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

　　秋深夜冷，镜月湖上，残月倒影，问心阁内，南宫英杰端坐在卧室内，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窗外的苍穹寒星。这些天来，他抛去烦心的江湖事，本该是一种解脱，可是为何心中又时时涌出一种生命失落的奇怪感觉？
　　南宫英杰目光落回到了空荡的屋内，突然发出一声轻叹，多年的幽居，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的孤寂，这是怎么呢？人老了，逝去的岁月永远无法追回，未来的岁月呢？南宫英杰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英雄又如何，豪杰又如何，最终都会成为老而无用的老人，孤寂地等待着死亡。
　　南宫英杰此时才明白老人为何喜欢热闹、为何喜欢子孙满堂，因为他们需要亲人的感情去慰藉、需要外界的快乐去冲淡心中的寂寞。南宫英杰神情寂寥之间，情不自禁地自斟了一红杯葡萄酒，放在鼻前轻嗅了片刻，张开嘴来饱饮了一口。
　　南宫英杰十年之前就喜好上了这种上好的红葡萄酒。白酒的酒性太烈，会麻醉人的神经，让他这个日趋老迈的人思维变得迟钝。然而红葡萄酒不仅口味极佳，又酒性温和了许多，让他每次喝后，都有一种身心愉悦的感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南宫英杰轻吟起了盛唐边塞诗人王翰的这首《凉州词》，又激荡起了心中的豪气，更是增加了饮酒的兴致。他将一大杯葡萄酒饮完，半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口中的香醇甜美。人生如酒，他也品尝起着自己一生绚烂辉煌留下的余韵。
　　南宫英杰又连饮了两大杯红葡萄酒，他的身心完全放松下来，仰靠在椅背之上，似要躺在椅上入梦。可是突然之间，南宫英杰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奇异微笑，他身体坐正，左手却是空中一抓，便打开了卧室之门。
　　南宫英杰目光投向了门外，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却是开口道：“燕三少，我已恭候你多时，你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黑暗中一声叹，燕三从院角假山后现身，摘下了脸上的蒙面，漫步走进了室内。燕三本来是来刺杀南宫英杰，可望着安详而坐的南宫英杰，却有一种拨不出剑的感觉。
　　“三少爷，你不相信我在等你吗，你深信你能潜到我的居处而南宫世家所有的人都毫无所知吗？”南宫英杰道，他微笑着站起身来，象在等待多年的老友，为燕三斟了一杯红葡萄酒，关上房门，又坐了下来。
　　燕三听到南宫英杰的话，心中不由一寒，可是很快又心神镇定下来，因为最坏的处境不就是陷入南宫世家的无数重围之中吗，他来之时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能够有机会闯进问心阁与南宫英杰生死一决就行了。
　　“南宫英杰，你让我顺利闯到这里，是为了等我，让我束手就擒，交出秋波吗？”燕三道，他按剑在手，坐了下来。事到如今，燕三并不急着出剑，因为他现在距南宫英杰不足五步，随时都可以五步溅血，发出生死一剑。
　　南宫英杰轻叹一声，道：“强扭的瓜不甜，凌秋波既然不愿留在我们南宫世家，我又何苦逼她回来？何况我知道你此次来，是为了取我的性命。我已经老朽了，不知能够接下你多少剑。”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燕三少，我之所以暗下命令，让你顺利潜来，就是为了与你单独一会，共商一件大事。”
　　燕三勘不透南宫英杰心中的企图，更想不到不但今夜之行、而且此行的目的早在南宫英杰的意料之中。他按捺住心中的惊骇，道：“我连犯你们南宫世家，这番又劫走了秋波，已与你们南宫世家势同水火，两不相容，南宫英杰，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南宫英杰神色肃然起来，略一沉默，道：“三少爷，你为何来取我性命，是凌秋波那个女子怂恿的吧？你受凌秋波驱使，为凌家报仇，与我们南宫世家为敌，可你知道凌秋波的真正身份吗，你知道凌家血案的真象吗？洛阳燕氏，剑道之首，三少之剑，天下之冠！我南宫英杰，七杀杀不死，江湖称雄数十年！天心盟意图江南霸起，借你一剑，取我性命，果然是一步好棋！”
　　燕三想不到南宫英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秋波暗下圈套，我成了天心盟的杀人之剑？南宫英杰，你不觉得此言的太过荒谬，令人难以置信吗？”
　　南宫英杰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道：“三少爷当忘不了长安靖安王府窃案吧？西北四省总捕头陆通指正凌秋波为风心盟副盟主风仙儿，再加上凌家血案实在蹊跷，我深感此事非同小可，着令公孙云龙追查此事。云龙专门派出翠竹轩八闲，彻查了一个多月，终于寻出了些眉目。”
　　燕三听到这里，心中不由随之一动，南宫英杰继续道：“凌秋波的确是江南财神凌振阳的女儿，我虽然无法查证她是否是风心盟副盟主风仙儿，可却查出她早已参加天心盟。而且因为凌家名列当今四大财神，是天心盟的主要经济支柱，凌秋波在天心盟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很可能是天心盟的核心人物之一。她巧使诡计，引你南来，又蒙敝于我，嫁入我们南宫世家，其心险恶，可想而知，这等蛇蝎美人，到是这几十年来江湖少有角色。”
