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卸罢了妆，便独自回了杏天居。当晚，便听说甄嬛晋位婕妤。同时受封的还有安氏陵容。一歌惊四座，玄凌当场提之为从六品美人。直接跳了两级，虽没有甄嬛尚未侍寝便晋嫔位那样轰动，却也相当引人注目。眉庄没有再晋封，却也得了些赏赐。
　　又听闻华妃见惊鸿舞，触景生情，想起梅妃失宠时作楼东赋，当场吟诵，惹得皇帝怜惜，重得青睐。
　　当晚陵容侍了寝，皇帝更加垂爱，眼见繁英阁狭小，又喜陵容面目清秀如荷，于是特下旨准其移居地方宽敞的宜芙馆。宜芙馆门前有半亩荷塘，正值花开时节，花开如人面娇红，人新承宠，亦如娇花映日。人花相映，果然相得益彰。关键是，那里委实是个听歌的好地方，一连好几个晚上，宜芙馆都传出歌声，半随荷风，半入云月。不知有多少人都沉醉在那美好的歌声里。
　　华妃有复起之势，眉庄有孕，陵容新宠，一连几日，杏天阁竟有些安静。甄嬛自从扶荔殿回来，心情似乎就不太好。加着近来天气愈热，愈发烦闷，几乎不出去走动。没有人知道她在烦些什么。但主子不开心，奴才们自然也谨小慎微。流朱好多天紧紧拉着我的手。她像要安慰我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午间斜倚卧榻小憩。长窗和门口都悬挂着密如齿梳的碧竹帘，恨不能将所有热气都篦除于外。室内风轮不停旋转，地上置了硕大的走兽蓝花瓷缸，里面震满了冰块。佩儿晶清不停的为甄嬛打扇，饶是如此，她还是热的。额前碎发皆湿，身上云纱的衣裳也褶了。切成块的冰镇蜜汁瓜果，是她每日必备的消暑甜点。今日又盛了满满一水晶碗，吃了多半碗，仿佛才舒心了些，倚榻睡去，但眉头还是皱着的。
　　槿汐见状，张罗着小允子去内务府再讨些冰来，让小连子小钉子用粘竿把外头知了都粘走，又使我去宜芙馆前，采一束娇荷来插瓶，让小主看着赏心悦目。俨然她已是甄嬛身前最重用的人，我和流朱虽是陪嫁，却都已经靠了边站。我略想想，她较我年长，支我做事，也是应该的。于是，顶着烈日出去，到宜芙馆荷塘前捡一枝娇艳粉荷折了，可巧小丫头宝鹃宝鹊在门口坐着，见了，嗨了一声——“浣碧姑娘，你来做什么？”
　　我向她招手：“你家小主新宠，我家小姐命我来摘束荷花，顺便沾沾你们的宠。”一语，引的宝鹃宝鹊都咯咯笑了。
　　顺便摘了片荷叶，蒙在头顶，遮挡阳光，一路蹦跳回去，院中一片寂静，槿汐在廊檐下喂鸟儿，向这边瞧了一眼，仿佛也没瞧见我，依旧逗弄鸟儿。我掀开帘子便走了进去，流朱正在外堂困得磕头儿。我经过她，径直推门而入。忽闻身后流朱惊叫一声，“浣碧！”
　　我呆了一呆，立时顿住了脚步，已然听到皇帝玄凌和甄嬛亲密的话语声。不知他何时来的，也没带亲随侍卫。又见甄嬛已是鬓发蓬松，衣带半褪。正从个鹦鹉提梁的银瓮里，取出蜜汁海棠喂向玄凌，言说是自己亲手酿的。此等春睡不醒的暧昧情话，竟被我睹了个满眼。
　　不觉跌膝跪了下去，手中的荷叶也脱了手。“奴婢无心之失，忝求皇上和小主原谅。”
　　“谁这样没眼色！”玄凌蹙眉不悦，瞥了眼，发现是我，有些缓和：“嬛嬛，她是陪嫁的丫头——浣碧？”
　　“嗯。”她嗯了一声，只是慵懒。
　　“你也是——你屋里这样凉快，还浑身汗津津的，却叫浣碧大晌午的去采什么荷花，脸晒得焦红。”玄凌随口道，“宫里女孩子，脸最是金贵……”
　　甄嬛挑了挑眉，我连忙据实而答：“不是小主叫奴婢去的。是槿汐姑姑叫奴婢采的，只为哄小主赏心悦目。”
　　甄嬛这才噗嗤的笑了，“放下东西，出去吧。”
　　“是。”我起身向前，背对着他们，将荷花荷叶都插入柜子上一个敞口水晶瓶内，转身向外走。只听玄凌喃喃，“这丫头插瓶的背影，十分窈窕，叫朕不禁想起那日你在扶荔殿里跳舞，腰身也是这样纤纤。”
　　“是么？”
