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第二天，薄小荷起晚了。她醒来时，屋内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光透过帷幔洒在地上，她盯着日光中那些飞舞的细小尘埃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感觉自己怀里一动，一个毛绒绒热乎乎的脑袋挨着她的下巴，小小的浅浅的呼吸喷在她脖子处，薄小荷一刹那间感觉心都快化了，那么暖暖的一团小身子，毫无防备全然信赖地依着她，完全瓦解了她起床的意志。

　　薄小荷把今日的计划全部抛到脑后，和萧寻一起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两人终于起床打理整齐时，已近中午了。薄小荷借用了客栈的厨房，给萧寻做了一碗鲜美的葱花面。面汤清澈如水，雪白面条根根分明沉浮其中，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卧于面中，其上葱花翠嫩，分明没有多么了不起的食材，然而令人看着食指大动。

　　“哇！”萧寻蹦了过来，用一声长长的惊叹来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然后抽出筷子，开始吃面。他大约刚会用筷子不久，这客栈的筷子也不似府里那般精致轻巧，而是两根长木头一般，因此他吃面吃得很辛苦。

　　薄小荷看着他埋头吃面，这时她才发现了萧寻作为一个公子哥的教养：他虽然吃得很辛苦，但不咂嘴不吧唧，喝汤也不发出声音，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孩子。

　　“我来喂你吧。”薄小荷看着萧寻与面作斗争，一会儿面条从他筷子间溜走，一会儿他又太用力，将面夹断，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是男孩子，爹说了，男孩子要自己吃饭。”萧寻没有答应，依然不气馁地吃着面。

　　薄小荷脑中倏忽掠过一个画面，那是萧岚还小的时候，因为筷子用得不熟练，夹不到一块肉，眼泪汪汪地求薄小荷喂他吃，那个时候，萧放在旁说的就是这句话……

　　“吃好了。”萧寻打断了她的回忆，小男孩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整整齐齐地叠好，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薄小荷：“阿茹娜，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薄小荷哭笑不得：“我要回家，不能陪你到处玩。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萧寻幼小的心灵还不懂得什么叫怅然若失，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和薄小荷分开，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失踪，瀚海王府里已经人仰马翻了。

　　小孩子不会妥协，不懂折中，他固执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回去。”

　　家中的哥哥和父亲不会陪他一起睡，他们总说他是个男子汉，不该娇滴滴的；家中也没人会给他做一碗面，秀姨会给他做饭，可大都是十分精致的甜点，那些菜摆得很好看很秀气，可是却没有阿茹娜做的面的那种味道，他词汇量有限，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可是他知道，那是娘的味道；家中更不会有人敢拒绝他的要求，他们表面上对他百依百顺，背地里却叫他小太岁，也没有人会耐心地对待他，给他讲故事，讲道理。

　　薄小荷看着萧寻，叹了口气，只得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那这样吧小太岁，你先跟我回我的家，等到你想回去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心里想，总不能把一个孩子扔掉不管，她先带他回去，然后让萧放派人四处查探，那家丢了一个孩子，肯定会大肆寻找的，到时再把这孩子送回去。

　　萧寻使劲地点头：“嗯嗯！”

　　两人再次出发，萧寻对那匹高头大马爱不释手，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薄小荷放弃了雇一辆马车的打算，带着他继续骑马。

　　此地离瀚海城不过一日半的距离了，薄小荷归家心切，恨不得驭马奔驰，然而考虑到萧寻，还是放慢了速度。

　　现在两人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上，两边是山林，疯长着茂密的植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来，在马背上形成一个个的光点，萧寻就伸手去捉，捉到马的鬃毛，马就打一个响鼻，又引来萧寻咯咯一阵笑。

　　萧寻逐渐不满当下的速度，于是薄小荷催了催马，让马小跑起来。突然，马前蹄跪地，马身往前倾去，一下子翻倒，薄小荷猝不及防，被摔下马去，电光石火间她一手揽紧萧寻，一手抓住马鞭，在剧烈的滚动、摩擦和撞击中，薄小荷一直牢牢护着怀里的萧寻。她滚到了路边，头昏脑胀地支起身体，首先去看萧寻：“小太岁，你要不要紧？”