　　南宫英杰说到此处，双目凝视燕三，又道：“而凌家血案，既非我们南宫世家所为，又查不出行凶之人，据我推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凌家加入天心盟日久，深恐被我们南宫世家发现，而遭受诛杀，何况天心盟江南呈凶之日日近，他们便索性借火遁去，隐去行踪，计生连环，暗中图谋。三少爷，你已为他们除去了霹雳火，如今若是再杀了我，那么天心盟颠覆南宫世家，霸起江南，便指日可待了。”
　　燕三想不到凌秋波一段血仇，在南宫英杰之口，尽然扯出如此复杂的江湖是非来。南宫英杰所言会是真得吗，凌秋波真的这么可怕吗？燕三回忆与凌秋波相遇一年来的聚散离合，想起危难之时凌秋波的生死相救，想起凌秋波仇恨煎熬下的痛苦凄伤的神情……这怎么可能？燕三定了定心神，道：“南宫英杰，你说凌秋波是天心盟的人，她在利用于我，有何证据吗？”
　　南宫英杰脸色深沉起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天心盟若是这么容易对付的，那他们在江南早已不存在来。其实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因为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一定要你相信我的话，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真象，这样我们就可以合作。这个合作对我们南宫世家来说，是迫切需要的，而对你三少爷来说，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燕三听到此处，到有些诧异起来。他此行是来杀南宫英杰，可南宫英杰却一点也不担心，那坚定的语气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一定会甘受南宫英杰摆布的。燕三端起南宫英杰为他斟的那杯葡萄酒，一口饮干，道：“我对江湖争斗早已没有了兴趣，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南宫英杰，你不用对我再费心机了。”
　　南宫英杰一叹，道：“三少爷，若是凌家血案真是我们南宫世家所为，你今夜此行到也值得，可你若是被人利用而拼了性命，岂不可惜？我要与你的合作，就是找出真象，让你看清凌秋波的真面目，揪出天心盟的盟主，将天心盟从江南彻底地铲除掉。”
　　南宫英杰说到此处，眼神中透出了几分凄伤，他目光微闪，又道：“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武林太平、百姓安乐，如今已经老朽了，只想江南武林在南宫世家的引导下继续祥和下去。人老了活着等着死亡的到来，还不如完成最后的心愿，三少爷，性命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只要你同我合作，我现在便可以把它交给你。”
　　燕三忍不住心中的惊愕，双目盯向南宫英杰。燕三无法相信凌秋波背负着天心盟的巨在阴谋，可南宫英杰一代霸主豪杰，愿意用生死去证实所说的话，燕三的心中不能不矛盾起来，沉声道：“南宫英杰，你真得把性命交给我，让我今天剁下你的头颅？”
　　南宫英杰默然一叹，沉重地点了点头，道：“荆轲刺秦王，于期献头颅。天心盟神秘异常，诡异江南，他们既然利用你来刺杀于我，若不让你带走我的头颅，又如何真正查出他们底细？三少爷，请拨剑吧？”他将那杯红葡萄酒喝下，脸上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笑容，神色自若地看着燕三。
　　“南宫老英雄，怎可如此？”燕三惊得几乎要站起来，可他怕南宫英杰误会他是在拨剑相向，连忙止住身形，稳坐椅上，道，“秋波真得是天心盟中的人吗，你没有查错吗？”此时对南宫英杰的话不由几分相信起来。
　　“凌秋波是天心盟中的人，千真万确。”南宫英杰神色庄重地道，“三少爷，你今天不是来刺杀于我吗？带走我的头颅，回到凌秋波的身边去，自然很快会真象大白，你只要借机查出天心盟的盟主，速速报于公孙云龙，便行了。”
　　燕三心中矛盾，思绪无限纷乱起来，猛然之间又对南宫英杰产生了怀疑，道：“南宫英杰，你到底是何居心？正如你所说，若是再我杀了你，天心盟霸起江南便指日可待。南宫世家没有了南宫英杰，还能称霸江南吗？”
　　南宫英杰笑了，笑得自豪，但也隐隐有些悲伤，道：“三少爷，你以为南宫世家称雄江南是我一个人创造的吗？古往今来，逝水东流，这世间少了多少先贤圣主，少了多少英雄豪杰，黎民百姓还不是繁衍生息？南宫世家能有今日成就，只不过我们行江湖正道，凝聚了一大批江湖有志之士!南宫世家还有公孙云龙，还有千千万万个侠义之士，只要南宫世家正义不灭，道义永存，少了我一个老朽的南宫英杰，又有何防？”
　　燕三默然了，他忍不住再次审视眼前的这位江南霸主，深深地感觉到了南宫英杰的超人之处。燕三现在才真正明白南宫英杰为何能够屹立江湖数十年而不倒，为何被誉为当今武林的第一英杰!燕三深深一叹，他现在还要杀南宫英杰吗，他要接下南宫英杰的头颅吗？
　　但是——燕三的心被痛苦吞噬着。他看着南宫英杰那种视死如无物的泰然神情，终于下定决心，立起身来，道：“南宫老英雄，请恕我不能助你消灭天心盟，我走了!江湖中早已没有燕三少，燕三少早在四年前的龙门决斗中就死去了!从此也不会再有燕三，燕三死于今日的夜闯南宫世家之中!”