　　“细看两眼，这丫头竟有几分长得像你，比旁人格外清丽些。”
　　“许是跟着臣妾久了缘故，自然有几分像。”
　　……有些话虽然听着荒唐，但是说话的人脸不红心不跳，也会叫人觉得合理，至少不去深究吧。我走至外间屋，流朱握住了我的手，歉疚不已。
　　只听屋内又道：“朕那日见你跳舞，隔着面纱，总觉得像隔了些什么。眼神有些陌生。”
　　“嬛嬛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舞。”甄嬛懒懒的有些虚弱。
　　“哎，”玄凌叹了一声，“朕一直喂你冰镇的蜜瓜，你的汗也没减少，这会子，看着倒像更多了。”
　　“皇上在嘲笑臣妾是个汗人儿？”甄嬛嗔笑，“不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美人。”顿了顿，有些失落道，“不知是不是余氏投毒的缘故，臣妾一直体虚。那日一场舞，臣妾觉得几日也不曾歇过来。”
　　玄凌的语气颇为惋惜，“罢了，朕原本还想看看你不戴面纱跳舞的样子。眼前，就算你想跳惊鸿舞，朕也舍不得了。”
　　“暑热的天，皇上从何处来？”甄嬛转移了话题。
　　“从华妃处用了午膳来。”玄凌直言不讳。甄嬛听了，半晌才道：“臣妾想着丽嫔余氏的事，还是心惊。”
　　“朕知道。”玄凌解释道，“不过，朕听着其他人说的也有道理。丽嫔那么胆小的人，虽然嘴巴不受使，但未必敢做害人的事。若是华妃亲自指使的余氏，又何必让多一个人知道？尤其丽嫔这个没多少城府的人？再说，这样愚蠢的手段，也不应是华妃的手笔，多半是余氏自己愚蠢，犯得过错。”
　　“……”甄嬛还是不语。
　　“那日靠山王猥亵，你别往心里去。他毕竟是朕的王兄，朕也不好将他怎样。朕之所以晋了你的位份，也是想让所有的人明白你在朕心里的位置。朕本想晋你为贵嫔，可终究你侍奉时日尚浅。”
　　“嬛嬛从不在意位份，只在意四郎心里有没有嬛嬛。”甄嬛终于开口，声音甜蜜温情。
　　……
　　傍晚时，提着手瓮在院中灌溉花草。忽见陵容一身荷粉新衣只身信步袅袅而来，看她头上装饰，身上衣缕，风姿灼灼，颇有‘好花风袅一枝新’之感，昔日落魄傍人而生之态，不知遁形何处。她见着我，略显羞涩，我含笑上前，与她福身为礼。一问方知她打算和甄嬛一起去玉润堂看眉庄。我只得告她——皇帝在里头呢。
　　陵容一听，略感不妥，笑道：“早知道我不该来。罢了，我不便进去打扰，你且送送我吧。”
　　“是。”我含笑跟她一起走到院门口，她低声问我，“自我承宠以来，莞姐姐可有吃心？”
　　我低头略想，有些苦笑：“怎会？小姐最近心情不太好倒是真的，但一定不是为小主承宠之事。还望小主不要多心。何况今日午后皇上一来安慰，小姐已然意态风发。”
　　“如此便好。”安陵容长舒了口气。便在这时，忽见个蓝衣侍女从斜左方一片松林中走出来。安陵容诧异道：“那不是眉姐姐宫中的茯苓么？她怎么从烟雨阁的方向来？”
　　烟雨阁，是婕妤曹琴默的居所，地势较高，周遭遍植松柏毛竹，每有风媒雨信，周遭一片雾雨空濛，楼阁仿佛建于仙境。是个听风看雨的极佳之所。我仔细看那茯苓，脸色极是苍白，脚步也仓惶打跌，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与陵容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宫中明争暗斗之事，屡见不鲜。华妃拉拢眉姐姐不成，一向深以为恨。如今眉姐姐又有了身孕，只怕更加容不得了。若眉姐姐身边的侍女出了问题，当真后果不堪想象。”陵容骇然道。
　　“小主以为……”我诧异道。
