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太极宫外，宁静祥和，暮鼓晨钟；太极宫内，风雷肃杀，血光暗涌。
　　夏日的清晨，火辣的日头，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红晕，像人间洒下了第一缕阳光。朝阳初芒下的长安，呼吸吐纳着新鲜的生气，市井里坊做着一天活动的热身。
　　离卯时还缺三刻，天色微微鱼肚白，弘义宫中军容肃整的将士，依稀可以互见凝重的神色。
　　天策府的统帅，秦王李世民，一身戎装，手执酒盏，齐于胸前，正在做起事前最后动员；而他的结发之妻秦王妃长孙氏，亦在为将士们授甲斟酒壮行！
　　此时，弘义宫后院，杨旻刚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整个晚上，她遣开了乳母，独自呆在四个孩子身边，一步也不愿离开，明天还能在一起，有时想起来竟感觉是一种奢望——小家伙们都睡得很香甜，只有阿育偶尔会说梦话，直嚷嚷要骑马。吉祥与阿难七岁，阿育四岁，曼曼才两岁……虽然杨旻一再的说服自己，作最坏的打算，孩子们都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她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脑子里纷纷乱乱念头乱窜，时而沉思发愣，时而莫名战栗……
　　不知不觉之间，殿外的光亮，隔着宫殿墙柱的影子，映在原色的地板上，杨旻出神想象前厅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出发了吧？”音姐姐给他鼓气去了，之前问杨旻去不去，她略一考虑，摇了摇头——四日前，李世民告诉她可能真要翻脸时，自己沉吟片刻，为他清唱一曲：“楚音四起绝乌江，虞姬绝舞影成双；燕宫把酒千行泪，唯听华容歌未央！”他，都懂的！现在人事已尽，多做也是徒劳，生死有命，顺其自然……杨旻叹了叹，在熏香里加了点宁神安眠的香料——叫孩子们好好睡吧，今天不是授课的日子，不用早起，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日子了！而宫中略有嘈杂的声音，说不定会吵醒孩子的，比如，阿难就是这样的，他的神经就比别的孩子要敏锐，睡着了也更容易被吵醒。果然，阿难睡眼惺忪的喊了她：“娘，是不是要起来，早课了？”
　　“不用，还早，再睡会！”杨旻帮儿子拉好整整被褥，哄着他。
　　“嗯，不用早起，真好，天天这样就好了。”阿难咕囔着，翻身再次睡去。
　　“是啊，天天这样，就好了……”杨旻低声，咀嚼着儿子这句话，自说自话，“现在，差不多，该到玄武门了……”

　　却道东宫的主人，也通宵未睡——昨晚李渊身边的红人张婕妤连夜递信至武德殿，当夜在大内留宿的李元吉不待停顿，交代心腹谢叔方府中诸事，便只身悄悄潜入东宫告之太子李建成。兄弟二人商议了一宿，临近黎明才稍加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面圣。
　　李建成说是睡了，可怎么能睡的着？太子妃郑懿很了解丈夫，早早备下了清淡的饮食，径自端进了丈夫的寝阁——果不其然，李建成只是在闭目养神，听见妻子的脚步，便醒了：“什么时辰了？”
　　“还早，卯时一刻。”郑懿一边摆下食案，一边絮絮叨叨，“清粥小菜，没胃口也吃点吧。一会我给你更衣。”
　　“嗯……”建成顺从的拿起碗勺，刚要张口，却见郑懿神色哀默，顿失了胃口，“你怎么脸色也不好？”
　　“到底还是要走这一步……你好吗？”郑懿并不否认，且反问了过去。
　　“强藩在外，中枢何安！早晚的事，我是想避，要能避的过去！”李建成苦笑道，不住摇首。
　　“可惜了二郎……”郑懿叹道，到底没忍住，“大郎，非要他死不可？你们怎么说都是亲兄弟，就留二郎一条命……”
　　“……非死不可！再说二郎性子刚烈的紧，要他苟活何其之难，其心亦多欲！”李建成却也没恼，发妻仁心，他所深知，但有些妄念还是绝了好，“你也不用想太多，陛下发落，总比我动手好。”
