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作者:形天地容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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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3 章


      一阵鼓声之后,老陈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向着大家行礼,开口朗声道:“诸位宗亲,春节祭祖,是陈氏百年的祖制。自三祖开基,十祖散叶,百年来,陈氏祖制,从家训家法,到族规公章,继法续修,历经九修六刻,以至兴养立教。本人有幸,得族人信任,大家公举,当了这陈氏族长,时至今日,已有三十五载。三十五年来,一年一祭,未敢中断,本人亦有幸与大家共历,其间,兴衰起伏,有简有繁,而至今年,却是最盛。在座的诸位宗亲,有些我已多年未见,今日有幸,在我有生之年又能再见到你们;有些我未曾见过,但我知道陈氏的香火在你们身上得以延续,我亦感到十分的荣幸。我陈氏开枝散叶,有了如今这等规模,既是各位之幸,也是我陈氏之幸。我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大家。
      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年回来的宗亲特别多,今年的场面也是特别地大。我们祖先看到今天的盛景,亦会感到欣慰与自豪。我想说,陈氏本就四海漂泊,只要人在,任何困难都能被克服,这片土地已生养了我们陈氏太久,如今,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去往更好的地方。缅怀的话就不多说了,只是今后大家少了顾念的地方,若大家还有这个心,想家的时候,回来看看。崖山上的白塔依旧,在那上个香,心意就到了,我在这先谢过大家。”
      老陈长叹了一口气,忍住将将而起的情绪,从边上的执事手中接过酒碗,提声道:“此一别过,愿大家一生平安,心想事成,不枉列祖列宗的庇护。”
      老陈将酒一饮而尽,将碗底朝空,高高举起。
      众人也端起桌前的酒,一饮而尽,饮完,将碗重重地掷在桌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来。
      “开席!”老陈一挥手,鼓乐齐鸣,便有执事将美食一道道地端了上来。今年的祭祀准备充分,这祭祀的菜肴更是丰富多样,九门头、漾豆腐、雪花鱼糕、溪鱼苦笋、慈菇猪蹄、捆饭等各样美食接连不断地端了上来。
      那是小朋友们期盼已久的佳肴,忙不迭地将它夹进碗里,那是离人们不曾忘却的味道,慢慢地化在嘴里,细细地品味。人们在美食与美酒间相谈甚欢,好不热闹。
      老陈端着酒碗,走到庭院中,从第一张桌起和乡亲们敬酒。相识的,喊着名字,问着近况,不认识的,问着名字,攀着关系。老陈的脸上挂着笑,跟每个人都交谈几句,和每个人都敬上一碗酒,无论年龄、无论辈分。
      这样的气氛热烈,见族长亲自下场,主动敬酒,族人们也放开了矜持,互相争着和这位老族长喝酒,更是有好酒的乡亲,从邻桌拉来亲朋,借着各样的由头,和老陈碰杯。
      老陈并不着急,也不气恼,一桌一桌地敬着,一桌一桌地聊着。大家便放开了话匣,生活的喜事、过活的艰辛,报与族长,与他分说,老陈的几句赞许,便能使言说者得到莫大的肯定;老陈的几句安慰,转瞬间便让言说者涕泪盈眶。
      老陈的随和,让大家的兴致更高,喝起酒来,便是毫无顾忌。只是到了后来,大家见老陈大小都敬,碗碗见底,这喝酒的气氛便有了些异样。大家都生怕老陈喝坏了身子,纷纷劝起了老陈,拦着不让他喝。
