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蜂飞舞

作者:公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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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3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雨滴落在铁皮屋顶,还有窸窣翻找的声音。

      邢衍坐在椅子上,何其不发一言地站在衣柜前找衣服。

      他们都湿透了,屋内两个落汤鸡。

      何其把自己的衣服先挑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上衣给脱了,换了一件干净的,然后背对着邢衍依次把湿了的内裤外裤换下。他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用平常的眼光看待邢衍,但也不会刻意地回避他,他想做到心外无物的坦荡,希望邢衍对他也能做到这一点。

      邢衍低着头,他完全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情绪里。与五年前恐慌症发作时的情况不同,他发现自己内心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面对何其裸体也毫不动摇,眼睛中空无一物,如同漂浮在半空中,昏昏沉沉,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充当一只无言语的幽灵。

      昨天晚上,他好像死了一次,在台风天里奋尽全力活了过来,然后到了何其面前,他又死了一遍,现在不知灵魂飘到了哪里。大概会寄生在何其身上,随他去到天涯海角。

      门口堆着要拿去扔掉的塑料袋,他看到里面还有他常日里穿的拖鞋。邢衍记得很清楚,那是两人第一次逛超市的时候,何其给他买的。它们支离破碎地躺在垃圾堆里,跟他一样,即将被扫地出门。

      他该怎么做,说什么话,才能留住时光?

      何其把他的衣服找出来,扔到了床上,背对着他说:“过来把衣服换了。”

      邢衍没有动,他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墙壁。何其拿着衣服走过来,递到他面前,说:“把衣服换了。”

      邢衍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全身无力,手都抬不起来。何其本想吼他,但看到他脸上的伤,心里就软了,把衣服放在了一边,侧着脸说:“爱穿不穿吧,反正感冒了也是你自己的事。”

      他转过身去正要走,邢衍拉住了他的手,何其将脸瞥向一边,不愿看他。

      邢衍低垂着脑袋,闷闷地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何其说:“没确定,就在一个礼拜之内吧。”

      “那么快……”他虚弱地呢喃道。

      “等退职手续办好,把这间屋子还给房东,订了火车票,我也就该走了。”

      “呵呵……”邢衍从喉咙里发出两声自暴自弃的笑声,手用力地握了一下,何其皱着眉,低头看向他,对他说:“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然后说完就快点滚,对吗?”他的声音颤抖着,何其看不见邢衍此时的表情。

      邢衍松开了抓他的手,将脸埋在手心里,手指用力地抓着了已经长长的头发,像是刻意压抑着情绪,何其看到他额头上露出一个青紫的大包,心中感慨,回想起第二次见面时,他摔倒在灌木丛中,捂着受伤的脸不愿让他看见,踉跄地想要逃走。记忆是毒蛇猛兽,好的不好的都会将他吞没,何其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他受伤,心里总有一处地方感到万分的难过。那不是爱,更像是感同身受的同情。

      没有人能告诉他,当开始对另一个人打从心底抱有怜惜的感情,忧患他之忧患,痛他所痛,这该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讯号。

      何其只当自己是个好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找到了医药箱,语气缓和地对邢衍说:“你把湿衣服脱了,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邢衍吸了一下鼻子,原来他早就哭了,晶莹的眼泪从鼻翼滑落,掉到脚下的地板上。

      他委屈地说:“你还敢接近我吗?还敢碰我吗?不怕我吗?”

      何其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现在知道也晚了,你全身上下我都看光了,我全身上下你也都看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有的我也有,快把衣服脱了吧。”

      邢衍低垂着头,两只手臂搁在腿上用力地握着拳,他摇着脑袋说:“何其……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何其不解:“我不明白什么?”

      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对他说:“你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你不明白……”

      何其苦笑了一声,看着他那张受伤的脸说:“你穿过台风眼来看我,”他低下了头,“我想……我多少清楚你有多喜欢我……”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何其说:“如果我告诉你,每一个你睡着的晚上,我都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你,好几次差点走到你的床边,你会怎么想?”

      “如果我告诉你,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亲了你。并不是酒精的作用,是我真的想亲你呢?”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第一次下雨天接你回来的那个下午,你光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进了洗澡间。在这间屋子里……我想着你……控制不住自己……”他说不下去了,哭得像一个跪在神父面前告解的罪人,在神圣的十字架下将自己的累累罪行和盘托出。

      何其抱着医药箱,不知道该说什么。

      邢衍继续说道:“每次看到你,我的心被分割成两瓣,一边被兴奋、期待和渴望占据,一边是欲望、嫉妒和绝望。何其,你绝对想象不到,我看着你的时候,有多难过就有多开心,有多幸福就有多寂寞。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最能理解我,也是最包容我的人。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你一样突然闯到我的生命里,告诉我原来爱是这种感觉,被你鼓励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什么都能做到。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把我带走吧,何其……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会奢望从你那里得到情感的回报,不会死缠着你,不会嫉妒你未来的女朋友。我会学习做很多事情,我会养活自己,我会在你的婚礼上弹钢琴,我会给你的孩子当钢琴老师,我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何其……求你不要把我推开……不要把我推开……”

      何其脸上也满是泪水,他无法做到听到这些话还能无动于衷。

      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喜欢自己。他何德何能,既没有好看的容貌,又没有一技之长,连出去跟人交际的能力都没有。只不过是偶然路过一个绝望男人的世界,搭了把手,配得上被人如此的喜欢吗?

      邢衍他,家世好,人长得又高又帅,还会弹琴,穿着他的高中校裤走在路上都会被小女孩红着脸多看两眼。这样的人,喜欢他什么呢?