　　“我不敢确定，只是在姐姐宫里，看过几回茯苓，总有神情恍惚之态。况且，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说着，面有求助之色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上前走到路中，迎着茯苓。茯苓见了我，并不打算说话，只想绕身而过。我上前扶了她臂裳：“这不是茯苓姐姐吗？我正要找你呢！”
　　“你找我作甚？”茯苓仿佛受了惊吓，瞥了眼远处的陵容，也无心行礼。
　　“听说，听说，”我极力编纂词句，“听说姐姐的茯苓饼做的极好，我家小姐让我跟姐姐学学，以后也给小姐做着吃。”说罢，只觉汗要下来了，把甄嬛说的这样馋。再说，她叫茯苓，就会做茯苓饼吗？瞥一眼陵容，她面有忍俊之色，转身先向玉润堂的方向走了。
　　只见茯苓舒了口气，无精打采道：“我没空，改日吧。”说着向前走。
　　我不肯罢休：“那姐姐有什么事忙？我帮姐姐做就是了。”
　　“不用，你且回去吧。”
　　我还是上前与她挽臂而行，“一看姐姐愁容满面，便知姐姐心事满怀。姐姐有什么事，不妨告诉你家主子。你家主子虽表面端严，却是体下的好主子。”
　　她扭头瞧我一眼，面含警戒之色：“这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还有事，你且不必跟着了。”
　　“这，我家小姐一会儿会来看望容华小主，我先跟姐姐回去，一会儿见着我家小姐，就不再缠着姐姐了，可好？”
　　“你走吧！”茯苓终于耐不住了火性，一把推开了我，发足向玉润堂的方向跑去。
　　我有些隐隐的震惊，莫非茯苓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沈眉庄无异于身悬万仞悬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茯苓，茯苓！”我叫着追上前去，一直追进竹林，直至玉润堂口，早不见了茯苓的身影。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
　　长身望见玉润堂里已掌起灯光，不知沈眉庄在陪着谁说话。忽听竹林外笑语欢声，娇俏戏谑。又闻一个清越声音道：“哟，皇上竟和甄婕妤一起挽手同来，果然恩爱超过常人。”正是曹琴默的声音。
　　“臣妾宫中新来了粤厨，做的点心极好，皇上一会儿可愿去尝尝？”是华妃的声音。
　　“华妃娘娘宫里的紫参野鸡汤已然让皇上魂牵梦萦，如今又来了粤厨，皇上更要对娘娘念念不忘了。”甄嬛戏谑道。
　　“本宫宫里做什么吃食，甄婕妤竟也知道，”华妃不动声色而笑，“甄婕妤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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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再犹豫，大步跨进了院中，一个太监认得我，忙道：“这不是甄主子身边的浣碧姑娘吗？怎么自己来了？”
　　“我找茯苓，她在哪间屋子？”我直言发问。
　　小太监随手一指，我上前，推门而入。开门的瞬间，只见茯苓正将一团子衣裳塞进个小箱子里，匆忙间，还剩个华丽衣角儿没塞进去，便赶紧转身面对着我。
　　看那衣角的材质，并不是她能穿的，难道是她偷的？可是她偷衣服有什么用？一不能出宫变卖，二不能自己穿。
　　“怎么又是你？”她又惊又气。
　　我一笑：“茯苓姐姐嫌烦？浣碧今天可是打算缠姐姐一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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