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在深宫中，娴妃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出身好，人如其名得淡雅娴熟，从来都不大得宠，却也不怎么在意。虽侍寝的日子却一年到头也不过几回，无亲生儿女，但皇上并不厌烦她，无论木兰秋围还是逢年过节的赏赐，她在妃嫔中都是头几筹的恩赏。若单说是因她抚养大阿哥，大阿哥也不过在皇上眼中平平庸庸，似也不全是这个缘故。

　　乾隆九年大封六宫，唯有娴妃无所收获，仍稳坐她自乾隆元年时就封了的妃位。宫中众人尚且替温婉沉静、待人宽厚的娴妃不值，谁知娴妃自己却是最浑不在意。就连贴身侍女向她埋怨时，娴妃反而出言淡淡苛责，只说，自己于社稷武功，又不曾诞育皇嗣，能居妃位，已是皇上万分眷顾了。众妃每每长春宫请安，不少人都明里暗里讽她，她却能保持不卑不亢。

　　对于这样的静娴，雨晴越发刮目相看。就连多年因着与孝敬皇后不合的太后，如今也对于娴妃没了挑剔。

　　乾隆十年才开了春，长春宫内炭火仍烧得足足的，妃嫔之间冷言冷语却不断。听了半晌，彩云见雨晴面露倦容，正好外面御药房来了人，便上前向她一福身道，”娘娘，该吃药了。”

　　说着，众人也识趣地起身跪安。嫔妃陆陆续续离开，药碗端了过来，可碗刚到嘴边，雨晴便从眼角处瞥见，慧如才到门边，却停住了脚步，一个急转身，又向她走来。

　　”娘娘，臣妾斗胆，恳请娘娘先听臣妾一句话，再喝药不迟，“慧如从容福身，声音却急促、郑重。

　　雨晴闻言虽诧异，但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让宫人退下，等待下文。

　　只见慧如端起案上的药碗，细细闻了闻，又不顾雨晴惊奇的目光，喝了一小口。

　　”可有何不妥？“慧如留下要单独与她说话，已令雨晴疑惑不已，见她这样，雨晴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慧如叹口气道，”娘娘这一二年求子心切，坐胎药自是一碗不落地喝。只是，这一碗药，臣妾曾经也喝了多年。“

　　雨晴闻言，整颗心似沉入了海底一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娘娘放心，臣妾先告退，自当三缄其口，”慧如知道自己说的话，必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又不得不说，点到为止，不会多言。

　　彩云见贵妃走了，自家主子似丢了魂一般木木地坐在那里，到底还是对贵妃有几分从前的戒心，便忙问道，”可是贵妃又让娘娘烦心了？“

　　良久，雨晴才开口，缓缓将慧如才说的话又与她说了一遍。

　　彩云险些惊呼出声，待被雨晴捂了嘴才放低了声音絮絮说，“主子，这样大的事，奴婢失察，真是罪该万死…可怎么般呢？奴婢即刻就让钟太医去彻查——“

　　雨晴却只摇头，抬手示意她禁声。”不可。“思索间，渐渐得已都明了。

　　彩云仍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人在娘娘的药里懂了手脚，怎能不查？“

　　”能在钟太医鼻子底下背着他动手脚，是万万行不通的。他自然是知道的，”雨晴冷冷道，“如此，唯有一人使唤得动他…“

　　彩云反复思忖。寿康宫？太后如今明里暗里都最疼皇后，不可能。她恍然大悟，顿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

　　雨晴瞬间打断了她，不带一丝温情，斩钉截铁地吩咐道，“去把这药倒掉，日后也都如此吧，只别让人看着。养心殿那边差人来问时，就说本宫已喝了。”

　　——

　　细水流长般静好的岁月，从不蹉跎。转眼已入了夏。这一年不同往年，因朝政十分安稳，年初便有官员奏请皇上巡视蒙古。弘历自己本就有出门走走看看的意思，想着几年来国库充裕，出巡也不会过于劳民伤财，再者，拉拢蒙古王公也是对朝政百利无害的，便允了，下旨六月启程前往科尔沁。

