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

　　夜色渐浓，陈副导接了旨意掌这一镜，他做主将镜头集中在脚步和四周的景物，而但一声只留一个匆促的侧脸，这样的一幕无疑是导演加持给演员的“演技buff”。

　　然而对于他这种带着小聪明的做法，凌如君不留情面地直接否定，坚持放大但一声的表情，而后果则是“——感觉不对，先停下！”

　　但一声心里有股乱麻在瞎扯，他回头想看凌如君的脸色，而后者缩在一张椅子里，阴影遮住他的脸，让人忍不住猜测他到底是不咸不淡的，还是十分不耐烦。

　　但一声收回目光，弯腰说了一声抱歉，稀稀拉拉几声“没事”，群演和工作人员神情不一，却默契地围成了一个圈，仿佛要将他困在中间，又仿佛是和他划清界限。

　　朱宏刚吹了吹嘴边的假胡须，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导演，要不缓缓？”

　　从前厅到后院，周家并不大，除开场景灯光，路旁的石灯笼里一丛烛火幽幽，十步之外就是周老夫人的屋子。

　　这么一个并不算长的镜头，来来回回过了那么多遍都没成。

　　要不是凌如君的导戏风格圈内皆知，大概在场人都快怀疑他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大家，剧组究竟来了个什么样的货色，一顿操作猛如虎，把人起的底儿掉。

　　“这样，大家休息一下，兰老师准备准备，咱们先拍您这边，拍完您就回去休息。”副导打着圆场，走过来将但一声往监视器那边拉，“没事没事，一开始都这样，除非是天赋异禀，在场谁没吃过NG啊，你放轻松点。”

　　“你就听导演跟你分析，保你醐醍灌顶。”

　　凌如君也不是个好东西，老神在在喝了口浓茶，问：“你先说说，你站那周家门口在想什么？”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柳如风了，但一声老实回答：“想进去，和周书益搭上关系。”

　　“他从黄昏站到大晚上，就来来回回想这么一句？”

　　“不是，”他连忙否认，“还有柳如风凑的这点钱，他在想要怎么给出去。”

　　凌如君啧了一声，“那刚才有群演打你跟前过，你没点想法吗？”

　　“柳如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长大的，他爹娘怎么对他的，这人性格如何，到京城以后该有什么反应。”

　　凌君如将水杯往手边长板凳上一放，拖长了调子，“他有没有——羞耻心？！”

　　但一声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句有如重锤在耳，他脸色一白，又像是自己被骂了一般，双耳骤然通红。

　　凌如君见状良心发现似的缓和了语气，“你先回去，把柳如风这个人好好分析分析，然后写一篇人物小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来找我。”

　　“好。”但一声应下，抬脚要走，嘴上记着说了句，“谢谢导演。”

　　好好儿的大明星，头一天来就被折磨地脱了层皮，凌如君斜眼偷偷瞟他，这老狐狸深谙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没头没尾加了句，“柳如风是晋王的大棋，他要会筹谋打算，还得能横冲直撞——”

　　他双眼一眯，炸开数道褶子，“我看过你那个打人的视频，很有意思。”

　　但一声回了个勉强的笑，拿了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刚出片场，不远处一辆保姆车朝他闪了个远光灯，珠珠站在车门边和他摇摇挥手。

　　“哥，今天怎么样？”珠珠晚他半天过来，得了安静的叮嘱，匆匆忙忙煲了花生汤带过来，“你喝点儿，我找酒店借的厨房，糖放得少。”

　　甜的食物让人精神放松，但一声接过保温杯，汤不多，大晚上怕水肿，他两三口喝完，从包里翻出笔和剧本，抓紧车里的时间，将属于柳如风的情节一一勾画出来。

　　柳家三代务农，全家老小靠天吃饭，这辈子家里出了个可能中状元的苗子，鸡圈里捡的鸡蛋都得紧着他吃。

　　九岁进学堂，十九中试为举人，若是在这小小乡镇，柳如风也算个人物，可当他拿着这点傲气进京，却发现寒窗苦读十年还不如京城寻常的百姓人家穿得体面，讽刺不讽刺？

　　更勿论他站在周家门口接受路人眼光的凌迟，去行那最令人不齿之事。

　　难怪，凌如君要问他，有没有羞耻心。

　　但一声回想自己在片场的模样，群演被安排着路过，那样扎眼的目光，他像个榆木脑袋躲也不躲——后知后觉地领悟令人顿生难堪，但一声停下笔，逃避地拿起剧本往后看。

　　柳如风跟着周书益往后远走，被下人一拦，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周大人，快宵禁了。”

