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多月是怎样过来的，我整天如行尸走肉，游荡在七穹宫，或者变成动物，将自己陷入冬眠状态。心理上来说，我是很恨承渊的，可是自从我上回又对他发疯一场，打了他一掌被覃天枢看到后，激昂的情绪便一泻千里，自此心如死水，毫无生气。

　　覃天枢很气愤，我原本只道他是因为冷之贤的事，可是现在才知他原来是为师父打抱不平。他指着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我说：“这就是你一心维护的好徒弟！这就是你宁可自己承受天刑也要保下的疯子！我看不是她一个疯了，连你也神志不清了！”

　　覃天枢要扣上承渊的命脉试探他的状况，却是被师父挥袖拒绝道：“不碍事。”

　　覃天枢越发气急败坏：“怎会不碍事！你看看她轻轻一掌都让你承受不住了，我说你做什么自讨苦吃替这不肖子又是上诛仙台又是下神农鼎！”

　　我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耳边轻轻掠过他们的对话。覃天枢恨不得上前一把抓了我就扔下山去，承渊却是伸手挡住：“她交给我便可，不劳师兄费心了。正如你待冷之贤那般，我也是会护她周全的。”

　　承渊将我从冰凉的地面抱起来，覃天枢听了冷之贤的名字更是愤恨，摔袖的声音很大，我们跨出门槛也是听得清楚。我趴着承渊的胸口，方才我打他的便是这一块，埋头过去，神情恍惚。

　　如果是我就好了，如果是我，一上诛仙台便是灵力尽失，别说入神农鼎了，普通的天元之火便可了结我的性命。

　　他将我放在床上，我倚在他的怀中，头脑昏昏沉沉道：“饮雪……”

　　他握住我的手，道：“不是饮雪，是师父。”

　　我的眼泪轻易落下，我多么希望此刻那个清澈的声音可以答一句：“我在。”

　　你说，我要去哪里寻找与饮雪一模一样的人呢？泓琴等待万年，至少等到了和晴雪长得相似的我，至少还有一个孩子存活于世，至少晴雪还有一线生机复活。可是我呢？我是否也会像泓琴那样，等了一万年，等到一个更加伤心的结局，等到发疯。

　　可是我没想到，一千年后，这更加绝情的结果竟让我等到了。

　　敦煌画境才走了一半，可我却已经没有力气走到最后。没有饮雪的陪伴，我的存在便是徒然，便是行尸走肉。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那个应该扇在左脸的耳光换到了右边。那之后，我好像真的不记得饮雪的出现了，我只看到六界战乱，看到师父一个人的身影。

　　我们都在被所谓的仁义道德，六界法规逼上绝路。

　　我推开承渊，道：“别再这样了……我不值得，你应该让我死去。我再也没有资格和你进入黄昏圣殿，甚至不配留在这七穹宫。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是我没有这个缘分。”尽管我曾经这么努力，可是饮雪不在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要了。

　　承渊抬起的垂丧的脑袋，“鸢儿…你是我的孩子，生是因为我的血，死便也要经过我的命。”他的拇指滑过我的脸颊，拭去部分泪水。

　　我低垂视线，不作回答。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又变成考拉睡过去；第四个月里有冬至，我便每天坐在樱花林里等待。

　　等到冬至的夜晚，昏黑一片。

　　我打开敦煌画卷，走入画境。碧沉苑早已物是人非，可是画境中的它依旧美好。梨花开遍，一片香雪海。

　　我走到游廊边上，看那抹紫色的身影抱着雪兔微笑。我莞尔之间，眼泪却掉了出来。我终于知道敦煌画境的意义，便是永生永世的爱别离、求不得。我也知道了为什么得到画卷的人终生终世都走不出幻境了，现在我只想永远待在这里。

　　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里有他的存在。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的长发随风飘逸，打在我的脸上，如此真实，触手可及。我坐到他身边，伸手抚摸他的墨发，看他逗弄雪兔的笑容，我也是轻轻笑开道：“饮雪……”

　　雪兔蹭在他的怀里，撒娇一样的可爱，我靠在饮雪的肩膀，也是伸手过去，覆在他的手上，探出个手指，摸摸兔子的下颚。兔子的耳朵一下子竖得笔直，饮雪又是伸手到她的胸腹，轻轻抚摸，爱不释手。

　　兔子的耳朵又是耷拉下来，通红一片。逗了许久，兔子也累了，便埋着脑袋呼呼大睡起来。饮雪顺着她的毛发，指尖抚摸那一块烧焦的地方，轻声道：“阿紫，我突然好想留下来。”

　　当年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以为他在伤感自己仙身的消失，而今我明白了，明白他是舍不得我，想为了我而放弃牺牲自己复活晴雪。好不容易我们的爱坚持到了他抛弃亲情，选择了我的地步，可是……