　　弘历非拉了雨晴与他同辇而行，时常又有玉瑶陪着，一路上车马劳顿、观窗外风景之余，有说有笑。

　　除了北上去木兰围场，玉瑶还是头一回去蒙古那么远的地方，常常不由地望着窗外蓝天碧草，爱不释手。

　　见此，弘历含笑与雨晴对视一眼，才作不经意地开口打趣道，“你爱这里的风景是再好不过的，但大可不必急于一时。待过一二年你成了婚，倒时候再看个够！”

　　玉瑶闻言，顿时红了脸，恼羞成怒，多了几分昔日的小孩子气，埋怨地看向雨晴，“额娘，您听阿玛说的什么话…“

　　雨晴正欲出言调解，话刚到嘴边，却只觉马车一颠，顿时晕眩恶心不已，不由地拧眉抬起帕子捂住嘴，干呕了起来。

　　“停车，停车！“弘历见状，忙向外喊到，一边替她顺气，一边让玉瑶赶紧出去叫太医，又不忘骂驾车的奴才不小心。

　　”没事，不必小题大做，”雨晴才开口，却只觉又一阵比起初还厉害的晕眩涌了上来，不由地又咳呕不止。

　　“什么没事？“弘历又是嗔怪，又是心疼，见太医到了外面忙让进来诊脉。

　　“皇后可有大碍？”弘历仍拉着她的手，在一旁问道。

　　太医诊过脉，一开始面上的胆战心惊已转为喜色。“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什么喜？“弘历心跳极快。”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弘历猛地起身，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回了座上。她怎么可能有身孕呢？一定是错了。”你再说一遍？“

　　”皇上，臣不敢妄言，千真万确。”

　　车里的太医、吴书来等几个近身伺候的宫人见皇上一副失措的样子，心想，这下可好了。自端慧太子薨逝后，皇上皇后日思夜想的就是再得嫡子，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定是好消息来得太突然，皇上才如此不知所措。

　　吴书来忙不迭携几个人齐刷刷地下跪行大礼，朗声道，“恭贺皇上、娘娘大喜。”

　　”都住嘴！给朕出去！管好你们的嘴！“

　　众人都傻了眼。皇帝没有欣喜，没有赏赐，而是厉声将众人呵斥了出去。

　　”吴书来，“弘历只叫住他，“吩咐下去，皇后抱恙，明日便再下个行宫处住下多住一日。”

　　玉瑶方才见车里人多，便只在车外候着，待太医、宫人离去才回到车中。离去的太医脸色不好，玉瑶只当是有什么不好，关切地询问了一番，皇额娘淡淡地说无碍，她才放下心。

　　御辇缓缓行驶着，比之前慢了些许。玉瑶仍望着窗外的风景，并未觉察到，同车而行的阿玛和额娘，此时却是一个铁青着脸，一个嘴角轻扬着冷冷的笑。

　　——

　　当着玉瑶的面，弘历自然不好发作。直到黄昏时，到了行宫，用了膳，他才迫不及待地挥退了众人。所谓的行宫，沿途前往科尔沁，不过是大帐，合着皇家出行规格的宽敞、华贵，又不失淳朴中的舒适。夜了，灯火昏暗，本该是一室融融，此时却只有死寂。

　　弘历只觉头痛难耐，耳边有什么嗡嗡作响，再次回到憋在肚子里大半天的疑问——她怎么可能有身孕呢？他百般小心不让旁人接近她每日的汤药，亲自监督太医开的方子…她怎么会有——

　　她一言不发，席地坐在厚厚的毯子上，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对上她的眼光那一刻便一切了然 - 她多冰雪聪明啊。

　　弘历仿佛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般疲累过。”你都知道了。“

　　雨晴起身走到他面前，端正地欠身道，“臣妾恭喜皇上。我们又有了孩子，皇上应当高兴才是。”

　　”好了，我没有心思跟你兜圈子。你既然知道了，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多年的夫妻，弘历深知，这样的她不能硬着来，只会使她更加扭着他。

