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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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回 申遗表佳人毕志伏奇计君子潜灵



      诗云:
      锁绊俦鸾赤阙寒,葭灰吹尽露阑干。夜听三十三天上,请死人颁起死丹。
      却说宋复正在兵马司院里与几个百户闲话。已入腊月,因察必皇后病重,朝里宽赦了两度。除十不赦外的罪犯外,俱已放尽了。狱里今只剩文丞相与许飞两处,颇形冷清。众狱卒也无事,见宋复世情上通达,脾气又最好,都来问他犯事的因由,并南国风物等。
      这里正说的高兴。忽然一阵声闹,却是几个公人,拖将一人入来。宋复看那人教公人倒拖横曳,披头散发,紧闭着眼,不是飞琼是谁?两步抢上,一把抱过来急问:“这是怎生?”
      飞琼蹙眉合目,紧紧咬着牙,口里丝丝吁气,却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拿手揪着宋复衣襟,在他这手上已用了全副的力量;在宋复只觉他握尚不紧。看他面上通红促急,双泪交流,手上身上却一片汗湿冰凉;不由大怒道:“真个胡做!”那头前的公人上来唱喏道:“咱吕相公请宋官人去厮见。”
      宋复看怀里人兀自斗战不住,尚连连摇头,不叫自己去之意。意先抱他回去,那几个公人却立在跟前截住。宋复点头道:“也罢!烦上下看觑。”自随一个公人出去了。剩余几个仍拖飞琼向里来,不入原来厢房,却拖至里面一间:内中设着柙床,乃是禁强盗的重监。就将飞琼打入了柙床,关了手足,盖了号天板,出来将门拴锁了。几个狱卒得了叮嘱,谁来过问?
      飞琼虽痛得昏沉,恍惚中还有几分明白。闻见那一种幽香微微的又起来,这回就在鼻息之上:头上号天板坐住小香炉。欲起身推开去,争奈手足被匣,挣挫不得。不一时,满屋都是烟燎之气。今番更是骨酥筋软,头痛欲裂。
      模糊想道:这必是返魂香了。情知自己服食阳丹十几年,积伤深重,故会被这香炮制的如此。只是那得此香来?朦胧心知:返魂香是稀世罕物。除吕氏外,无人能为此。气恨恨暗思:吕师夔,你摆布的我好!一连几天,除香尽了有人来添,并无一人理会他,宋复也不来看顾。饶飞琼死去活来不知几多回;越发连叫嚷喊疼的气力也熬煎尽了。
      这日飞琼半昏半醒的,正在磨挨。忽闻耳边有人呼唤:“阿姐!阿姐!”勉强睁目,却是洛英在旁,流着泪擎灯呼唤。飞琼这一喜非小可,方要开言,又巨嗽起来。洛英看他重禁之下,奄奄一息,唯有眼睫还微微翕合,不禁哭道:“阿姐吓煞我!到底怎生?”
      飞琼喘道:“来得好!快撚灭了那香。”洛英一时不解,先将香炉捧起,递到他眼前。看飞琼紧闭了眼,色极苦楚,才会了意。忙将香炉旋开顶盖,将香灰全洒了地上,尽数踩灭。飞琼渐渐的觉找回一丝活气,半晌睁开双眼。洛英见他神色振作了些,不禁又哭。
      飞琼吁了一口气,道:“咱姊妹不期还能见面。你安姐,秦姐都好罢?我大哥有信来不曾?”洛英点头哭道:“大家都在寻法救你。”飞琼摇首道:“不好,你嘱咐他每休牵扯进才好。”低声道:“我怀里东西你取出来。”洛英依言,取出一块缣帕,内裹一卷熟纸,还未成编;业已被汗打湿数度了。
      飞琼低声道:“这里面关系无数人命。你务必亲奉与殿下,万不可泄漏风声。帕上是我遗表,也一并呈与殿下。”洛英听见“遗表”二字,不禁又哭了。飞琼急得道:“这里不是你哭处!等我死了再哭不迟,速办大事要紧。”洛英听了,一发哽咽起来,说不出话。
      飞琼只催他快去。洛英抹了把泪,低声道:“阿姐千万耐得一时,殿下自然亲来搭救。”飞琼摇头道:“断断不可,休纵着殿下胡闹。快去!”洛英因含泪叩头,咬牙飞步跑了出去。
      飞琼心下略觉宽慰些。谁知没半盏茶工夫,门又复开了,借着光影看清是吕师夔,后面尚跟着数人。听他笑道:“公主一向可好?”便教人去开柙床。
      飞琼一向心高,又最看不上吕氏一门。今被禁持于缧绁中,偏偏叫师夔看了落魄去,心大不悦;又恐洛英出去,被他知觉。柙床一开,待即翻身立起;谁知气血逆行,支持不能,哇的一声喷出血来,只得扶墙勉强撑住身子。
      吕师夔见飞琼虽疲虚娇怯无已,听呼吸却已匀畅许多,不由暗喜:这返魂香果有奇效。笑道:“这返魂香伏侍得公主好波?”飞琼不理会,且问:“你见着洛英不曾?”吕师夔听问,笑道:“何娘子才去了。”飞琼略微放心。
      再看吕师夔,见他已穿了一品服色;身后都是刑部主簿以上,俱是阿合马手下得力的人。不由哼道:“恭喜高升了。”吕师夔笑道:“不瞒公主,我这中书左丞,也是托赖许飞的案子才得的,还需深谢他。”飞琼冷笑道:“凭足下自家本事也能至此,何用多逊?”又道:“元任于此案无涉。一应词因,我一力承当,还望足下拔他出去。”吕师夔哈哈笑道:“公主痴话!他是圭塘领袖,谋逆的祸首。乱臣贼子,安逃天诛?”
