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长夜漫漫，永远是对醒着的人而言。要如何形容一个夜晚呢？便是无边无际的浓黑，无止无尽的浓黑。就算有繁星朗月，那样的光也终究离黑暗的凡世太远。
　　在巍峨的城楼上，对着南方的森林，无人注意有个白色的影子一直在眺望。从蓝衣女子带着一行人离开后，萧溯游就一直在那里，白袍胜雪，仿佛已成了一座冰雕。
　　然而萧溯游却不感时光已久，他已然遁入虚空，只牵萦着那抹冰蓝在远方。
　　“就知道皇兄你还在这儿。”白衣男子身后，玄色华服的帝王现身。
　　萧溯游的目光仍停在远方，没有接话。
　　“庄宫主今天已到密林神殿周围了，在做最后修整，明日发动总攻。”这两日来，萧溯游都未理事务，萧纹瑾便大致说了说。毕竟残雷殿是属于他的势力，他虽不决策，密部所呈报的一些消息还是要经他的眼。
　　萧溯游还是没有说话，在一片浓黑中他好像真的是一座冰雕，而一旁玄衣的帝王一直在自言自语。
　　“这一役，对庄宫主而言是最后一战吧？”萧纹瑾的目光也追向远方，却不是向南，而是朝东，“近来我时常在想，雨儿的最后一役，我要是同她一起去了多好！否则怎会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见着。”
　　萧纹瑾很快收回了那遥远的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哥哥。与自己不同，萧溯游的眉宇更像母亲轩辕瑰。并非说他长相女气，而是他同轩辕瑰一样，面容很是干净整齐，叫人惊叹那与普通人并不太大差别的五官竟在那样的组合下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俊美。而萧溯游又是一身利落无休止的白衣，虽身有名士之气，但整个人像是一把有诗情画意的剑而已。清雅只是他的侧芒，气吞山河才是他刃上散发出来的真正的光。
　　他和萧溯游，一个在朝，一个在野，都是霸主似的人物，将天下权力集中于萧氏，二人夜谈，本应话变风云，却在今夜无关天下，只关风月。
　　“就同你放不下残雷殿一样，我当时也放不下这大凉江山。放下几日的政务事小，但我若随雨儿去了参黎族而性命有了闪失，这刚建立不久的帝国又将掀起一场权力斗争，分崩离析。”萧文瑾其实和萧溯游一样，都是理智到极点的人，无情冷酷到只会做出在当时局面下最优选择，“所以我留下了，没有陪她同生共死，只是在这座城楼上眺望。可这凡尘的双眼，究竟是看不穿那千山万水，留得如今遗憾满腔。”
　　“但是，如果知道结局，我仍然选择留下来遗憾地独自一个人活着。”压抑住眼中的深情，帝王的眼中闪过冰冷雪亮的光，“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当时的我没有多余的选择，即使知道结局。”
　　真是可怕的清醒，清醒到总让人误以为无情，可他若真的无情，比之有情而清醒的人而言，反而更轻松。
　　萧溯游仍未言语，但目光已不停留在远方，有了沉吟的意味。
　　“我还记得有天夜里雨儿曾跟我说，你喜欢庄宫主，她根本不了解你是怎样清醒冷酷的人，所以我当时就笑她，说你只是利用庄宫主，惜才而已。”萧纹瑾自嘲一笑，“但其实这种事情无关为人，雨儿这一点看得比我清楚。我也是到了这几日才觉得你对庄宫主是有情的，而皇兄你很聪明，其实你自己也清楚的，不需要旁人来点明。”
　　是的，再理智的人也终究有感情，哪怕理智时刻压抑，也不妨压抑下的感情如汪洋。
　　“你说得不错，我对晞儿是有情的。”萧溯游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也很平静。他本就是个清醒的人，不善自欺，很久以前，他便已明了了对晞儿的感情，否则晞儿的心血又如何解得了他身上的契阔蛊呢？
　　而这样做的晞儿其实也是明白的吧？其实，萧庄二人都很清楚，却无人打破那默认的气氛，得不到对方的亲口确认。
　　因为这中间有两人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个认为对方心里只有复仇和只有对哥哥的约定，而对自己总误会太深。
　　一个认为对方是注定成为江湖霸主的人，在他眼中，人只分有利用价值和无利用价值，纵对自己有情，又如何能敌他的野心？
　　萧纹瑾沉着地看了萧溯游一眼，声音也很沉：“你这样的人动情，这份情真是弥足珍贵。”
　　萧溯游未接话，而萧纹瑾又收回了目光道：“我从前一直以为上天待我很残酷，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父王，也没有母妃，只有白泽的陪伴，就这样活着。”
