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劫

　　嵇康背对着我，默然片刻：“就当……那个誓约从未存在过吧。若是我不在了，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失去爹，若连唯一的娘也失去……”
　　话语突然间断了。
　　我无从凝视他的表情。只能静静地感受他漫天压抑的哀伤。
　　沉痛，哀绝。
　　“我为绍，做了一篇《家诫》。这是为我无法伴至他成人之时而作。”嵇康淡淡地道：“当初取名为绍，是因希望他继承我之志与我之才，但现在唯独不愿的，便是不希望他继我之烈……”
　　“我知道。”我含泪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若他能遵照你作的《家诫》，立志、官场、处世、慎思而行。一生谨慎为人，他的路途必定是一帆风顺。”
　　他蓦地转过身来，充满浓浓的惊讶：“你如何得知？”
　　我睁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滴落下来：“我何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继多少风雨朝代的一千年之后……有一位千古明君乾隆为你们写了一首诗，御制七贤咏。若你想听，我当念与你听。”
　　吕安原本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此刻震惊得手里的笔落而不自知。
　　而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我痴痴地注视着他，对上震惊难以置信的眼眸，静静道：“想听吗？”
　　漆黑点墨般的瞳幽静深邃，点点的星辉在他的眼底闪烁成无法逼视的光芒，眸光流转着他跌宕起伏的心绪。
　　然后，他缓缓地点头……
　　我闭目静思，幽幽静想，启唇而道：
　　嵇生放达意真豪，嗣宗青眼夸神交。
　　启事吏隐何妨涛，沛国豫流形陶陶。
　　小阮不愧玉树曹，阿戎清爽舞浊醪。
　　竹林之游芳躅高，延之过激由去朝。
　　五君成咏寓贬褒，我过山阳望古遥。
　　土阜惟见横岹峣，犹使逸兴轩轩飘。
　　当年，乾隆盛世时，便为一千年前的竹林七贤作下了这首诗。
　　真正开始关注魏晋，关注竹林七贤，便是由此诗而来。
　　当时我不明白，让乾隆如此敬佩的竹林七贤，到底是什么样的。然而，在书里的字里行间，我便已经为他的才气和性情所倾倒。
　　睁眼，视线一片模糊，我几近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攀住栅栏，“我是为你而来的！叔夜，我来自一千七百年后。我在我的世界，看到了你。书里写着你，上课的教材里也有你。连千古圣君都崇敬你。对我来说……在来魏晋之前，我的世界，我的生命……便有一半的你！而我……”
　　“而我选择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嵇康！我这一生只为了你而来。你就是我全部的生命，为了你……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得不停的说，我不敢去想。
　　　“可是嵇康你这个混蛋！你居然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你居然要……留下我一个人……你要我如何自处……”
　　“……”
　　四周噤若寒蝉，唯独细细响彻我惊骇世俗的话。
　　我流着泪，头顶抵着栅栏，没有勇气去透过模糊的视野，窥析他的表情和眼神。
　　只知道，周遭安静得令人胆寒，令人心颤。
　　空气胶着，毫无缓和。
　　我渐渐觉得呼吸困难……然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抚上我的发顶。
　　“影。抬起头来。”
　　我一静，怔怔地抬起挂满泪痕的脸。
　　看着他，看着他无声流泪的模样。
　　我丈夫清澈而干净的泪水，无声而真实蔓延在他俊美无涛的轮廓，却仍是含笑地看着我：“你终是说出来了。”
　　这一刻，再多的话都显得多余。
　　这十几年来拥有的一切，都仿佛一眨眼之间。但，却真实得如同蜜一样甜。
　　他的情，得之我幸！
　　为了他，哪怕千年……也不过只是弹指间。
　　“让我拥着你。可好？”
　　“……好。”
　　他慢慢将虚弱站不住的我从秦凌手中接过，然后紧紧拥住。
　　而可悲的是，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拥抱，隔着冰冷的栅栏，竟然无法肌肤相贴，无法以身相拥。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肩颈，专属于我的位置，多么想不顾一切地靠上去。
　　“哪怕经历了数道轮回。哪怕经历千年。只要再相见，不管多么伤痕累累，不管多么鲜血淋漓，我的心依然为你跳动。直至死亡……”
　　“时间到了。”
　　秦凌忧伤地轻轻提醒我。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中，尖锐的疼痛叫嚣着。
　　我浑然不觉。只是将嵇康的衣襟抓得更紧。
　　“影。”嵇康笑道。大手拍拍我的肩，“该走了。”
　　感觉时间飞速地流逝。而秦凌，正在把我拉离我的嵇康。
　　我浑身突然发疯地颤抖，凄厉地哭叫，嘶哑难听，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嵇康——我的嵇康！——”
　　双手在栅栏上抓出了血迹，依然不肯放手：“嵇康——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会救你的。”
　　嵇康双眼骤红，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秦先生，代我照顾她。不要让她做出格的事情。”
　　“这非我能决定的事情。”秦凌敛下眼帘。
　　“她若出了什么事情，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安生。”嵇康一字一字地道。
　　“嵇先生，秦某势单力薄，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她，照顾好你的妻女。”
　　嵇康背对着我们，坚定地站立着。可我却觉得，生平第一次，他高大的身躯竟然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回过头看我。叔夜。”
　　嵇康纹丝不动。
　　“回过头看我！”我绝望地低喊。“我会拼尽一切力量救你出来。”
　　好大的背影顿了顿，他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如若……如若不成……我要你答应我！等着我……一千七百年后！我要与你一道，看遍这尘世。让我来告诉你，一千七百年后的世界，天下统一四海太平，那儿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如若我救你不成……你在那儿等我！”
　　“我会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战乱束缚的世界么，我定会活在那个时候。”他坚定不移地道，却依然没有转过身。
　　“等我，一定要等我。等一个叫许影的女孩。她会找到你的。一定会。”
　　嵇康，背着我，在月光下静静伫立，颔首。
　　“嵇康——”我心海骤起狂涛。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早已不良于行的我，突然间涌起一股奇迹般的生力，让我一跃而起奔向那栅栏。
　　嵇康猛然回过身，张开双臂。
　　相拥不得，触及不到。可是我已经满足。
　　夜。更寒冷了。
　　我觉得喉头一阵铁锈味跃跃涌上，神智却更加清醒：“永生永世，终为君妻。”
　　湿热的吻狠狠地印在我唇上，辗转缠绵。
　　“影……影……答应我，绝不允你随我而来，你身为我嵇康的妻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要你答应我，绝不追随我而来。”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未看清之刻，大手覆上我的眼。
　　黑暗之中，他的唇，他的气息。
　　更加深刻。
　　如呼吸一般熟悉而不可缺。
　　情若抛，心字便已成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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