      飞琼自与吕氏相识,从来是他百依百顺,从无张口回绝。此时闻言,一颗心渐渐冷了。点头道:“你到底是阿合马的党羽,我错识了你了。”
      吕师夔嘻嘻笑着走上前来,道:“还有一句话,方才未说全:何娘子是我放他过去。狱中私相递送之物,却不得不扣下。公主看看,可别有缺漏罢?”说毕,自怀中取了一卷:正是飞琼方才与洛英之书信,拿在飞琼面前晃了一晃。飞琼叫声:“还我!”起身夺手要抢。谁知脚步虚浮,翻被吕师夔一把接住,横抱在怀。飞琼大是羞恚,恨命挣扎。
      吕师夔犹笑道:“公主何苦来!据我看,这一卷不过是许飞纠合所有各地大小官员,联名参劾平章的名单;可惜在江淮时,我叫他每把许飞宅邸烧了一个干净。不然我带了来,也不必公主废心再誊一遍了。这里面一卷,大概是公主复刻崔斌的秘本罢?其实何用费事!如今世上崔公的手书近乎绝迹,想这是公主的爱物,故此不敢毁却,原件我还妥贴收在这里。”他一手扣死飞琼在怀,将一卷文书往墙角苫草堆上一撂,竟又袖出一本簿子。
      飞琼先听他说自己所书联名册,冷汗发出,暗思:我录名册,是为求殿下庇佑众官,早已不指望参劾事成,只求士君子免被我带累横祸。如今这誊稿落他手里,岂非全被我误了?此刻看见相师遗稿,更不他想,劈手便夺,被吕师夔一把握住了双手,扣在颈后。
      吕师夔见飞琼面色惨白,近于透明;凤眼含泪,却是血红;青丝三千,此刻尽在自己怀中。他从前将飞琼奉若天仙,仰瞻凤仪尚且不及。此夕红颜落魄,心里不禁一阵快意:想你平素高高在上,竟也有穷途末路之时。又听报飞琼与宋复旦夕相处,居如夫妇,大动醋怒。
      今见飞琼素帨方揭,蝶粉未脱,便起了作弄之心。况美人在抱,正是朝思暮想之人,那能忍得?低头就向他唇上亲去。飞琼偏头避过,落在颈项间。吕师夔趁势俯就其颈,一路辗转轻薄。
      飞琼动弹不得,霎时浑身都僵冷了,羞愧恨恼都做一处;喝道:“吕师夔,好个二臣贼!你是骨子里的奴才性,叛一朝归一朝,还嫌不够,如今又新认了个阿合马,越发逞了脸了!你死了的老子是条汉子,你那六叔看看也成人,那承望养你这么个禽兽不及的东西来?”只求吕氏速去,免受轻薄,故破口大骂,再无顾忌。
      果见吕师夔缓缓抬起脸来,眼里怒火如喷。飞琼且等着他发作,却看师夔怒容渐消,转成一派鄙夷讽剌。听他冷笑道:“我是二臣贼子,你便不是了?”飞琼一凛,喝道:“你这是什么话?”
      吕师夔不答,复又嘻嘻笑道:“何况公主还不是我吕家的人,尚不劳费心多问。”飞琼气懵了,哭道:“好杀才!胡说什么!”已被吕师夔按倒在草堆里压住。后面跟的是刑部两个官,一个吃吃笑道:“欺奸囚妇也有定罪的例。况他还是公主,相公不合这样张扬。”另一个笑道:“他又不是宗室,不过是个在官未结的犯妇,值些什么。”因笑道:“俺每先与出去看着。”因都出去站了。
      吕师夔嘻笑道:“公主,我与你睡些个去咱。”将半身紧紧欺上了,一手扣死他双腕,一手捏其下颌,慢慢凑上来。抵面看时,飞琼双目如刀价死剜自己,心里陡地发寒。正僵持间,飞琼忽偏头大呼:“大哥!大哥!”
      吕师夔冷笑道:“公主省力气,慢想有人救你罢。”忽听外面都惊呼行礼,口呼“殿下”。回头一看,竟是伯颜、真金同来,后面不忽木、白栋、张九思随着。
      原来飞琼熟稔伯颜脚步声。危急中乍听见,知是大哥来了,冲口便呼起来。伯颜见阿妹受奇辱,也顾不得真金,上前便扶起妹子,搂在怀里。洛英也跟来了,也抱住同哭。吕师夔早躲在一边。飞琼不见伯颜还可,此时见了大哥,陡腾起漫天委屈,抽泣起来。
      伯颜紧紧抱着妹子,悬了两月的心这才放定。半日,叹道:“阿妹,以后你要去哪里,要做甚事业,先告给我一声不好?”飞琼拼命点头,问说:“大哥戍边,怎的便回了?”伯颜道:“你的事处分完,我立即回北。”说着,望吕师夔一眼,又道:“殿下亲自来了,不可无礼。”说着,扶飞琼起身立住。
      飞琼方见真金,又见不忽木立后随侍。又见后面一个身影缓缓移来,举动有铮纵之声:正是元任。不图生死之际,还得见全这几个人,心下甚觉喜慰。因向真金行礼叩首,真金忙搀住,心里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句。半日道:“今番大苦了卿!”