　　“比你好？怎么说？”郑懿不解。
　　“君臣、父子，纲常全了！”李建成一边吃，一边缓缓道，“所以有些事，不必做的太绝——譬如，我想劝谏陛下将二郎诸子全部削发，禁锢于终南山仿掌谷白泉寺，终生不得下山！”
　　“嗯……你既然已经拿定主意，我这妇道人家也不便多言了！”郑懿点点头，心里少许轻松了些。
　　“你们女人呐，就是心慈！”李建成怪道，谁知竟又惹来郑懿一堆埋怨，还落了泪：“还手软是吧？谁让他管我叫大嫂！我进门才多久，娘就走了，二郎那时有心事，除了三娘，又对谁说过？现在三娘也不在了，你们兄弟还要……日后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娘和妹子！”
　　“与你何干？我知道你待二郎尽心尽力，也想法我们兄弟和睦，可有些事，人力不可为。”发妻这般，倒叫李建成失笑了，连连开解。
　　“嗯，我省的。你与他不睦，说到底是“削藩与否”之提前。既然已在其位，当作其谋。我也就是个妇人，刚才‘胡言’，你全当未闻未见吧。”郑懿原也高门闺秀，自非不明事理，何况此间利害，她更非不晓——今天这个日子，如何能乱了丈夫的意志？！确是自己过失了。
　　“一母同胞，骨肉相残，大恶无疑，天地不容！终有一日我也要去地下见二郎，如能留下二郎血脉一二，我也对得起他了！”赖活是否真强过好死？现在已经不再重要，就当破了自己的心魔，李建成的心摇晃不定，总是难静……这般从子时到卯时，尚有一半时间，天策府的全部人马，正在进入玄武门。

　　玄武门的守将常何，早已大门洞开，就是为了等李世民——其实他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是福是祸，委实难料——隋末大乱，常何招集“豪杰”，结坞堡于乡里以自保，后追随李密降唐。焉知世事无常，桃林之叛，李密功败身死，他就近投奔王世充却不得志，被时滞于东都的韦圆成赏识，指点为他重新归唐，且未得李渊过多罪责，故而韦圆成对他可谓有再造之恩；如此，常何对韦圆成感激不尽，二次入关时，将家小尽附于韦曲。武德四年，李世民与韦珪结秦晋之好，有此番机缘，情不自禁间，常何便与李世民走的近了；李世民对他也着实用心，因功举荐将他擢升为玄武门的守将，专管门符查禁。谁知，东宫洗马魏征也看出了宫城北门之重，竭力怂恿太子李建成与之交好，待他甚厚。怎奈常何这个人就是个缺心眼，未多加细查便堂皇接受了，如今即使后悔，也再难回头。弱点，只要被抓住，那就不论什么人都能将其摆布。宇文士及这个精细鬼，跟谁都能拉上交情；常何一个粗人，极容易就跟士及称兄道弟。此事没多久，就叫士及这只老猫给嗅出了腥味来，而且还挖到了证据，将此事告诉了李世民。天知道秦王到底是什么心思，居然能引而不发长达四年之久！两天前，宇文士及私下告诉常何：他跟太子那点勾当，武德五年秦王就知道了。之所以一直不废他，是秦王不忍，念其有功，若因一点小过便不善罢，会寒了人心。现如今，秦王欲就大事，给他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干好了，既往不咎；如若不然，便他跟东宫那点事尽数抖落给皇上，到那时，皇上自然不会怜悯他一个小小的常何；而一个没了价值的墙头草，东宫还会要吗？杀他都不用秦王亲自动手！更不肖说，韦圆成是李世民什么人就不消说了，他的命门，还在韦圆成的手里头攥的紧实着呢！
　　“求佛祖要保佑我常何！”常何站在城楼上一边心里诚心祈祷着，一边默视着李世民带着二十人的卫队以及四个文人模样的有条不紊进了宫——他认得，是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还有宇文士及。
　　“常将军，今天秦王进宫这么早？”中郎将吕世衡踱到常何身后，也注视着李世民的人马，暧昧的问道。
　　“是啊，说是有事要提前面圣，天还没亮就来通知了！人家是天潢贵胄，我一介小小的监门守军能耐他何！”常何没好气道。
　　“常何，你小子别发愣了！”不知什么时候，宇文士及已经站在东边的楼梯上，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的朝常何勾了勾手，“吕将军大早！”