      老陈却是硬气,不容别人拒绝,更是主动要酒,不放过任何一人。十几桌下来,纵使老陈再好的酒量,终究还是支持不住,走起路来便有了些摇晃。父亲连忙上前将老陈扶住。老陈不甘,甚至有了些恼怒,挣开父亲的手继续,却是被随后赶来的奶奶和轩怡搀扶住,往边上的条凳带去。老陈执拗,力气甚大,轩怡和奶奶好一阵子用力,才将他摁在了条凳上。一沾椅面,老陈的身子便是一顿,一下子没了气力,斜靠在轩怡身上。老陈抬头看着父亲,示意他接替自己敬酒。
      父亲会意,端起酒碗,转身上前和乡亲们敬酒。乡亲们不愿违了老陈的意,却是在与父亲喝酒时,悄悄地使了眼色,两边人都装着将酒干完。
      有人从厅里搬了张靠背椅来,轩怡和奶奶将老陈移到了靠背椅上。老陈瘫坐在椅子里,嘴上下蠕动着,不能言语,眼睛却是紧紧地跟随着父亲,看着他行走。到了后来,已是有人婉拒了父亲的敬酒,场面渐地冷了下来。
      “场子不能冷、不能冷。”老陈焦急,用力地发声,哆哆嗦嗦地自言自语,更是拉住身边的轩怡,要她去往父亲的方向。
      轩怡本不想去,却架不住老陈的不断催促,磨蹭地走到了父亲身边。父亲正端着酒碗,和面前的每个人干着。虽然大家已是随意,可父亲依然喝了不少。他的脸色通红,全身发散着酒味,那酒味失了香气,气味难闻。轩怡看着父亲,知道他已然尽了力,老陈交代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乡亲们也看着父亲,酒在喝与不喝之间尴尬,早已失去了兴致,成了一种负累。
      轩怡陪在父亲身边,在酒碗碰撞间,忽地有点明白老陈,这是一场终将散场的盛宴,老陈却想将它留在每个人的记忆中,这也是一碗不可饮的离愁,却是要在拼却中欢然一醉,而留在记忆里的,必不是现在这般清冷的模样。
      心思一转如此,轩怡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兀自饮下,甜糯的汤水,柔软入肠。腹中一股豪气,随着酒液,通达全身。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劲,竟是她久久未有的感受。轩怡感受着这奔涌全身的气道,脸上不由地漾起了笑容。
      “爸,我们一起来。”轩怡重新倒了一碗酒,端起酒碗向着同桌的同龄人,
      “来,我敬你。”轩怡干脆地伸出碗来。
      面前的男孩有点不知所措,抬头迟疑地看向身边的大人,征询他们的意见。同桌的大人也似乎有点意外,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场面僵持的时候,一碗酒从身侧伸了进来,和轩怡碰了碗。“轩,我跟你喝。”一个不大的声音,却是鼓足了气力。
      轩怡转头,便瞧见木头那张通红的脸,坚毅的脸。
      “好,我跟你喝!”轩怡的心中充满感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木头也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顺生,祝你新年快乐,找到自己的方向。”轩怡朗声道,继而又近身低语道,“谢谢!”这一声谢,畅快抒怀,腹中长气尽出。
      木头含蓄地笑着,摆了摆手。
      “该我了。”又一声响起,却是大而高亢,鼠子端着酒碗,笑嘻嘻地从邻桌挤了进来。
      “好!”轩怡给鼠子倒了一碗酒,又将自己酒碗加上。
      “干!”两人碰碗,一干而尽,尽是大笑。
      “陈沭,祝你新年快乐,来年舞艺精进。”
      “这个祝福好,我喜欢!”鼠子笑得开心,“轩怡,我祝你新年快乐,年年第一。”
      见此情景,四下里一阵低语。鼠子却是故意停顿,续而转身高呼了起来,“虎子,过来。”他的声音高亢,生怕人没听到。
      “来噢!”虎子过了来,虎虎地带着一阵风,“叫我干嘛?”