      飞琼激感不尽,愧道:“臣实在无能,只会误事。”洛英指草堆上散落纸缣道:“书札还在!”众人一齐看去。真金道:“就烦吕卿呈与孤。”吕师夔卷了文书,走来奉与真金,飞琼冷笑不住。真金展帕看时,见书:
      臣昨快意亏行,至于今日。一着落错,遂堕家声。过在白简,正以刑书,非曰逐孔子而囚墨翟,肃典宪耳。结缨伏剑,将甘心焉。虽然,进尽忠言,臣之分也。含恨北扉,匪求飞霜之报;抱痛圆门,敢期化碧之血。三光未靖,浮云犹蔽;六龙如返,葵藿长倾。孤臣何求?漆忧是抱。
      臣徂河南、逾两淮至于浙闽,所见历历,其曰惊心。无衣无褐,逼输其谷;靡室靡家,复夺其封。官府占田而不能用,地主欺佃而不知恤,故宋理算公田,虽云废罢,其弊犹存;又加榷茶、盐铁之累,钞滥币轻之苦。迩来东征,钱粮未办,差役又繁。头会箕敛,尤甚臣在朝之时。大江南北之人,不劳苦倦极而返本呼天者鲜矣。遂使东南未解十室之忧,未泯三户之谋。楚老相逢,犹云“北虏僭盗”;郐下新声,尚誓“南巢首丘”。况浙、闽、黔、滇等处未遂王化,科考不闻,占徇鸡骨;礼法未兴,人同禽兽。天下虽号治平,实犹倒悬。然则救焚拯溺,谁堪任乎!
      臣以驽材,忝奉青宫,尝思补衮。自谓铭钟垂帛,鞠躬可致。何期两龟既去,三木贯体;门楣已玷,松柏将翦。臣且觍颜见先师地下,无辞逃罪矣。然杀伊实彻尔势有不能不为者,不可逆料也。所恨者,一簿金莲,已成鬼录;不诛佞卯,有命何如!所幸者,殿下德被四海,元首之康,股肱之良,非假臣之力也。俟乎庙堂,悔予不将。
      窃闻“公室辅政,最可直道行之。”殿下总领公室,宜直道为公。伏乞殿下,他日歼厥渠魁,维新万事。积天下之财于百姓,兴孔孟之教于南北。朝臣亦当砥砺,谔谔容容,式明臧否;阿党比周,扫地尽之。使曳裾拜尘之辈、舐痔吮痈之徒无由入谮,士风可清矣。
      比朝中萎靡,殿下言及,常生憾恨。天下不患无才,患人主不之用耳。可令用臣、白栋善意兴作国子监,为后日之地。殿下亦宜扶式市骨,冀天下士北首燕路。则飞虽死,如昆山损片玉、滴水去沧海尔,又何患哉!
      臣居一品,幸而及谥,当谥戾灵。过而不悔曰戾,死而有征曰灵。臣生不能杀阿合马,愿戮力夜庭,状其奸邪于幽冥,庶尽尘世余衷,报殿下于万一也。臣一细人,死则死耳,勿挂勿挂。殿下为国事谋,身系社稷,万祈珍重。
      某年月日,臣飞再拜。
      真金一字一句读毕,长叹道:“孤都理会的。卿何必灰心若是耶?”飞琼拜道:“全仰殿下!”因问不忽木、白栋国子监事妥当否。
      不忽木见他临难尚存公忠体国之心,心甚感佩,叹道:“去年十几个学生,已入东宫宿卫;今年见许飞出事,应考的人太少,是以停了。”
      飞琼闻言,心里一发难过。复问:“高丽政事怎生了?我走时,闻王璋已颁新政,不知事体何如?”白栋与不忽木相视一眼,叹道:“王璋已退位了也。”飞琼大惊,忙问其情。
      白栋叹道:“王璋那性子你那里不知?除恶务尽,不知刚极必折。他力推新政,带着李用之——曾出使来的那个——将底下诸侯亲贵得罪干净,闹到朝堂离心。陛下也不甚喜欢,因先将李用之流放济州岛。月前王璋又被权臣逼迫,业已避位,朝柄仍交还于乃父。连李用之亦暴毙,闻说是被鸩杀了。”飞琼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复问:“东征军可有消息?”
      真金叹了一口气,方待答言,一旁吕师夔道:“你问征日本军?范文虎与李恒两个,倒不曾遇上日本人,反遇上了飓风。眼看着船毁人亡,范文虎自择坚舰逃出。他载马不载人,将二十万大军弃在海中一个平壶岛上。原本有旨意,东征军回来,所在官为给粮。这范文虎回来了,上表伪奏说兵败军覆,又来托我私下求告于平章,在陛下面前代他斡旋。陛下也没甚话说,这事便揭过了。恐殿下知之未详,我遂说与公主知晓。”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真金闻说是范文虎与日军交锋,因不习海战,几乎全军覆没。故此回江淮休整,以求增兵,谁知如此,不由面露惨伤;不忽木、白栋想二十万军抛置荒岛,岂不要尽皆冻馁身毙?都大生痛怒,咄咄连声,一面鄙恨范氏入骨。伯颜却早有预料:知新附军不尽灭,总是皇帝心上巨石。此番假手飓风,一举翦之,正是除了心腹之患,自己且不落坑虏杀降的恶名。不动声色,唯心底慨然。众人鸦雀无声。
      吕师夔看飞琼不言语,复道:“我不放心,差军士再去打探。原来在岛上的士卒,推一个百户为师,要伐木作舟,取道归乡。被日本觇知,先来了岛上,杀尽蒙古、汉人军士。却将新附军称作‘唐人’,迎回本国。十几万军队,得逃回江东的不过三人,被我救起。如此也称‘全军覆没’了。”
      话音未落,看飞琼嘴角一缕缕血溢出来。吕师夔便不多语。元任走上来,从伯颜怀里接过飞琼,伯颜任他接去。
      且说飞琼于这几幢事念兹在兹,不能或忘;今日问及,竟都有了了局,一事更甚一事凄凉。紧紧握着宋复手,谁知他也手冷于冰。因硬了硬心,权做无情无知者。
      当时指宋复向真金道:“殿下,臣今日已拼一死。能再见殿下,已是意外之喜。臣死不足惜,惟有元任哥哥,胸中之才,实胜臣百倍。殿下日后重用之,定能安厝朝廷,锄恶安民,不至似臣无始终也。”宋复笑道:“我与殿下已熟识了,何必再为引荐?”