　　萧寻没有受伤，只是有些晕乎乎，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薄小荷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观察四周。

　　路上一道绊马索，就是这道索绊翻了马匹，而马横卧在地，想站起来又不能，喷着气，发出长长的嘶鸣。

　　“就是这臭娘们坏了我的事！”一道粗嘎的声音响起。

　　薄小荷循声看去，路的尽头出现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人薄小荷认识，正是拐了萧寻又被她甩了一鞭的男人，他左眼覆着绷带，用完好的那只右眼阴鸷地盯着她，眼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们是一伙人牙子，分工明确。有负责拐的，负责销“货”的，负责善后的，还有负责提供蒙汗药的，安排沿途路线的，这伙人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规模，在北地流窜作案。苦于他们警惕性高，行踪又隐秘，官府一直未能破案，因此他们行事也愈发嚣张。

　　先前那男人拐卖萧寻，半途被薄小荷救走，他立刻便联络了当地同伙，一帮人四处查探薄小荷，在查到她的行踪后，便一直悄悄缀在其后，伺机下手。

　　这条路不是官道，经过的行人车马极少，有时甚至半日也无一个人路过，他们便动手了。
　　三人中有个络腮胡男人，是组织中一个小头目。在看清薄小荷正脸的刹那，有片刻被惊艳得说不出话。他们不仅做小孩的生意，也做女人的生意，拐过不少貌美少女卖去花楼，但他依然被薄小荷的容貌震慑了。半晌，他才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今日收获不少啊！不仅有个小孩，还有个极品娘们！都是上好的货色！”

　　另一个男人咽了口唾沫：“老大，能让俺先爽一把么？”

　　小头目横目：“急什么！先检查检查她是不是个雏，要是，你就歇了这心思！要不是，我先来！”

　　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商量着如何处置薄小荷与萧寻，一面朝她走去，显然是志在必得了。

　　薄小荷感觉到怀里的萧寻抖得厉害，他紧紧揪着薄小荷的衣角，似是在哭，然而又强逼自己忍住哭，就像一只弱小的动物在面对天敌时来自本能的恐惧。

　　尽管他如此害怕，在那伙人走到薄小荷面前时，他却突然钻出薄小荷的怀中，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挡在她面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发抖的声音吼道：“你们这些坏人！不准过来！”

　　三个男人惊诧了一下，彼此对望了一下，而后笑得更为残忍。萧寻明显抖得更厉害了，却依然不肯挪步，就在此时，薄小荷一手将他揽回怀中，另一手抓着一把沙子，冷不丁朝那三人挥去。那三个男人连忙躲避，趁此时，薄小荷又一马鞭挥过去，也顾不得细看到底伤到了他们哪儿，抱着萧寻便往路边山林中钻去。

　　她一早便想过了，这条小道上空空荡荡，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又半天来不了一个人，她带着一个孩子，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但如果往山林中钻，一面植被茂盛，藏身的地方较多，一面山路难行，对大家来说都是如此，还能拖一下时间。

　　身后传来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声，他们一人被沙迷了眼，一人被马鞭抽中鼻子，对于三个男人还抓不住一个女人和小孩的事实感到异常的愤怒，很快便追了上来。

　　萧寻被抱在怀里颠簸，眼前掠过憧憧树影，耳边是薄小荷吃力的呼吸，一个三岁的胖娃娃颇有些分量，薄小荷很快便觉得手臂酸软，然而她不能停，也不能放，她带着萧寻在山林中躲闪转圈，尽量利用高大的植物隐藏身形。

　　身后的追兵们也十分诧异，一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娘们带着个孩子，居然能让他们追到现在。他们发现薄小荷很会利用山间地形，有时候看着她的背影就在前面，但转过某棵树，再追上去时就不见了。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开始分散开来，往不同的方向去，企图来个包抄。

