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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是千秋第一秋
未等我从那日卫秋棠的暗示中理出哪怕一丝头绪,毓金宫里又自顾自地翻起了新的惊涛骇浪。
谢清裕纳了一位新妃,据说是西边某个小部族为表臣服而献上的贡女。
那女子入宫时已二十有六,听闻在故土时甚至曾嫁过人,诞育过子嗣,却依旧难逃被献祭的命运。
听到这些时,我心下不免又是一叹——又是一个金沉璧。
我甚至未曾费力去记她的名姓,宫人来报时,只模糊听得谢清裕给了她一个“和贵人”的封号。
令人侧目的是,不过月余光景,在这位和贵人无子无女的情形下,谢清裕竟又无视宫规祖制,再次下旨,将她晋封为容嫔。
上一次谢清裕如此不顾规矩地盛宠一人,还是沉浸在对亡妻的追忆与悔恨里,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的荣宠都堆在眉眼酷似盛望舒的卫秋棠身上。
那么如今呢?
这位年已二十六、曾有婚史的异族容嫔,又是哪一点触动了帝王的心弦?
谢清裕的喜好,已然变得越发令人难以捉摸。
而最耐人寻味的,是卫秋棠对这位分走自己盛宠的容嫔,竟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大度。不仅没有半分妒忌打压之意,反而在对其多有照拂,言语间颇为客气,全然不曾视容嫔为分宠的威胁,更像是乐见其成。
卫秋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我无心也无力去深究,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安宁的氛围中慢慢滑过。
前朝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飘进来,谢珹的声望果然如水涨船高。他本就能力出众,在军中根基渐稳,回朝处理政务也显露出过人的才干。朝中不少官员都逐渐向他靠拢,甚至开始有大臣试探性地进言,以“国本宜早定”为由,请求皇帝早立储君。
虽未明言,但其意所指,不言自明。
沉香将这些风声告知我时,我正修剪着一盆菊花的枝杈,闻言,也只是漠然地“嗯”了一声。
储位之争,东宫之属,于我而言早已是隔岸观火。
谁坐那个位置,于这吃人的宫闱又有何分别?不过是换一个人来重复这无休止的轮回罢了。
秋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是第一个没有兰殊在我身边的秋天。
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裕王府的后花园里,草木初染黄晕,我们坐在石凳上,上面放着半温的茶和一本《花间集》。那时的风是柔和的,池水映着高远的蓝天和我们的身影,模糊而宁静。
那时我们都以为,那样的午后,那样的交谈,会是往后岁月里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庭院里的那几株梧桐开始落叶了,巴掌大的叶子蔓延成一片绚烂的金色,最终寂然无声地飘落,一层层铺满树下的地面,厚厚软软的。
我独自站在廊下,心头蓦然涌起一句许多年前读过的旧诗——
此是千秋第一秋。
从前在诗书中看到这句子,只觉得用字奇绝,意境苍凉。如今,在这空无一人的廊下,面对第一个没有兰殊的秋天,我才痛彻心扉地领悟到这千秋第一秋,蕴含的究竟是何种剜心剔骨的痛楚。
往后的每一年,秋风再起,落叶再飘零时,都只不过是在提醒我,那个曾与我在同样的季节里,分享过诗词、琴音、一点点温暖与无数默契的人,已经不在了。
每一个秋天都将带着无尽的余痛与怀念。
然而,这个注定浸满哀思的秋天,最惨烈也最无情的一击,并没有直接落在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上。
那一日早朝,谢清裕毫无征兆地勃然大怒。
据后来流传出的零星话语拼凑,他厉声斥责朝中有人结党营私、妄揣圣意,言道自己正当春秋鼎盛,励精图治,某些人却已急不可耐地四处串联结交外臣、培植党羽,企图架空君父,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盛怒之下,他竟当场下旨,以“性情骄纵,不安本分,结交外臣,有负圣恩”为由,将朝野声望正隆的谢珹,出继给了他的兄弟履懿亲王为嗣。
从此,谢珹不再是皇子,彻底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被永远地排除在了帝国权力核心的外围。
出继,轻飘飘两个字,便斩断了他与最高权力之间一切的联系,也斩断了一个母亲毕生的希望与寄托。
这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正对着铜镜,任由沉香梳理着我日渐稀疏的发丝,只觉得镜中自己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虽然早有预感谢珹的锋芒毕露会招致猜忌,但惩罚之重仍然超出了我的预料。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片麻木的悲凉。
这就是皇权罢。
我望着镜中自己那双曾经燃烧着野心、如今只剩下灰烬的眼眸,无声地想着。
它究竟会将人异化到何等程度?
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看待自己的骨肉至亲,首先不是儿子,而是潜在的威胁和需要衡量的筹码么?
父子亲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是那样脆弱,甚至不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
“性情骄纵,结交外臣”,多么空泛又多么致命的指控。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却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疏远、最彼此戒备、最容易互相伤害的两个人。
我想起史书上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
汉武帝与戾太子,唐玄宗与太子瑛……权力巅峰的父子,似乎总难逃猜忌。
谢珹做错了什么?