      飞琼喜道:“如此甚好。你平生抱负,殿下必能许你施展的。”真金含泪道:“平卿,母后还盼你相见一面。”伯颜低声道:“皇后病已大渐。殿下侍药才出,须速速回去,不能久耽了。”飞琼心里又是惭感,又是伤心,拜道:“皇后、殿下天恩,臣无以为报,有死而已!”
      吕师夔忽笑道:“殿下要尽人伦,则臣也不敢迟延。只应臣三事,便放了公主,平章那里,臣自去回话。”真金点头道:“讲来。”
      吕师夔竖起一指,道:“第一:要将这联名弹章就此焚取。连这崔方伯的遗稿,片纸不留。殿下也不可拆观,可使得否?”飞琼先叫“不可”道:“殿下当以显戮奸党为要,休以臣为念,受贼人逼勒!”真金如不闻状,亲执一卷文书引在火间。火舌一舔,登时烧尽,落了一地黑灰炭片。
      飞琼双泪交流,怒视吕师夔,真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此人,方解此恨。吕师夔看他眼神怨毒,反冷笑道:“殿下有信。第二件事,要求伯颜丞相,将公主许配下官。”飞琼先骂道:“你休做梦!普天下男人死绝时,我自去修行便了,断不嫁你这无耻狂贼!”指望大哥骂给吕氏一顿,叫他趁早绝了妄想。
      谁知看伯颜时,伯颜竟点了头,显为答允之意。飞琼不禁气结。吕师夔因向伯颜长揖一礼,笑道:“如此,深谢丞相。”真金面上怫然,亦不好发作。只道:“然则第三件事,一并赐教了罢。”
      吕师夔环视众人,道:“这第三件事却难办。平章有话,平沙公主乃贵主,他不敢动;许飞杀他爱子,此仇必报。许飞之命他要定了,只恐殿下割舍不的君臣之义。因有言上覆殿下:平章只要许飞一死偿命,也不必东市行刑。即在兵马司行屋诛,就算了结。许飞死后,其谋逆罪名刑部可与勾销,庶全许氏门族。若殿下不肯时,只得向陛下请诏,五司会审,那时于东宫面上须不好看。”
      飞琼不等说完,先冷笑道:“要杀便杀,谁个惧你!一个许飞,须要挟不得东宫!”宋复回身笑向吕师夔道:“如此,我一死便罢。”
      飞琼还没省过来。不忽木、白栋这几日在此与宋复论国事,心为之折。知此人秉不世出之才智,且境界高华澹迫,所见甚远,实远出东宫众人之上。听此言,齐呼“不可”。因都长揖真金,欲求他转圜之意。独吕师夔抚掌笑道:“许连帅真是爽快人,这等事也不含糊些些。少时叫你痛快些罢了。”
      飞琼怔道:“元任哥哥,他胡说些什么?”吕师夔身后两个刑部官,却没见过许飞面目,听平沙公主语言不尴尬,因问:“这公主怎生总呼许飞为‘元任’?”
      吕师夔呵呵笑道:“这国人公主不通,平生惯会与人起别号。王鹗那个孙子叫王著的,听说这公主呼作什么‘仲甫’,想是爱称,不足怪也。”
      飞琼猛的听清,彼是要认宋复为许飞,却把自己作萨仁图雅,明是要宋复代自己死。这次真正慌了神,大喝:“吕师夔,你休使奸!我才是——”被吕师夔抢上前,一把扼住喉咙,顿时音声窒滞。
      吕师夔回头视宋复道:“许飞,你想好了罢?”宋复点头道:“请将双鸿剑一用。”吕师夔命那两个主簿速往刑部取来,二人齐去了。
      吕师夔这才放开飞琼。飞琼抢上来,也不管别人了,只推宋复道:“我才是许飞!元任你快去,快去!”此时伯颜等早已退出,在门外等候。宋复低头微微一笑,双手握枷,那铁头枷应声开作两爿,连锁断在地上。飞琼暗思:“他本事已臻化境,自然无人拦得住,自然得逃出。”心里微微又生出喜欢来。
      谁知宋复开枷断锁罢,微微笑着,忽飘若迅影,直向飞琼而来。飞琼忙接手时,功夫到底云泥之别。才见宋复身形飘忽不定,忽然自己足下虚浮,浑身脱力:原是一招中便被宋复击上右肩。宋复见飞琼已被制,一把揽住了,扶向墙侧坐倒草苫席中。
      飞琼动弹不得,平生第一回,恨自己入骨。暗思此时惟有百般宛转求他,总然二人一齐死,好过自己独活。脸上热泪横流,却不知说什么能挽回。这番恐惧,比剜心刳骨还难过。
      宋复看他面容血色全无,浑身抖如筛糠,想是畏怕已极。因替他拭泪道:“不要哭。”说了几遍,飞琼才知是叫他别哭,忙颤巍巍道:“我不哭了,你就听我的话,不独死了罢?那我不哭了。”说着拼命止住悲声,低声抽噎不住,眼里却仍是一串串泪滚出来。
      宋复直待他平复些,才从容道:“以后少任性,诸事休行专主,更不可擅秉聪明、压制众人。有日施行新政,须缓缓图之。”外面忽叫道:“剑来!”果见两个主簿捧将双鸿剑进来。宋复随手拔出白剑把玩,笑道:“我能死在本门名剑下,也不枉了。”吕师夔冷笑道:“死到临头还一口一个‘我’字,真是许九的本色。”
      飞琼忽然想起,叫道:“你若怕带累那些人,我去求人周旋遮盖,你何必这样?横竖你我在一处的。”元任只静静看着他。飞琼定了一定,道:“我从没下过屠城令。你信我。”
      见元任仍不开口,又絮絮道:“那谎花也有的,我没骗你。那天夜深了,我误入林中闻见香风,过几天再去时,已是开花时节。我在林外看,离得太远,总觉不及那晚之香。——是蜡梅,你我还未同看过。”宋复笑道:“或是白天你以形见之,以色求之,反不能专注在香气上。”飞琼颓然哀泣道:“到底我说什么,才留得住你?”