　　“宇文士及叫你，还不过去！”吕世衡大手一推，笑着把常何搡了过去——宇文士及是李渊身边的红人，天家的事情就是难办，“宇文侍郎也早！”
　　“士及……”看见士及叫他，常何悻悻的晃了过去，紧张的小声道，“要干嘛？我能做的，可都做了！”
　　“行了，我知道你小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去，把你的头敬君弘、吕世衡都叫过来。”士及也不多说，只小声的吩咐道。
　　“干什么？”常何不明白，这两个人都是太子的人，难道是秦王要……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士及双目一瞪，一副横像，倒跟他那个早已做了鬼的混账哥哥宇文智及还真有几分神似，不愧是兄弟。
　　“嗯……”常何从鼻子里勉强哼出一个调调，转过身，双手高举，做了一个手势，在东北角上的云麾将军敬君弘看见了，狐疑的快步跑了过来；吕世衡就在城头上，常何过去对他毕恭毕敬说了几句，也过来了。
　　“都给我绑好！”还不由这两人开口，普通兵士打扮的张公谨突然从士及身后冒了出来，一干天策府亲兵顷刻便跟了出来，连同常何一起，五花大绑的给捆了一个结实。
　　“你们，这是干什么？”常何又气又惊。
　　“你们想造反？”敬君弘是个硬气汉子，一看这架势，知道宇文士及跟张公谨来者不善，大惊怒骂。吕世衡则要冷静些，天策府的人能进得了玄武门，那就绝不简单！今天，太子恐怕凶多吉少，骂两句除了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用？
　　“造反？不敢不敢！”士及冷着声音道，“敬将军、吕将军、常将军，秦王请你们好生休息，放心，不会把你们怎样。”
　　“玄武门现在由天策府暂时接管几个时辰，还请常老弟把你的门符将印借我一用。”张公谨倒是直言不讳。
　　“张将军，你……你这是……”常何倒抽了一口了冷气，他明白了，秦王只相信自己人，更要完全控制玄武门。
　　“告诉你们也无妨，老段跟老周去了西边，老程跟老秦去了东边，照应城墙两边的兄弟去了；北苑的宿防禁军，不见符节、兵符也动不得。尔等先稍安勿躁，到城楼里头休息休息，外面没你们什么事！带走！”张公谨大手一挥，常何三人从城楼上被押了下去。
　　“城楼上那几个士兵怎么办？”看着三人被收拾的干脆，士及问道。
　　“不想死的，都给我老实点。”张公瑾扫视了一遍，所谓擒贼先擒王，敬君弘、吕世衡、常何被看住，立马就把几个守卫士兵个镇住了，个个都跟冬天里的菜苗打了霜似的全懵了，“士及，我把守卫都换了，你带着这几个人把他们都给分到西边去，老段他们那人少几个。大王真是神人，做事滴水不漏！”
　　“好，你看好，挑几个跟这几个长的像的，站城楼上，以免待会太子来了起疑心！”士及提醒了一句。
　　“嗯，你放心吧！”张公谨治军一向严谨，很有分寸，士及领着几个亲兵，便押着这几个玄武门的守卫，下了城楼。张公瑾从怀中掏出了令旗，在城楼上迅速有规则的挥舞，不一会儿，从西内苑西围墙的拐角处出现了几百号的人马，领头的是尉迟敬德和屈突通，还有侯君集与张士贵，分两路各自沿着宫城与西内苑的外墙，迅速轻巧的一路疾奔，两只队伍跟滑泥鳅一样钻进了玄武门，张公谨一直在玄武门上向东眺望，以免禁苑被惊动，出现不测，及时通报。有时，世上诸事就是如此，往往准备越充分，过程就越顺利，事先准备的各种不测的应急措施也就越用不上——按照李世民事先的安排，天策府全面控制玄武门，可谓天衣无缝。
　　士及办完事，没有跟天策府的将士汇合，而是匆匆的赶往临湖殿，应付李渊的召见去了。天策府的主力，则早已在通往咸殿池的路两边，埋伏于灌木花丛中了，只待进套的猎物了。而此时，李世民本人也不在主力之中，趁着太子跟齐王还没有到，他带着长孙无忌、房乔、杜如晦先去临湖殿，先行“觐见”当今的皇帝——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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