或许有结党之嫌,有急于表现之过。
但哪一朝哪一代,有能力的皇子周围会没有聚集一些力量?
哪一位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不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可在这里,这些人之常情,都成了致命的原罪。
金沉璧这一生,从北境索伦部的贡女,到嘉贵人、嘉嫔、嘉贵妃,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早年依附于骄纵的慕容舜华,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后来凭借儿子逐渐看到一丝曙光,谢珹便成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所有的谨小慎微,所有的曲意逢迎,所有深埋在温顺外表下的坚韧与算计,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这个儿子,为了他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如今,这支柱被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金沉璧彻底崩溃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谢清裕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声泪俱下地在殿外哭求,诉说着多年父子情分,哀求陛下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收回成命,给珹儿一个机会。
秋雨不知何时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便转为豆大的雨点,可金沉璧恍若未觉,就那么固执地跪在了越来越大的秋雨之中。
从午后跪到夜幕低垂,宫灯次第亮起,她一动不动;又从深夜跪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秋雨未停,寒意彻骨。
那扇门始终未曾为她开启一条缝隙。
没有传见,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句内侍出来传达只言片语的“陛下口谕”。只有无尽的雨水,无边的寂静,和帝王冷酷到底的沉默。
我在翌日清晨起身后,才从沉香口中得知金沉璧跪了一整夜。
“娘娘,嘉贵妃还在御书房外跪着,雨下了一夜,她也跪了一夜,怕是撑不住了,无人敢劝,也无人敢去通传……”
我心头猛地一震,立刻起身,甚至顾不上梳妆,只让沉香拿了一件厚实的斗篷,便匆匆赶往御书房。
雨势已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地面一片湿泞,隔着一段距离,我便看到了那个跪在大殿之下的身影。
金沉璧依旧跪在那里,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脸色惨白,没有一丝生气,嘴唇青紫,原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脖颈,几缕贴在额前,更添凄楚。
直到我的脚步声临近,身影落入她涣散的视野,她那空洞的眼中,才猛地迸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以及积压了一夜的绝望。
她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想哀求,可冻了一夜、哭了一夜、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带,愣是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随即,她身体晃了晃,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彻底涣散,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栽倒,“扑通”一声,重重摔在湿滑的砖石地面上
“沉璧,沉璧!”
我急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心头一紧,连忙对身后跟着的沉香道:“快!扶嘉贵妃回宫!立刻传太医!要快!”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金沉璧搀扶起来。就在这时,许是我们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御书房内的人,那扇紧闭了整整一夜的厚重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清裕出现在门口,面色沉郁,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一夜也未曾安寝。
他的眼神复杂地越过忙碌的宫人,扫过被搀扶着奄奄一息的金沉璧,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自兰殊离世后我们第一次相见。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段不算近的距离,更是无法弥合的裂痕和无法消弭的怨恨。
雨水洗过的天空泛着灰白的光,照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九五之尊的威仪,身形挺拔,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宇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硬也更疏离。
而我,经历了失子丧友之痛后,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裕王府、还会对权柄抱有幻想和野心的景羲和了。
这么多年了,从王府侧妃到娴妃,再到皇后,我们之间,何曾有过半分真情?
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我利用他,获取立足的根基、家族的喘息之机、以及看似诱人实则虚妄的权力阶梯。
他利用我,制衡后宫,彰显他作为君主善待勋旧的仁德,也需要一个像我这般懂事识大体的皇后,来维持前朝后宫的平衡与体面。
直到我发现,他赋予的权力如此脆弱虚幻,连保护身边至亲之人都做不到。
直到他发现,我逐渐看清了他的凉薄,心灰意冷,开始越来越叛逆地脱离他的掌控。
本就建立在利益与算计之上的关系,早已随着岁月侵蚀与真相揭露而裂痕遍布,兰殊的死,无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露出底下狰狞的荒芜。
我恨他,我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恨过他。
我恨他的凉薄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无论是对楚瑛还是对兰殊。
我恨他将所有人都视为棋盘上任他摆布的棋子,无论是对他痴心一片的慕容舜华,还是与他结发为夫妻的盛望舒。
我恨他轻飘飘一句话,一道旨意,就决定了那么多人的生死,斩断那么多人的羽翼,制造出如此多的血泪,却还能安然高坐明堂,享受着所谓的“天威难测”。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躬身行礼,更没有下跪,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冷冷地、远远地、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恭顺,没有期待,只有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彻底的疏离。
奇怪的是,在那张惯于掌控一切、的帝王面容上,我竟然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
虽然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雨后光线造成的错觉。
是因为我眼中毫无遮掩的恨意太过灼人,灼伤了他身为帝王的尊严?
还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不仅失去了一个贤德的皇后,更彻底失去了对我的控制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与不安?
我没有深究,也不屑于去深究。
帝心似海,其深难测,我早已领教够了。
下一刻,在他复杂的注视下,我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只当他是这御书房廊下一根无关紧要的盘龙柱子,转过身,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踩着湿漉漉的砖路,朝着长乐宫的方向缓缓走去。
此是千秋第一秋。
于我,于这宫里的许多人,大抵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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