      宋复抚他肩,笑道:“何与钦事,不是我不肯说。他虽奋激慷慨,实与众人无涉。——人多怕他率直,泄露了误事。故他虽有忠义,大事却不教他知道一件。”
      飞琼一句也听不见,直视宋复,冷笑道:“你列江东双璧,许大豪杰,竟为一女子而死?好叫天下英雄看不起!”宋复闻言,笑起来道:“我也并非为你而死。只是来日诛除胡马、息理算之乱,系于你一身,我实无能为者。我死之后,你不可放过这些乱臣贼子。”飞琼忽迸出哭声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宋复正色道:“不要哭!”飞琼声声呜咽,渐渐哭得泪干声竭。脸上凄然灰败,直似死人,只有目光相随,不肯须臾离了宋复。
      宋复从怀里取出一物,以布囊着。一层层缓缓拆解出看:却是镶珠点翠,绞银嵌贝,垂堕流苏,形若长虹,正是当初在杭州第一次见的那枚桥梁钗。迎着斗室间火光,其燦烂华彩,一如初时。飞琼怔了。
      宋复轻轻扶其螓首,结束万缕青丝,绾成一髻,将那桥钗端正插进飞琼发中。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请问娘子姓名。”
      飞琼心里分明。含泪扬首道:“我高祖名叫述律哥图;我祖父名叫阿剌;我阿爸是晓古台。我还有个哥哥伯颜,贤德威武,深受我蒙古千万将士敬仰。他每都是草原上称名的英雄。我是巴邻部的女儿,萨仁图雅。”
      宋复深深礼了一揖,转身便走。飞琼嘶声叫道:“且慢!请问足下姓字。”宋复一愣,回头笑道:“礼中并没这一条。”飞琼道:“我须知我夫君是谁。”
      宋复略一沉吟,笑道:“也罢。先祖父姓许讳衡,尊表仲平;三十余年为北臣。先父姓许讳师夔,尊表凤翥,为南国良将。二十年前,被冤身死。我姓许名飞,字乘翚。”众人都惊得无言。
      宋复横剑直指,厉声向吕师夔几人道:“若辈转告阿合马:我许飞就算化作飞灰,也要迷瞎他的眼睛!”随手一挥,白光乱闪,满屋灯火齐喑,霎时漆黑一片;宋复仗剑昂然而出。吕师夔等几个忙跟去了。
      真金见宋复去了,心里亦怅惜不已。到底记挂飞琼,叫自外移灯看时,飞琼蜷在茅丛里,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欲上前劝慰,灯火摇曳映他脸上,明明灭灭之际,看飞琼眸子涣散,似不能视物。心下着慌,竟不敢出语相劝,单嘱伯颜道:“事已了结。丞相可带平卿还家,好生抚慰。”因与不忽木等去了。
      伯颜见众人去尽,叹了口气,慢慢走过飞琼跟前,蹲下叹道:“阿妹,大哥带你家去。”洛英走来,照飞琼百会穴一拂,替他解去禁制。飞琼仍一丝不动,微微启唇道:“大哥去罢。我在这等元任转来。”再不闻别言。
      伯颜心道:你那里还等得他回?知阿妹性子,纯诚拗直,此刻强行带他出去,恐他情困于中,酿成重症,反为不好,须待其自解。因叫洛英一同走,洛英只要留下陪伴。伯颜低声说了两句,洛英寻思一回,跺足拭泪,只得罢了。二人退了出来。
      伯颜却来土牢里寻文丞相。文山与伯颜五年不曾照过面,乍交看时,形容都已大改了。伯颜先请文山照拂妹子。文山只问:“令妹事既了,何为不即回府上,尚稽留在此?”伯颜抚胸拜道:“舍妹与许飞情分深厚。许飞遽死,恐他一时一刻受不住。能开解他的,唯有丞相了。烦丞相千万看觑小妹这几日。”文山点头,道“放心”。伯颜听文山肯应承,抚胸拜了三拜,即出去了。不题。
      且说飞琼不言不语,实是痛的神智昏乱了。眼里全是宋复离去身影,暗思:他为何去了?他出去了才得施展,无人拦得住;他必是逃出了。又想:我这双鸿剑,不伤无辜之人。他立身正直,双鸿剑岂伤得了他?想必不妨。
      想至此,恍恍惚惚又生出几分喜欢,又疑:他已去了,我在此等他,那里能等的他回?不由又害怕起来。又想,我已嫁他,名正礼顺。他自然来接我去的。心里只把这些念想翻来覆去推敲,自为有理,宋复总是死不得。慢慢的心里松宽些,模模糊糊要向梦里寻他去。
      谁知美景不长,忽然几个小吏进来。为首的捧着一柄剑进来,唱喏道:“公主且喜无事了。有旨意,为许飞一案,带累公主系狱待对,情殊可悯,教公主抱屈了也。陛下命速放公主回府。吕左丞教小的将剑还与公主。”
      飞琼下死里往四面一看,那有宋复踪影?莫非屋里回荡他言笑晏晏并慷慨厉色之余音,皆不过自己想象而已?忙接过白剑来,细细查视,那先开锋的一边,现已齐齐卷了刃。连忙用手死死交握住,半丝血纹也割不出来。手已软了,咣当一声,剑落在地上。方隐隐觉得,死生陌路,幽明永隔,或者是真的。那几个小吏颇有眼色,早退出去了,只大开着牢门。飞琼方待开口叫住询问端的,忽胸间大作闷痛,喷出一口血来,昏绝在地。
      飞琼再苏醒时,仍是一团漆黑,不知今夕何夕。又不记的前事了,连着叫两声“元任哥哥”,一个牢子徇声过来,看飞琼醒来,陪笑道:“公主醒了!公主好睡。公主从昨个亥时一直睡到今儿戌时,今儿已是初十了。公主快些回转府去罢,看下过年了,合当回家团圆则个。”
