她前倾俯身,掌中玉簪簪尖划破衣衫,没入心口。
她的动作精准利落,衣衫上甚至没染上血迹。
卫桑瞳孔一缩,抱着她竟不知手该放哪里,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阿若,你等等,我去叫人!”
杜若微微摇头:“大王……放手吧……”
“阿若——”
悲鸣声响彻长青殿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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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进北辰殿是一刻钟后。
内侍弯腰禀报:“宁陵王抱着王妃自说自话,哭哭笑笑,看起来像是……”
他说着犹豫了一下,斟酌说道:“有些疯癫。”
卫枫犹疑望向卫漆:“陛下,该如何处置?”
卫漆道:“你亲自去一趟,问他是否认罪,全认了就让杜氏下葬,否则拖出去曝尸。你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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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卫枫回来摇头:“他确实像是疯了,把杜氏放在榻上为她梳头唱歌,任我说什么都没反应。”
卫枫又道:“对了,裴十那边有消息了,那胡姬细作愿意作证了。只是裴十也忒煞呆板了,答应那细作什么论功行赏,那细作必定没做什么好事,不罚她就不错了,哪有对她客客气气的理……”
卫漆指示简洁:“有罪则罚,有功则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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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静的殿堂内。
监国的阳平王卫枫坐在上方。
青莲跪伏在下面,神情冷静,一字一句供认自己因胡商康齐认识宁陵王卫桑,后受他驱使的始末经过。
包括接近侍御史程万章并在其身旁潜伏三年,今年春天在长乐坊向还是北燕二皇子的慕容兴传递消息,这个月向北燕使团传达暗示陛下病危的消息等等,并表示愿意与卫桑当面对质,以将功抵罪。
卫枫面色肃然,吩咐道:“带卫桑上来。”
卫桑踉踉跄跄进来,未戴幞头,发髻凌乱,身上的竹青罗袍因为长久不曾更换,没有一处不皱的,仿佛从盐水里捞出的菹菜一般。
卫桑浑浑噩噩的,听着青莲有条不紊陈述,脸颊抽搐了一下,忽然猛地跳起来,扑过去双手掐她脖子,目眦欲裂,状若疯狂:“你这贱胡!你害了我的阿若!都是你!”
青莲毫无惧色,冷眼看着扑过来的人被内侍叉开,缓缓开口道:“宁陵王,你太过小器自负,略施恩惠就指望人人都对你感恩戴德。你以为我一直痴心恋慕你,巴望着你把侍妾名分施舍我一个?那不过是逢迎你做出的假相。我不愿过仰人鼻息的生活,何况男人永不如金钱可靠。”
“说来青莲这名字还是你转译的,我本名优钵罗,生长于冰天雪地,冷面黑心。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活下来。”
“你说我害了宁陵王妃我却是不认的。我与宁陵王妃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她分明是你害死的。”
卫桑被叉在地上,不甘挣扎,仰天高呼:“不是我!是你这贱胡!贱奴!你该死——”
侍卫得阳平王指示,用绳索锁住疑犯。
卫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人影缓缓逼近,从上方倒映,充满他瞳孔。
卫漆低头俯视他,淡淡道:“朕称病不过为了休养一阵,你跳踉了许久,该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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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众叛亲离的场面,卫枫不知怎么并没有多少畅快的感觉,只觉得疲惫。
这疲惫在他收到来自阳平王府送来的手书时转为错愕,展开读后变为震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慕容雁!无耻!”
手书上的字迹豪放不羁:“本公主年方二九,尚未婚配,因那些儿郎不是打不过我就是容貌丑陋,我看不上。我瞧你倒人模人样的,这阳平王府勉强也还住得,给你个提亲的机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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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