      “来,轩在和大家敬酒,你也和她喝一杯。”鼠子解释。
      “轩,敬酒?”虎子有点疑惑,却是被鼠子私底下拉了拉。
      “哦,敬酒,对,敬酒!”虎子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了起来。
      “谢谢,虎子。”轩怡也倒了一碗,端了起来,白皙的脸庞透着红晕,大大的眼睛笑意盈盈,酒碗一推,豪气满满。“我祝你新年快乐,身体更强壮。”
      “来!”虎子竟是有点痴迷。两人大力地碰着酒碗,一饮而尽。
      “该谁了?”虎子问。
      轩怡重新倒了酒,依旧笑着面向刚才的那个同龄。虎子顺眼看去,“雄飞,来,和我家轩干一碗。”虎子认得那个同龄,吩咐道。
      那同龄见是虎子介绍,放下了矜持,爽快地和轩怡干起酒来。
      有了虎子的陪伴和引荐,轩怡接下来的敬酒便顺畅了起来。几碗酒下肚,轩怡的性子放得更开,随着本心,肆意地笑,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仿佛又是那个开朗无忧的小姑娘。孩子们的起哄瞎闹,也感染了大人们的兴致,喝酒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来往间,话多了起来,笑也多了起来。

      祭宴持续的时间很长,没有定制,要到所有人都尽了兴才结束。依旧是三鼓启示,仪式在鼓乐声中重新开始,新进的族人,在红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交由各房老者验明,验证无误后,由老者将它添写在族谱上,完成香火的延续。执事们开始撤馔,收图。仪式在人们行二跪天送神的鼓乐声中结束。
      老陈在仪式结束后,被父亲扶了回去。今天祭宴的气氛很好,大家都喝得很开,老陈看到了后来,应是宽了心,不知何时靠在背椅上睡了过去,脸上还挂着笑。
      轩怡显然是玩了开,敬完酒后,又拉着虎子他们,喝了不少酒。此时的她正坐在宗祠的凉亭里,斜靠在柱上休息。刚才的兴奋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此时,酒意、疲惫与困倦正轮流侵袭着她的意识。轩怡却不愿睡去,眼前的场景给了她一份的残念,刚才的极尽欢愉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不管不顾的随性,那奋不顾身的肆意,那涌动于身的通体畅快,还在心头回味。轩怡知道,她喜欢这种感觉,期待这种感觉,享受这种感觉。

      轩怡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了家。当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落了山,乡村的米酒,舒筋活血,一醉好眠。轩怡舒服地在床上伸展了手脚,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正厅里,爷爷、奶奶和父亲正在灯下吃着饭,显然没有叫她的意思。
      轩怡走到桌前坐下,才发现桌上只摆着几盘小蝶,蝶里盛放着榨菜,皮蛋,萝卜干,一家人正在喝着清粥。
      “睡醒啦?”爷爷问,言语中并没有责备,更像是随口的关心,“赶紧吃,还赶得上戏班唱戏,今天唱的是哪一出?”爷爷的话似叮嘱,听在轩怡的耳里,却有别样的意味。
      “贵妃醉酒。”
      轩怡正喝着米汤,不由地呛了一口,差点儿喷了出来,回想起自己中午的醉态。贵妃醉酒?轩怡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对接下来戏班子的表演有了些许期待。
      塔下的祭祖活动,祭宴与唱戏是其中的高潮。大戏要连唱三天,在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偏远乡村,这是农村人夜里唯一的娱乐节目。
      戏班子是当地乡亲们自发组织起来的草台班子,唱的是汉剧和楚剧,却在多年的发展演变中,融入了大量的本地特色。当地方言的运用,使得正剧的铿锵热烈和方言的活泼幽默结合在了一起,凸显了当地戏剧‘闹’和‘欢’的特点。
      剧场在宗祠,此时的戏台已是灯火辉煌,中午庭院里的长条凳已靠向了正厅一侧,坐满了看戏的乡亲。如果说,早上的祭祀,还是长幼有别,各房为序,那晚上的看戏,则是一个个小家庭的团坐,透着轻松随意。台上的戏已开场,贵妃已亮相,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到好时,场下一片叫好声,出了差时,场下一片笑声。
      “这不是淑荷么!”不知谁大声地冒了一句。
      台上的‘贵妃’一个失神,惹得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这里没有严谨的戏评家,也没有精湛的表演家,但大家的情绪却是高涨,演得认真,看得开心,都是自己的生活家。
      轩怡坐在了人堆里,身边围坐着家人,她听不懂台上的唱词,更不懂其中的韵味,但看着身边的老陈有板有眼地和唱,连奶奶也跟着哼唱打拍,竟觉得这唱腔如此地亲切。
      这样的其乐融融,欢聚一堂,轩怡忽地有点明白,陈氏先祖为何会有如此的安排。轩怡回首望去,身后的正厅里,烛火微明,显得悠远。也许,先祖们正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子孙,和他们一同享受这山水间的惬意,人世间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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