      飞琼直听到“团圆”两字,方有些想起来。看见鸿鹄双剑,一剑还在鞘里,一剑落在手边,方记得宋复死了,自己却不曾死。
      那牢子又笑道:“昨日丞相又遣张楚来,见公主好睡,不忍叫醒。叫小的每将此物献与公主,咱每方知昨是公主双十华诞。祝公主鹤算千龄,福寿锦长。”因将一物高高举起奉来。
      飞琼只是连连点头道:“是,是。昨天是我生日。在我生日上他死了。”牢子要卖好,已把物什捧到飞琼眼前,不容他不看:却是一个上色白银打就的十字架事件,上面人物四肢可见钉痕。纯白一色,意态安祥————知是景教的救世主象生。飞琼此刻心痛得乱扑乱跳,那得力量想这些来。只道:“拿去不拘舍与那个贫汉罢。”那牢子暗想:有舍与人的,不如与了我。因答应一声,攥着忙退出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夜越发静得深沉。听见隐隐谯楼更鼓,不知打作了几声。飞琼缓缓伸了手,从发上拨下桥梁钗,就墙上磨了几下,磨得利了。定定看了一看,慢慢往咽喉间送来。忽听外面一声断喝:“萨仁图雅!你要许飞白白送命不成!”却是文山声音。飞琼如梦初醒,那钗已刺到肌肤,就刺不入去。
      原来兵马司得了伯颜安咐,这几日夜里且不与文山土牢落锁,请他留意公主。文山在门外守到半夜,看飞琼清醒了,知这一句必奏效。亦不出别言,自回去歇了。飞琼此时不知所措,握着桥梁钗,觉那钗股上磊落不平。忙移灯视之,乃刻着一行小字: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留赠平沙公主、宋元任妻
      显系新刻。飞琼静理了片时,自将头发重新插钗绾结了。心下一时痛,一时迷;一时紧,一时松。卧病了四五日,真个生不如死,却再不生出寻死意思。到第七日上,扎挣起来。
      众人道公主要回府去,都来听遣。谁知他却要买一陌钱并浆饭来。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依言办了,飞琼就在狱庙里焚起纸。众牢子齐劝:“公主何不回府办去,一应用物还齐备些?”飞琼只说:“我夫婿死在这里。我听说头七时,人有魂魄,便回生前地方来。我只在此等他回来见我。”
      众人听说,都不则声,都道公主痛的疯癫了。只得任他在院里烧了一夜纸钱。次日飞琼仍睡牢中。又过七天,又絮絮说上次不见宋复回来,这次必回来的。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又办了纸烛祭物,由他去祭奠。
      此后飞琼仍是牢里坐地。问话不答,神情恍惚。众人详情他要满了断七才走,都心道:这公主招魂不来,自已魂倒被勾去了。都叹息:“恁精明的人,也被情困住了!”
      眼看又是七日过去。到宋复的三七上,恰是除夕夜。众百户、狱卒多回家守岁,惟留几个看守在此,自去打了几角酒,守夜说话。大都已下过了几场雪,积覆累累,冻在地下,狱庭前也覆了新雪。
      看黄昏时分,飞琼仍旧出来烧纸。谁知火星跳了跳,只得一缕黑烟,被雪打湿,烧不着了,只得来借火。信步走到文山牢门前,门虚掩着。也不知敲门,推门便进。见文山坐案前,正揣着袖向火;炉炭上还烘着墨,原是在搜思作诗。
      虽是一壁之隔,文山倒二十天不曾见飞琼面。此刻见了,也觉吃惊:形还相似,神似换了一个人。看他目滞口开,肩耸步乱;些毫仪态全无,状若痴呆。从前清灵超逸相,一点不见了。因起身让坐道:“怎还不回去?”飞琼道:“我等我夫君回来。”
      文山听这句无头无绪,正是一个走无常的口气。也不好答言,只问他来做什么。飞琼看着那炉火点点上蹿火星,寻思了半晌,模糊笑道:“我也忘了。我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着,摇摇晃晃地要出去。文山只得道:“外面雪气冷,我这里炉火还旺;你在此坐坐罢。”
      飞琼听了,依言回身,径坐到床上。抖着两腿,仍无一语。看壁上旧诗已揭下来,又粘了新诗,题作《读杜诗》:
      平生踪迹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
      耳想杜鹃心事苦,眼看胡马泪痕多。
      千年夔峡有诗在,一夜耒江如酒何。
      黄土一丘随处是,故乡归骨任蹉跎。
      文山看他衣裳单薄,鼻子都冻得红了;自己又无几件厚袄衣被,都是素日穿到腌臜的。看飞琼虽呆呆的,犹不禁两手握住双膝,记得他与自己一处时,曾一度浸在井水里,冻伤了腿膝;叹了口气,因撤了墨碗,搬火炉近床移到他身前,又添两块炭,拨了拨。看飞琼只是仰首观诗,也不说话。因道:“我集杜诗两百首绝句毕,辑为一编。感慨犹不能尽,故复赘一首七律归结。你看此诗,还算写得出否?”