      只要他跟他的哥哥走,就是回到原来的位置,一个不得志的钢琴家怎么说都比前流浪汉好听。他又不是没有去处,留在自己身边能够做什么呢?傻不傻啊邢衍,你留在我身边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落寞。

      何其在决定回家后,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初步的预见。他会听父亲的话,拼一下能不能考个公务员。当然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那就只好乖乖地在利姨的农家乐帮忙。他也没有去哪认识女孩子的技能,所以大概会去相亲,和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人结婚,生一两个小孩,余生都在家乡度过,为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变成一个脾气执拗的老头。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你瞧,并没有邢衍的位置。

      “别说傻话了。”何其用手臂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强笑着对邢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跟我回家呢?你是德国人,没有护照,连火车都坐不了,更不用说跟着我在老家生活。被警察捉到,只会遣返你,到时候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而且,就算我愿意把你留在身边,你哥也不会同意的。他为你做了很多事,只是你都不知道。邢衍,你有一个好哥哥,不要伤了他的心。”

      邢衍捂着脸,前面仿佛是看不到出口的隧道,他和何其之间没有正解,只能是两条交叉的直线,过去不曾遇见,未来渐行渐远,唯一拥有的只有当下,只有此时此刻。

      “我爱你,何其……”他捂着脸,小声地说:“我爱你……说你也爱我,像当初见面时一样……”

      “……”何其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在这间空寂无边的房间里响起:“对不起,我没法……”话还没说完,他居然哽咽了。

      邢衍抬起头来,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心如死灰般地说:“那请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何其这才抱着医药箱走了过来,一只手放在他被雨淋过冰凉的面颊,将他的脑袋轻轻托起。邢衍一直在流泪,那双眼睛就像月夜下黑色的大海,漫漾着波光。何其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把眼泪咽下。他把手从邢衍的脸上拿开,看了一下那上面的伤,只有几处撞青的,或是被细枝划破的伤口,除了脑门上一个大包,其他的没什么大碍。

      他用纱布蘸了一点跌打损伤的药酒,小心翼翼地涂在他额头上。邢衍期间一直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这是第一次,他的眼神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何其仿佛被他的目光灼伤,不由得垂下了眼帘。他放下了纱布,拿起先前放在一边的衣服,对邢衍说:“把衣服脱了,不要感冒了。”

      他还穿着一身的湿衣服,坐在凳子上,裤子浸泌着水,一滴滴地砸在地板上。

      邢衍抬起右手,抓住下边的衣摆,动作僵硬,很艰难地把贴在身上的T恤兜头脱了出来。露出大片胸膛的时候,碰到了某块伤处,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何其吓住了,在看到他胸口处一片可怕的凹陷和狰狞的青紫色的时候。

      “这……这是什么?”他颤抖着问,然后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弄的?”

      即便受了严重的伤,邢衍的脸上都没有表露过多的痛楚。他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我记不清了。”

      “你就这么走过来的?”没等邢衍回答,何其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了,他突然背过身去,走到了蓝色的玻璃窗户前,上面有雨水成片成片地流下,像一片海洋流荡着波光,映照在他失措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随即打开了床边的柜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半包放了很久的烟和打火机。他试了几下,手指发颤打不出火。何其感到异常的焦躁,潮掉的香烟搁在嘴里,甚至有雨水的味道。

      邢衍从背后抱住了他,微冷的身体,小心翼翼的触碰,香烟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玻璃窗映着两个人的脸,何其的表情仿佛迷失在海洋里,他才是那个不知归途的人。

      “你别这样……”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我会忍不住可怜你,心疼你,但都不是爱,邢衍。”

      邢衍将他的身子温柔地转过来,吻掉了他的泪痕,邢衍的脸上何尝停止过流泪。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爱呢?不要急着拒绝我。如果你决定要走,在心里为我保留个位置,我会离开,会回德国,也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来见你。到时候,请你再考虑一下,有没有可能爱上我。”他把何其揽在怀里,从来没有过的,在坏掉的胸膛里,传来了何其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与他鼓噪的心声几乎保持一致。

      再次,看到了光。

      遥远的、微弱的、穿越了茫茫星际,从亿万光年处照射到此,将他们温柔包围。

      何其不敢去碰触的光。

      施乐平看到邢衍一个人撑着一把黑伞走了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腋下还夹着一把看上去有些旧了的廉价电子琴,他从后座上拿了伞就打开车门迎了上去。车上的伞只有那一把,王笙只好留在车内等他们上车。雨还没停。

      他看到施乐平抓住邢衍的胳膊,着急地问着话,而邢衍只是摇头不答。施乐平把他的电子琴接了过来,伸手在他的额发拨了拨,连王笙都看到了他脑门上的一个大包。

      很快施乐平就拉着他弟弟的手上了车,从后座上车。

      “去医院!”他对王笙说道。

      王笙发动汽车,驶离了那栋出租楼。

      大概不会再来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在心里想道,脚踩下了油门,在积水的路上行驶。

      邢衍大概是累极了,没多久就靠在椅背上昏睡过去。施乐平小心地撩起他胸前的衣服,确实像何其刚才打电话来说的那样,他肋骨骨折了。

      他催促王笙能不能再快一点,王笙咬了咬牙,重重地踩了油门,车飞快地在雨中朝医院的方向前进。

      黑色的天空,白茫茫的雨幕,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周边的景色飞速地向后移动。

      他的大脑在急速行驶的汽车内一阵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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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chapter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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