　　薄小荷心急如焚，山林固然有利处，然而也有最为致命之处：她走过的痕迹，只要通过草叶倒伏的方向，便能判断出她往哪去了。只是此时她除了往更深处逃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转过一处灌木时，薄小荷与小头目碰了个正着。双方都愣了一会儿，很快那小头目便阴沉地笑起来，打了个呼哨，他不再掉以轻心，上去便把薄小荷扑倒在地，薄小荷急忙将萧寻往旁边一推，自己还要躲闪时，被那男人抓住了头发，一把扯到面前来：“跑！你跑啊！”

　　剩下的两个男人也赶到了，其中一个粗暴地拎起萧寻，还有一个上来便扇了薄小荷一巴掌，将她推倒在地，跪在她身侧解裤带。

　　萧寻激烈挣扎，被人提在空中，四肢乱打乱踢，大声哭喊着。

　　薄小荷一声不吭，似是被那一巴掌打懵了。然而在那男人俯到她身上去时，她一直藏在身后的手高高抬起，毫不犹豫地往男人身上扎下去！

　　这是一把匕首，是狄山人平日割肉刮骨时用的，十分锋利，她这一刀又扎得极深几可入骨，那男人痛叫一声，滚到一边去，手往后去摸自己肩胛，哀嚎声不停。

　　薄小荷理都不理会那男人，抽出刀后直冲抓住萧寻的人而去。那人因萧寻剧烈的挣扎，竟暂时腾不出手来，只能仓惶后退，眼看薄小荷举着染血的匕首要杀到眼前，她被小头目一把扯住了头发，用力往后一拖。

　　男女体力悬殊，尽管薄小荷悍勇，拼着不要命与他们对抗，却依然被夺了匕首。这一次，她再无防身之物，而小头目大概怕她又闹腾，下手极重，她很快便伤痕累累。

　　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睛大约是肿了，看不清东西，耳边萧寻的哭喊声时远时近，她全身剧痛，意识涣散，但是脑中一直有根线绷着，竭力提醒她还有个萧寻。

　　萧寻哭得极为惨烈，他叫着地上的薄小荷，恨意之下，一口咬住抓着他的男人的手腕，只是几颗小乳牙没什么用处，还招来男人的恼怒，眼看他抬起手要朝萧寻脑袋拍去，忽然一道箭矢凌空而来，精准地射在他的手掌上，他吃痛，立刻松开了手。

　　萧寻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朝薄小荷爬过去。剩余的两人皆是一惊，往丛林外望去，只影影绰绰看到十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人是个高大的男子，手上张弓，正瞄准这边。

　　他们反应过来，连忙要逃，然而两支箭矢先后呼啸而至，带着破空而来的杀意，射在他们的腿上，尾羽还在嗡嗡颤动。

　　薄小荷感觉到脸上一阵温热，是萧寻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慢慢地被萧寻的哭声唤回了意识，艰难地爬了起来，她尚未弄清周围的形势，就听到萧寻冲一个方向哭喊：“爹！哥哥！”

　　她循声看去，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渐渐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男人神色冷厉，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小的男孩子眉目冷淡，颇有其父之风。

　　萧寻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朝他们跑去：“哥哥！”

　　萧岚视线掠过他，看到地上坐着的女人，他的神色有一瞬怔忡，渐渐变成不可置信，乍然间双眸爆发出一阵光彩，大叫一声：“娘！”

　　萧寻吃惊地看着他的哥哥如风一般掠过他身边，扑在阿茹娜的身上，这个他心目中一直以来淡定老成的哥哥嚎啕大哭，哭得涕泗横流毫无仪态，紧紧抓着阿茹娜的衣服，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受了太久委屈的幼小孩童，终于得以在母亲的怀中宣泄一切恐惧和思念。

　　而他的父亲，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踉跄行至阿茹娜面前，忽然跪倒在地，伸出手去摸她脸颊：“薄荷儿……”声音虚弱轻微，像是害怕这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梦，而他不敢惊醒。

　　爹和哥哥眼中都像看不见他似的，围着阿茹娜流泪，他们身后带来的护卫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声如洪钟：“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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