      飞琼瞪着眼不语。文山叹问:“你如今怎生打算?”飞琼道:“他不回来时,我便等着;他回来了,一切凭他行。”文山听飞琼句句是疯话,知众人所言不虚,他已失神智,酿作心恙。因伸手过去,要与飞琼把脉,被他躲开了。
      文山却瞥见自己袄袖上破了洞:是刚才移炉时,被火燎破了,絮都翻在外面。苦笑一声,暗思:又要自己缝补了。——自入狱来,一应起居不好起动他人,都是自己动手,却是前半生从不曾试手过。这拈针也属现学,却也一向做不好,勉强补缀可穿而已。因脱下这件,只另披了一领袍子。寻出针线,挑了挑油灯,就要缝补旧衣。苦是眼花了,半晌穿不去针。忽听飞琼道:“我来罢。”
      文山不意飞琼开言。看他眼虽涣散无神,却伸手拿过了旧袄去,坐在床上翻检。这一件已补过数回了,遍上面针脚蜿蜒虬结,其实又破了好几处。文山看他检视,笑道:“这是舍妹离大都前送来与我。穿了一秋一冬,成了这样。”飞琼点点头,拈针认线,手底织作起来。
      文山被他抢了活计去,复又无事。自向案前灯下坐了,微微一笑道:“这也属好题,好作诗纪的。”低声吟了两句道:“岁除破衣裳,夜半刺针线。”自语道:“起得不好。过于落实了。”垂思片时,复续吟道:“游子长夜思,佳人不可见。”飞琼垂头只顾缝衣,不闻言语。
      文山又思索一刻,自笑道:“一时却写不就长篇。我先把前律续完罢。”这才拿起笔来,谁知笔头却已冻住。重将笔墨移向灯火旁烘了一会,待墨稍稍润些,复提笔写去。
      此时更深漏尽。外面笙歌阗热,笑语喧哗无休,土牢中二人背坐,默然不语。时辰将近新年,满城爆竹声响连成一片,压过了室中叽叽饥鼠。文山写毕,也不改抹,将壁上《读杜诗》揭过,粘了上去,却是一首《除夜》,道是: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文山自吟哦了一遍,道:“我写七言,常失温柔敦厚之旨。倒是写五言,还能留意于言外。你看这首可有些意思了?”飞琼抬头看了一眼,仍低头弄针线。文山将笔搁起,道:“我久不与人对弈了。现长夜无聊,你我手谈一局何如?”
      半日,不见飞琼答言。文山也不取棋具,仍提起笔来搜思诗句。忽闻:“炮二平五。”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文山面上不动声色,亦低声道:“相三进五。”说着,笔底又出了一韵。听飞琼又下了一手,二人一来一往,心弈起来。
      案前油灯照出铜镜,两下里映着,是一个下笔不休,一个飞针不断;倘不近前细听,定不知二人棋到中局,缠杀之势已成。文山棋艺可称国手,部署周全,正是宰辅气度。从前飞琼当不得十几着必要落败,今夜竟杀个旗鼓相当。听他步步为营,甚沉着、甚持重,将从前躁急冒失、专攻擅杀的脾气去个干净,又平添几分舍腕求生的胆气,风格大变了。棋到残局,盘上能战的棋子所余无几,越觉难应对。
      原来飞琼这半年来常与宋复对弈。宋复棋路,似高山流水,初不见其积聚,终成江海之势。飞琼浸濡许多时日,慢慢沾上些习气。学成韬晦养拙的棋步,后面征杀处却大见效用。文山思索半日,复进一步,忽听飞琼低声道:“丞相输了。”
      文山一诧。冥思一回,不禁笑起来。听见外面微微有老鼠蹿跳啃壁之声,文山就将诗结了句。二人半晌不交一言,闻见鼠声渐渐止了。文山忽低声道:“以后你倚仗吕氏些。他是惯人。只学我辈习气,迟早会害了你。”
      飞琼正缝衣,闻言那针直戳在指尖上,不禁咬牙去吮血。文山道:“这两首诗赠了你罢。”飞琼吮尽了指血,复又收针。文山起身将新诗粘上壁。飞琼也已作罢针线,将衣服打叠好。复以手拽线,绷绷价弄玩。油灯摇弋,双影曳长了,交叠一处。文山因要推敲音韵,低声吟新作云:
      岁除破衣裳,夜半刺针线。游子长夜思,佳人不可见。
      草枯稚驴吼,灯暗饥鼠现。深室闭星斗,轻裘卧风霰。
      大化忽流斡,浩劫荡回转。冠屦失其位,侯王化畸贱。
      弓戈叱奇字,刀锯摧?弁。至性讵可迁,微躯不足恋。
      真人坐冲漠,死生一乘传。日月行万古,神光索九县。
      忽然吱呀门开。一人走进来,穿着一色新衣,手里抱着衣服毡帽:却是伯颜的伴当张楚。看他叉手道:“张楚找了公主半日,却在这里。”飞琼仍坐着,脚下微微踢腾,低着头,呆呆的。