　　“因父王的遗诏，叔父作了凉帝，但对我这个并非他亲生的世子，他一直欲除之而后快，虽有白泽保护，我仍活得小心翼翼，因为我的头顶悬着剑，脚下也踩着剑尖，哪怕没有犯错，我也可能丧命。”回想起自己兢兢业业的从前，萧纹瑾的目光虽沉，但却不静了。那是他黑暗压抑的从前，也使他这块璞玉被打磨成了帝王之石。
　　而将哥哥打磨成剑的经历……“有如此压抑的童年，我当时好嫉妒你，心想为什么你可以同娘一起回到家族里，甚至还能得到轩辕家族的血脉，后来我才惊觉我的幸运。”
　　“都是小心翼翼的活命，至少我是以世子的身份，而哥哥你却……”
　　萧纹瑾收住了声音，萧溯游却接话道：“是，从皇子到贱民，继承魔的灵魂，在一个所谓的家族里受尽污辱，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总拿杂种狗的性命来开玩笑，而那个带你回家的娘亲却在大多时候都毫无踪影。纹瑾，我那时才是真的羡慕你。”
　　二人再话往事，从前绽放的感情已然零落，只余一树回忆的色彩，冷寂到极点。
　　“所以你才成了信奉绝对权力，要成为最强者，只见利害的冷酷无情之人。”萧纹瑾拍了拍那厚厚的城栏。“难怪庄宫主会误会你，因为你其实是真的无情，对万事万物都只是利用。所以庄宫主也永远不会明白，你这个无情之人对她的情是多么的珍贵。”
　　“珍贵得飘渺……她一直觉得我不过是如利用旁人一样在利用她，对我半分不计较。”萧溯游自嘲地一笑。
　　“所以，除了放不下残雷殿，宫主对你的排斥也是你未同她一同前去的原因。”萧纹瑾皱了皱眉，冷峻的脸上竟有了表情，“可是皇兄你分明比我有更多选择，可你还是选择了留下------你分明清楚，庄宫主此番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就算对战南火阿，晞儿活了下来，她也会在成魔前用冥教她的方法自杀的，就算自己一直在这里眺望，就算自己真的成了冰雕，就算天地从尽头开始崩塌，他也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皇兄，残雷殿交给我吧，你难道不想去见庄宫主最后一面吗？”
　　不想么……
　　我想啊！至少我答应了她，在她成魔前要亲手杀了她的，怎么可以让她自己动手？
　　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城楼上，浓黑之中，玄袍的帝王与夜色融为一体。今夜兄弟间的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后世史书言及此事时，都言萧纹瑾这个无情帝王派萧溯游去执行了一个必死的任务，从而把朝堂江湖的权力都收于已手。凉一统离端后，他成了真正的千古一帝。
　　史官总是用人物设定好的性格去揣测他所做的事，有时也忘了，这世间唯有死人才是真正不变的。
　　所有人都散了场，这座城，这皇宫，只剩帝王茕茕一人。萧纹瑾仍处于夜色中，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没有了帝王般的气势，只是很单薄地立在城楼上。
　　萧纹瑾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劝动萧溯游。或许不是自己劝动的，是他自己本身就很在乎庄荛晞。
　　萧纹瑾想，今夜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做回萧纹瑾了，此后世人眼中，只有那个同他们心中一样的帝王。
　　该下城楼回紫宸殿去了。萧纹瑾负手转身，从现在起，朝堂江湖之事都由他处理，对于一个心里空得到不了底的人而言，他只会嫌事情不够多，不够去填满他的心，不够去填满他的时间让他还会去思念。
　　他注定要留下遗憾。
　　而如今，正快马加鞭、星月兼程的萧溯游，今后将不会再有遗憾！
　　快马疾驰，白袍猎猎，萧溯游知道他在赴约，赴几乎必死的约。如果不能生离，便只有死别。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所有的星辰虽改变了轨迹，但终于即将汇聚在一起。
　　蓝衣女子已清楚自己的使命，踏着月色、没有唤醒了沉睡的下属，独自前往密林神殿去见她的哥哥。
　　白袍男子也表明了自己的心，作了那个先跨过鸿沟的人。从千里之外向蓝衣女子靠近，去履行自己对她最后的约定。
　　星辰相击，他们都知道自己必然陨落，但还是要跨过千山万水来到他(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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