　　新君即位不久，朝堂之下暗潮涌动，又逢会试，如此特殊时期，外出求医也是不便。

　　柳如风自告奋勇，说自己略通医术，可帮老夫人看一看。
　　周书益依旧派人去请大夫，只是不再轰他。

　　柳老夫人年逾古稀，昨年意外摔折了大腿骨，至今卧床已有五月。

　　老人家本就虚弱，现下一顿磋磨三魂七魄都已出窍，几乎只出气不经气，身下黄黄白白，更是恶臭不止。

　　周书益自认是个孝子，到关键时刻却是君子排在孝子前头，他当即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害怕。

　　下人们伺候惯了，要准备清洗，柳如风却拿过帕子，说要先查看老夫人的排泄物。

　　他亲自动手，诊治开方，一身读书人的广袖长衫也不免沾染秽物，大梁重孝，周书益受了触动，终于道：

　　想要前程，各凭本事。不过今日之事，本官记你一次，以后若有机会，自会还你。但你还想以旁门左道出头，休怪本官无情。

　　不知不觉车开到酒店门口，珠珠将东西收好叫他，但一声这才回神，他将剧本方进包里，下意识将自己想作柳如风。

　　他刚帮了周老夫人清洗诊治，浑身上下染了屎尿味，珠珠走过来要帮忙拿东西，被他侧身一躲。

　　“呃，怎么了声哥？”

　　但一声摇头，“没事，走吧。”

　　他带上口罩帽子，肩背微驼，浑身的气质依旧惹人得很。酒店档次一般，电梯旁竟有人专门帮忙按楼层，但一声习惯说了声谢谢，见这穿着制服的女人也跟着走进电梯。

　　深夜里谁不是疲惫得很，她妆容精致，置于身前的双手涂了艳红的指甲油。

　　女人羞涩道：“那个，我是您的粉丝，您能帮我签个名吗？”

　　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珠珠反应极快地按下开门键，“您是前台工作人员吗？”

　　“不好意思，一声工作一天很累了，等会儿我下来给你们带几张签名照好吗？”

　　电梯门重新打开，女人一愣，尴尬地笑了笑，“好，谢谢，那我先出去了。”

　　密闭空间重归安静，珠珠回神去看他，口罩帽子把人脸都包紧了，摸不准喜怒，她笑道：“累吧？五楼有按摩，哥你要去试试吗？”

　　但一声摇头，“不用管我，你回去休息吧，你也辛苦一天了。”

　　进门之后，行李已经被重新收拾过，新买的布艺组装衣柜被立在墙角，空调下放着半米宽的室内晾衣架，方便他洗晒自己的贴身衣物。

　　折腾一天，这时候他却忍不住感谢凌如君的做人态度，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总算没让他身心俱疲之后还得自己收拾一团乱的屋子。

　　将剧本和笔放到窗户边的书桌上，拉亮台灯，但一声继续伏案工作，直到外头传来剧组回酒店闹起的动静，其中夹杂两句讨论他的。

　　但一声揉了揉后颈，拿起手机看时间，竟然已到凌晨一点，在与此同时，专属的铃声同时响起。

　　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还没睡？”

　　商朝朝刚下夜戏，同样辛苦，没说自己担心他，只道：“你今天没联系我，我还怕吵着你，没想到你也没睡，”

　　但一声一愣，“抱歉，我，我忘了。”

　　“没事，”商朝朝顿了顿，小心试探，“剧组怎么样，前辈们好相处吗？累不累？”

　　但一声沉默了，不过在沉默之时他也在想，如今的状态，自己心里的想法，除了和商朝朝说，还能跟谁说呢？

　　想通了，他便慢慢喝商朝朝说起前些天去试镜《武林》时，武殷文如何压得他差点傻掉的前后经过。

　　电话里，小男朋友呼吸都放轻了，而后轻轻叫他哥，说：“那你怎么想？”

　　但一声想起自己这几天在网上搜到的，或者网页自己推送的，许多曾经炙手可热的明星是如何从巅峰跌落谷底。

　　他觉得他自己也在经历这个过程，被钱钓着进了演艺圈，爆红之后四顾茫然，再然后被安排着，被按部就班，一日复一日，消耗着所谓的闪光点和灵气。

　　他自己能接受吗，商朝朝又能接受如此平庸的自己吗？

　　武殷文的出现像一把重锤砸在他脑门儿上。不能这么下去了。

　　但一声既认真又玩儿味，“小商老师，我也想试试。”

　　“段老师那么喜欢演戏，武殷文好像也喜欢的不得了，他真的很厉害，我也想试试这种感觉。”

　　商朝朝刚回酒店不久，他合衣躺在被子上，隔壁毛方没关门，扯呼的声音极其热闹，连带他也跟着上头，热血沸腾的，他埋头在被被子里拱了几下，喘着气给但一声表白：

　　“哥，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后者长舒一口浊气，轻笑，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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