      张楚急的也不顾文山,径上来跪告道:“今日新正,合宫大宴,公主不能不去!众人还等着圣女祈福。”飞琼不言语。张楚又告道:“皇后日前宾天了。荐福都是喇嘛、也里可温,不见博教的人。公主合该去替博每尽心哩!”飞琼仍不答言。
      张楚急了,连连叩头直道:“公主便不爱惜自己,也须想想丞相。丞相此番去北边,乃是陛下罢了辽东道宣慰司,立了东京行省。恐乃颜不服,教丞相前去刺探。丞相到了行省,探知乃颜早已联合西道诸王,又与北边海都勾结起,要反叛自立王庭了。乃颜知丞相必已探明消息,因设宴杀丞相未成,派了五百骑追杀丞相。丞相靠来时与各处驿站送出那几十车皮裘,各处驿丞皆肯与换快马,这才得脱,独骑飞奔七天七夜回来,强撑着就入宫见陛下。才议事完,就寻了东宫、入了牢来,直到保得公主不妨,丞相才归府闭门,就昏了过去。我等忙请医来看,丞相竟是一身的血伤,又发着高热。昏倒在床上三天,满口里只叫着阿妹。好歹这几日才养痊了。我每都知丞相等候公主,丞相却一连十天不出语问。本来丞相怕公主担心,不许我每将这些事告诉公主,小的本不合说。只是丞相拚了命勾回,皆是为的兄妹团聚。公主虽爱惜许官人,不道得这般自困自苦,也要顾恤丞相些些。”
      飞琼点了点头,因慢慢站起来。张楚忙捧起衣饰,乃一件白狐皮质孙衣,一顶白毡帽,道:“已是四更,要赶质孙宴。来不及回府换了,公主将就些。”飞琼依言披衣戴帽,撞撞跌跌随他走了出去。
      且说宫里且过新年。虽皇后鸿吉里氏察必新丧,蒙古人习俗,薄于生死。况虽有正宫皇后之谓,然而凡享斡耳朵者,权势皆差仿,不过依从汉礼处,宫中禁乐时多而已。
      此时察必皇后棺椁已秘发起辇谷,依天葬故事:带母子骆驼二只,游历草原。寻一处开阔土地,将人之尸骨填坑,即掩埋平实,与平地无异,不留坟墓形迹。掩土已毕,却杀子骆驼,扬其血骨于周。次年烧饭致祭时,只将母驼带去,遍山谷而行。俟母驼伫足悲啼之处,便是当年埋骨之所。再过几年,母骆驼死去,便不复祭祀了。自此以后,葬处天下无知者。尊如成吉思汗,下至牧民,皆徇天葬例。
      自入汉地,大都太庙亦按汉礼,设室祠历朝帝后。察必影像几日前也迎入庙,故珊蛮致祭祈福,也只在太庙烧饭园。察必皇后一生仁善恭俭,常回护忠良,于皇帝多所谏止,每行匡正。又照料亡宋命妇、太后幼主甚周至,实称母仪天下。国家甫立,政制未成时,察必与有力焉,宫中虽还有数位皇后,再无察必之才德。因此上众珊蛮都尽心舞蹈祷祝。祭毕,归殿复旨。
      殿内一片暖日回春、融香堆锦,高呼下喝,嚼珠喷玉,诸王宗亲、宿卫众臣都着新衣,仍是喜气洋洋,都饮得半酣,大说大乐。有人到殿中舞蹈起来,有人应和着击碗高歌。平沙公主悄悄进来,也无人在意。郝祯等因留心,看见平沙公主进来,低声笑道:“许飞那望门寡来了。”
      耿仁摇头道:“休说!听说吕师夔向太子讨,必要这女子为妻哩。”郝祯啧啧道:“他那讨不得好女?偏下意的娶这丧门星!”几人碍着吕师夔,但目视会意,肚内发笑。太子按礼制居丧东宫,虚设着位。看那平沙公主坐在太子位下首,行动便不安,一时失手打翻杯盏。都暗笑:“看此妇失魂落魄,举动失仪,必是许飞一死激伤所至。他长兄常年戍边,在朝中无偏无党,自己落得这样。”
      一时见此女起身告假去,退席而出,失闪了一个把戏话头。吕师夔也离席来约合着,去敬阿合马。众人拾别的题目,又大谈起歌姬美女、醇酒佳肴,自在取乐不题。
      却说飞琼离宫,出了红墙。张楚牵了马来,飞琼仍上马,按辔徐行。元日彤彤,大都城内商铺店家尽皆歇生意,都赶热闹去。或是瓦子勾栏里番腔戏鼓,或是隔街富贵人家高搭戏台,唱作不休,或唱院本、叫采声遍出四方,此起彼伏,极是热闹。街上来往行人车轿,都互致喜庆之辞。飞琼身处一片闹热中,浑然不觉,只由着匹马缓步而行。马前经过两个小儿,俱着新衣,飞琼手下一勒,马便停住了。
      谁知那小些的女孩哇的大哭起来,站住不走。那个男孩看着大两岁模样,见此掏出几块糖点心,上前拉了小妹道:“不许哭了,我就带你家去。”说着便塞过点心去。果然那女孩止了哭声,两个孩子牵着手走了过去。张楚见飞琼立马不行,上前问时,却听飞琼喃喃道:“我不哭了,你带我家去罢。”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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