　　燕三又想起了长安三年生活的那份宁静，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江湖争斗，他早已厌倦了，何苦又再去卷入？燕三不想看到南宫英杰这个英雄老人的死去，不想提走南宫英杰的头颅，更不想去探查天心盟的秘密了。
　　秋波呢，秋波长安寻他，是为了如梦的遗愿还是设计利用他？燕三不想再去想这些事，不想再去见秋波，更不想去追查什么真象。这一年来的事情已经过去，就好比天上的浮云，在他心中又留下了什么？他希望飘过之后，就淡然地忘却，在他的记忆中不留下丝毫的痕迹。
　　燕三只想走了，远离血腥，远离争斗，早看朝阳，晚观落日，过着些平凡的生活，过些自得其乐的生活。对了，还有蓝晶灵，这个生命随时就要消失的女孩，还在期待着他回去，他对她有承诺，他该让她有满足……
　　“三少爷，你是在逃避吗？”南宫英杰忽然站起身来，冷声道。他双目放出摄人的光芒，让燕三猛然中感到了一种霸者的威严。燕三只觉心神被之一压，南宫英杰又道：“燕三少，南宫世家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今日你既然来了，不同意我们的合作，还能走得了吗？逃避是没有用的，今日你不拿走我的头颅，就留下你的头颅。”
　　燕三被南宫英杰的霸气逼迫着，可他的心中却愈加地淡然起来，道：“南宫英杰，你头颅我不想拿，我的头颅只要你拿得去，你也可以拿。只是我虽然早想弃剑远离江湖，可现在剑还在手中，南宫世家大敌当前，你不会为了我这个闲人，去消耗南宫世家的实力吧？”燕三移动了步，他要向屋外走去，可南宫英杰却身影一闪，挡在门前。
　　燕三止住了脚步，没有出剑，因为南宫英杰挡在那儿，并没有出手。可南宫英杰的脸色变幻着，深邃的眼中射出了莫测的眼神。燕三的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他全神以对，握剑的手更紧，随时准备接下南宫英杰恼怒之下的雷霆之击。
　　然而南宫英杰并没有发出攻击，他忽而一声长叹，道：“三少爷，你看淡了江湖，不去追究凌秋波，无视天心盟对你的利用，就这么离去，可你愿意看到天心盟江南霸起、为害武林、血流成河吗？今日之事，就算我南宫英杰有求于你了。”
　　南宫英杰突然身形一顿，跪到了燕三面前。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燕三怎会料到会如些，他神色不由一惊，正待掠身，闪开让礼，忽见南宫英杰胸口涌血，一柄匕首深插南宫英杰胸中，只留手柄。南宫英杰惨然一笑，道：“燕三少，我以死相托，你还要推托逃避吗？”
　　燕三回过神来，大惊之下，连忙数点南宫英杰胸前伤口四周穴道，希望能止住流血，抢救南宫英杰。谁知南宫英杰却又是一笑，道：“三少爷，你不必费神了，刚才匕首入胸之时，我逆运真气，震断奇经八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了。”
　　燕三导入一股真气，一试南宫英杰，果然不假。他望着生命垂危的南宫英杰，想不到这番深入南宫世家刺杀南宫英杰，居然得出个这样的结果来。燕三心中无限黯然，他托住南宫英杰后背，扶着南宫英杰在地上坐好，道：“南宫老英雄，你一世英名，怎可如此？天心盟真得如此可怕，只有如此才能破得了吗？”
　　南宫英杰脸上笑容淡去，死亡之色涌来，他强睁开双眼，目光变得迟钝起来。南宫英杰口张了几张，终于眼神无限灰暗下去，声音虚弱地道：“三少爷，南宫英杰今赴黄泉，大好头颅在此，取于不取，用于不用，息听尊便，我也不再逼你了。”他闭上双眼，神色无限安详，渐渐地没有了呼吸。
　　燕三望着生命逝去的南宫英杰，颓然退了数步，脸上痛苦交织，默立了良久，终究一声长叹，长剑扬起，从南宫英杰身上斩下一块衣衫，割下南宫英杰头颅裹起，提在手中。他又望了一下满地血腥和地上的南宫英杰无首尸体，无言地闪出了南宫英杰卧室。
　　燕三出了问心阁，忽觉黑暗之中阴森剑气涌来，立即顿住身形，寻迹望去，只见南宫英杰的护身四剑正守在黑暗之中，拦住去路。那护卫四剑望到燕三手提的血包裹，个个双眼赤红起来，他们手中长剑更是杀气四涌，大有将燕三一剑斩死之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