　　雨晴起身，绕道他身后。“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弘历苦笑道，”那朕就告诉你。太医跟朕说过，你身子不宜有孕，需再保养，若此时怀了孩子恐怕你身子无法承受。你脾气多倔，我知道你是万万不肯的，只得如此行事。”

　　”那皇上是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告诉我呢？“

　　”朕…”弘历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凝视着她，伸手去拉她的手，却不想落了空。

　　雨晴向后退了两步，目光却没有移开，同样坚定不移。“我多么盼着能再有一个孩子，却不料这几年来阻止我、欺骗我的竟是自己的枕边人！“

　　弘历深知，她说的句句在理，并没有说错。可她何尝了解他的苦衷…”我若是告诉你太医的忠告，你难道会听从么？不，你是断断不肯的！“

　　”可你竟把我蒙在鼓里，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她们一个个都有了孩子，可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片刻。“你难道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再得嫡子么？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不顾她百般的推拒，弘历快步上前霸道地将她的手腕箍住，炙热的眼光仍于她对视，“我不要嫡子！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陪着我。”

　　雨晴停下了试图挣脱的动作，一时无话作答。”我——“

　　“我知道，不该瞒着你，不该让你抱着个空念想。可我多了解你啊，你想为我生下嫡子，让皇额娘抱孙子，但你不想想，我若因此失去了你…“

　　她精致的睫毛仿佛在轻轻颤抖。“可如今，这孩子…” 说罢，爱怜地低头，抚上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

　　弘历松开了她的手，艰难地说道，“不行。”

　　“这是何意？”

　　“朕说过，你的身子不宜此时有孕，朕不能让你留着这个孩子！“

　　雨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双腿无力，颓然跪倒在地上，半是悲戚半是恳求他，”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那你怎么忍心？你对我若有半点我对你的爱，你就应当清楚，我不能失去你！“

　　”皇上，若是永琏回来了，你难道不想与他再续父子之缘么？“她几乎是哭着问道。

　　弘历此时已背对着她，迈出卧房的门槛了，不禁一震，忍住心中和她一样的痛楚，冷下声音道，“朕心已决，你再说这些话也无益。朕明日一早再请太医过来，你最好想清楚了。”

　　他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

　　然而，次日一清早，弘历就知道自己输了。才宣了太医与他同去皇后帐中，半道上就已见太后、皇后、玉瑶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母亲、媳妇、女儿，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此时见了，却顿时明白，大势已去，她赢了。

　　“呦，皇帝来了，”太后见了他便伸手招呼，“我们娘儿几个正要去给你报喜呢。”

　　弘历长舒一口气，强作镇定，向太后行了个礼，”什么喜？“

　　”皇后不是病，是喜！“太后难掩笑意，见弘历一脸木然，便向玉瑶说，”瞧你皇阿玛喜坏了，都说不出话来了！“太后云淡风轻地同玉瑶说笑，丝毫不解此时弘历心中的波涛汹涌。

　　弘历冷冷地看着雨晴，口中却温声道，“自然是大喜。皇额娘，恰好朕才叫了太医过来，何不让儿子陪皇后回帐中诊个脉？“说着，走上前，从太后手中接过她的胳膊扶好，不由分说地拉她离开，几乎不曾给她跪安施礼的机会。

　　望着帝后离开的身影，一旁的景泰抿嘴轻笑，”太后您瞧，皇上真是体贴皇后。“

　　帐中无旁人，仍是死寂。

　　雨晴想了一夜，一早背着他去给太后报喜，已知逼得他没了退路，也料到他心中怒气不减，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叩头，“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起来，起来！”弘历不耐烦道。她一贯地做法，最让他气愤，“你从来都是如此，口口声声说有错，却不觉自己有错！”见她执意不起，只得恼羞成怒地将她从地上托起来，低头看她时才意识到，她眼圈红红的，即便敷了脂粉也难全然掩盖住，心下已软了几分，泄气道，“你跪来跪去，终究还不是我心疼？”