　　忽然之间，我什么都没了。

　　从敦煌画境里出来，我变成了兔子跳上石台，天气太冷，但是我不想放弃等待，便团着身子瞪着林子继续等。寒风吹撤，我白色的毛发一晃一晃，差点就让我以为自己真的等到白头了。

　　我眯着眼睛哆哆嗦嗦，一直在寒风中打颤，直到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鸢儿。”

　　我目不斜视，直到师父走到我跟前，他伸手过来，我却轻巧跳下石台。他的一双凤目潋滟，弯下身子道：“鸢儿……过来。”

　　他不是饮雪。

　　所以我蹦蹦跳跳蹿进樱花林里，我呒呒的叫，师父的脚步声也跟进丛林，我越跳越快，直至奔出樱花林，眼前一片灿烂星空，伸手难及。

　　我眺望这片星夜，转身看承渊一身孑然的站在我身边，也是看着远天。我奔过去，拉拉他的衣襟，他便俯身下来，我一跃而起，他抱个满怀。他两手搂着我的身体，靠到胸口，忽然伸手抹过我的眼睛，道：“眼睛都红了。”

　　我轻轻凑上去，把眼前的人当做饮雪，咬一口他的脸颊。

　　他一愣，像是初次被咬一般。我的两颗门牙继续蹭着他光滑白皙的皮肤，直到留下深深浅浅的牙印才罢休。我觉得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一时间也觉得不好意思，两只耳朵羞得通红，他伸手一碰，耳朵耷拉下来，贴近脑袋，我也伸手捂住。

　　他顺着我的毛发，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我闭着眼睛有点害怕。他轻挠我的下腹，我火速钻进他怀里，任他如何拉扯也不肯露脸。

　　他道：“鸢儿……”

　　所有的熟悉便顷刻销毁，我蹿出他的怀抱，摇身变回原样，与他对视。他起身过来，我习惯性的后退。

　　“为什么总是躲我？”

　　我不是在躲他，我是在躲避全世界，躲避这个没有他的世界。

　　“鸢儿…到师父身边来。”

　　我捂住嘴巴，忍不住想哭。无论他如何温柔，我去执意跑开。

　　从开始的伤心苦痛到如今的悔恨罪恶，我终于一步步走上了泓琴的不归路。我将带着对饮雪的爱，对自己的恨，永生永世的活下去。我摸着左脸，这一块疤，便是你我相遇相爱的证据。

　　.

　　承渊依旧书房、庭院、卧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只是如今多了我一个活死人，他不得不亲自下厨，煮些好吃的来唤起我生的意志。可是事与愿违，无论我吃什么，总是在片刻之后难以消化的呕吐出来，他又劳心劳力的帮我整理。这世上，真找不到比他更为贴心的长辈了。

　　我日出而坐，日落而息，生活分外规律，却也不觉得单调，这样对着远天苍穹，回忆着饮雪，我就能打发永恒的时光，直至苍老。七穹宫的定义为“七情绝、视通穹”，我如今感情沦陷，自然看不到什么，一眼望去，只是那一张侧脸，让我恍如隔世的伸出手去。

　　承渊坐在我的身后，我道一句：“师父，你断绝七情六欲，那么，你可看到这苍穹之外有些什么？”究竟是季节周而复始，还是时光永不更替？

　　承渊凝神远方，低头看我，我轻轻回头，他眼神黯淡，淡淡道：“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觉得落寞，轻易扯出一个笑意，看夕阳的光辉红艳，整个天际飞霞流窜，不禁提道：“今天，似乎是人间的除夕。”

　　如果在人间，这该是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我的思绪纷飞，停住在敦煌画境的那两年。我与饮雪过了两个大年，那时我还不理解为何他总要带我偷偷去给居住深山的泓琴夫妻拜年，哪怕不露面，送点东西也是好的。如今，我懂了，却晚了。

　　明天……我就要去蛮荒了。自此，五百年，不再相见。如果说我的心里除了悔恨还有什么？那便是遗憾，遗憾我无法报答承渊的恩惠，无法达成他的期待。我生来的日子也才不过五百年，却已经觉得沧海桑田都过去好几次，这回去蛮荒，我也不想再回来了。听说那里险恶异常，那就任由我自生自灭罢！

　　承渊抱起我，送我回房。

　　可是五百年算什么，泓琴与饮雪，一万年的煎熬都这么过来了。

　　给我宽衣，放我入榻，盖上被衾，掖住角落，他最后看我一眼，我也是发呆的看着他。忽然他慢慢低头，我等待结果，额上印下一个浅淡的亲吻，再替我整一下被子，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句好听的“好好休息”。

　　我侧头而过，看他关上房门，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见，饮雪的离开在我脑海中不断重演，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