　　雨晴委屈地望着她，眼中的情愫闪动，充满了希冀，开口时如泣如诉，“弘历，嫁给你二十个年头了，我求过你什么？你就当是我求你，好不好？“说着，又作势要跪。

　　”罢了，罢了！“弘历懊悔道。他又输给了这个又爱又恨的女人，即想把她生吞活剥了，却又不得不对她百般呵护，真是如她曾经所说，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弘历将她拥入怀中，带着鼻音在她耳边絮絮说，”待回了宫，我们把天底下最能的太医都招来，无论宫中的还是宫外的，都候在长春宫。这一路本就车马劳顿，能减去的便减去，到了科尔沁宴席不断，也不可劳累了，这一二月便让陈太医在你身边伺候，凡有什么不适段不可忍着不说…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起来就没完了，每字每句都是担心受怕。他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才可以确保从无分离。但是为了她此时含泪的笑容，自己就是心中滴血也是值得的。

　　——

　　抵达科尔沁后，日日都是一望无际的绿，夕阳笼罩着余晖，在天边镶衬着金黄。

　　夜幕刚开始降临，号角鼓乐彻响旷野之上。示意今夜，从京而来的博格可汗赐宴。

　　蒙古王公贵族喝着马奶酒，吃着烤全羊，男男女女好不避嫌地围着篝火起舞

　　众人此时并不知道皇后怀有身孕，蒙古的王妃、格格不听赔笑向她敬那浓烈的马奶酒，幸好弘历推说皇后身子弱经不住，替她挡了下来。

　　科尔沁的王爷世子原想趁机将博尔济吉特氏最出色的女子展示给皇上，可谁知，正血气方刚的皇帝，整个晚上竟跟中了邪似的，眼睛几乎长在皇后身上，就连XX王爷家最漂亮的女儿给皇上献哈达时，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爷们遣了姑娘们去给皇上敬酒，也不过碰了个软钉子。

　　篝火燃尽，歌舞散去，已是皓月当空，繁星璀璨，夜阑人寂。

　　这一夜，皇家众人便不返回行宫，而是随地宿特为此次出巡而置的蒙古包。弘历想着雨晴才有身孕，原也想推掉，无奈拗不过她的各种辩驳，又是说不合规矩，又是说，蒙古妇女怀有身孕，难道就住不得蒙古包了？

　　走向蒙古包的路上，她又突发奇想说，夜色极好，要去看星星。弘历才要说夜里凉恐她着了风，谁知她一改平日里的矜持端庄，不顾身后还有几个侍卫宫人，径直牵起了他的手，拉他走向坡上一稻草堆处。弘历只得跟上，又真怕她着凉，便兀自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

　　他从身后抱着她坐到草堆上，不曾使她着地，一手替她紧了紧披风，一手绕到她身前护着她尚未隆起的肚子，布满细碎胡茬的下颚依恋地往她肩窝处一搭，蹭来蹭去。

　　指指点点地看着星月流光，偎依在一处，让人不由想到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知为何，雨晴忽然觉得心慌，往他怀里一缩，抚上他的手指节，”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礼仪》曰，聘于夫人用璋，享用琮，”弘历早已深思熟虑，从容作答。“如果是个阿哥，弄璋之喜，叫永琮，可好？”

　　雨晴眼睑低垂，点头。“那若是女儿呢？”

　　“女儿的名字你来取。”

　　雨晴想了想，“玉琼，可好？”说着，在他手心写下一个“琼”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弘历喃喃念道，”我们已有一个玉瑶，再有一个玉琼，再好不过了。”

　　默默地相依了良久，弘历才又说，”可我怎么都觉得是个阿哥。“

　　她淡笑不语，更紧密地贴上他的胸膛。

　　——

　　皇家一队人马还未归京城，中宫有喜的好消息便已在宫内传遍了。

　　后宫大多数宫人，尤其受过皇后恩惠的，都不由地双手合十对天感叹，阿弥陀佛，中宫仁善贤德，上天带走了端慧太子，可到底还是眷顾的，时隔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喜上加喜的是，未随幸蒙古留在紫禁城的嘉妃也坏了身孕。快马来报时，皇上只淡淡地一笑，还是皇后吩咐下去，赏赐启祥宫的宫人、加嘉妃的份例、叫太医院派人去她宫内轮值，又莞尔一笑说，”恭喜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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